尘清自八岁入道后,这还是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
一路行行停停自华山至长安,却正巧遇上了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元宵佳节。
尘清在纯阳宫中时曾听前来拜访的天策军士谈及,去年七月间的那场变故。血染的大明宫中,已有些残破的天策府大旗迎风猎猎招展。
"乱我国者,灭。"
当日红衣将军的这句话,尘清如今回想起来,依旧是掷地有声。
“只是可惜了,谢云流。”
一声喟叹,尘清听得心有戚戚。
尚在山中清修时,尘清亦有幸见过这位师伯。桀骜不驯,气势逼人却也着实是才华横溢,纯阳弟子无不敬服。
只可惜,如今,竟落得了个避祸东瀛的下场。
“女侠,女侠,买个面具吗,上好的面具嘞!”
耳边摊贩热情的招呼将尘清拉回了现实中,尘清转头望去,煌煌灯火中各色面具映了满眼,竟是个卖傩面具的小摊。
木雕的面具,掂着颇有些沉手,但胜在古朴有趣。尘清玩心忽起,随意捡了个戴在头上,丢了几文钱在小贩手中,便混进了攒动的人群。
随着人流慢慢地移动,慢慢地看着。
眼前的长安与离家时记忆中的那个长安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是相熟店家里的姐姐嫁了人,常去的果脯铺子换了字号招牌。
一切都似曾相识,认真看来却早已物是人非。
其实今年长安城的元宵并不甚热闹,远没有尘清印象中的浩大声势,因为太子殿下与太平公主之间渐生的嫌隙,从朝堂至民间,空气中都凝着紧张的气氛。
似乎,有什么危机正在悄悄酝酿,一触即发。
尘清心中有事,五感也渐失了灵敏,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她撞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中。
戴着的面具令她的视线模糊,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她已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扶起。
“这位道友,走路还要小心脚下才是。”
一个清朗的男声在耳畔响起,语气中并无恼意,反而带着一点轻微的笑意。尘清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急忙摘下面具朝男子望去。
眼前人一身纯阳弟子的打扮,背后负着一柄画影剑,正笑望着自己。
他的眉目依稀还是尘清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如今愈发的磊落疏朗,似一株傲然立于华山峭壁间的苍劲古松般。
春风飞到,宝钗楼下,笙歌四起,可她偏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暗尘明月,钿车罗帕,琉璃光射,可她便只能看见眼前久别的青年……
“杨师妹,怎么,一别经年,竟不识了?”青年笑望着兀自看着自己愣神的尘清,伸手将她拉到了路边,只轻声道了句:“小心。”
原是一匹骏马载着一名锦衣少年,疾驰而过,惊得路人纷纷避让了开去。
身旁的路人似乎都在悄声抱怨着什么,可尘清却充耳不闻,仿佛这长安满城的热闹都与她无关,她望着青年,终于唤道:“郁师兄……”
“诶。”青年笑着应道,绯红毫无征兆地攀上了尘清的面颊,只是在满街红色灯笼的映照下,看得并不真切。
“师兄近来过得可好?”犹豫再三,记挂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尘清的话语中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殷殷望向青年。
青年被尘清的问题问地一愣,转瞬间已明白了尘清话中所指之意。
郁衡玑入纯阳宫山门时便拜在了静虚谢云流门下,因天资聪颖颇得谢云流器重。
而后谢师伯因误会击伤了师父吕洞宾逃至山下时,郁衡玑便一直随侍在侧。
再后来,尘清隐约听师兄们说谢师伯已东渡至倭国,郁师兄却似乎并未跟随。待得了师父首肯下山时,鬼使神差般,尘清来到了传闻中最后一次得到郁师兄消息的长安城。
没想到,才一入城,竟就这样与他在茫茫人海中撞了个正着。
"这一定都是上天的安排。"少女的心中升起了一点小小地雀跃,更有些许欲说还休的情丝压在心间,也唯有她自己能觉出些许的甜。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吧。”可显然,青年未曾留意到少女殷切的目光,面上露出了些许落寞之意,出言相邀。
尘清自不会多想,欢喜地点了点头,随着师兄一路穿街走巷,停在了永宁坊内一处院落外。
这是郁衡玑在长安的落脚点,原是他母亲陪嫁时的产业。虽占地不大,却背靠东市布景雅致,又能闹中取静,是个十分难得的好居所。
郁衡玑的家中并无侍从,唯有作为母亲陪房留在此地看门的一对老夫妻。
尘清与郁衡玑在院中相对而坐,由看门的老妈子上了壶温好的清酒并三色糕点来。郁衡玑笑着为尘清斟了一杯,客气劝道:"你尝尝,自家酿的,不醉人。"
尘清听话捧起了酒杯,只觉得冰凉的指尖终于微微有了些暖意。
三杯两盏下了肚,郁横玑也终于生出了谈性。也许是许多事在心中压抑了太久,却始终找不到人倾吐,如今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不住。
尘清手捧着酒杯,认真地听着师兄说起那些她不曾听闻的旧事,也许是怕错过了哪怕一字,就连口糕点也舍不得吃了。
"我本欲随师父东渡东瀛,可师父却道我家中高堂尚在不愿我抛家舍业追随于他,将我强留了下来。"
郁衡玑一叹接着道:"我自十岁母亲亡故后,便上了华山学艺,八年未曾回过家中。如今在我心中,纯阳宫才是我的家……至于河东的那个家,不提也罢。"
话到此处,语气中已透着嘲讽。两人便又沉默了下来。
"洛师兄如今由师父照顾着,不曾落了功课。只是师伯门下其他师兄师姐却因师伯之事在观中却受了些冷眼。"
"这也是无法的事情了,好在师叔为人正直中肯,洛师兄能得他照拂想来师父也能安心了。"
尘清还想再说些什么好令师兄安心,可郁衡玑于谈论此事的兴致似乎并不高。尘清望着他,只觉得郁师兄的眉宇间带着化也化不开的愁绪。
“你初到京师,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先在我家歇下,明日师兄带你去东市逛逛。”
又过了半晌,大抵是收拾好了心中的情绪,郁衡玑笑着岔开了话题。他的声音温柔依旧,挽留得也十分真诚。
尘清想起自己虽是长安人,可如今回了长安竟连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何况又能与郁师兄毗邻而居。只略一犹豫,便点头欢天喜地地应了下来。
郁衡玑见许久不见的师妹脸色仍是一团的孩子气,心中郁气稍解,不由松快了许多。忙笑着吩咐家中老仆将西厢的空房略作收拾,便让尘清暂且安顿了下来。
*
院外的更夫已敲了三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尘清躺在床上,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披了披风捧上手炉,悄悄出了房间,重新坐在了院子中。
春寒料峭,即便抱着手炉也难以取暖却能令人保持清醒。
远处依稀还有鼓乐之声传来,只是传进院中时已显得有些飘渺不定。尘清看着院中花架上缠绕的凌霄,虽未到花时,但若隐若现的绿芽附在粗壮的藤蔓上,却透着蓬勃的生机。
“我母亲的院子里有一株凌霄花,是我出生那年母亲亲手栽下的。每至四月,母亲常常带我回长安小住,便总能瞧见这凌霄开得满树。
有时候风雨夜来,待第二日再到院中,便能看到凌霄花落了一地,明明灭灭,深深浅浅的样子,美极了。"
尘清想起来尚在华山上时,郁师兄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从那时起,她便心心念念着,也想来瞧一瞧郁师兄记忆中的这株凌霄花。
今日果然见到了,虽然因为历了寒冬一派枝叶稀疏的萧索模样,但却不难想见再过两个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尘清望着这株老藤,忽然有了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忍不住望向郁师兄所在的厢房望去,那里早已熄了烛火,想来房中人夜梦安详。
尘清自己也道不明对于郁师兄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她只知道自来到华山,第一个对自己照顾有加的人便是郁师兄。
尘清的思绪被拉向了更久远的地方,大抵是五六年前,也是一个春意渐浓的时节。
她还记得那年的春节,家中的气氛并不热烈,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父亲与武家的伯伯常常在书房中闭门商议着什么事情,而尘清更常见的是对镜垂泪不语的母亲。
又过了几日,她从母亲口中得知,武家的小娘子宿疾难愈被送去了东海仙岛求医问药。
她正疑惑着春君怎地走到这般急,两人素日交好,却连声招呼也不打,再转念又担心起她的病来。
谁知出了正月,她也被父母送去了华山学艺。
当时年纪尤小,又养在深闺,自然不知朝堂上那些风起云涌的阴谋与阳谋。待再大了些,从来纯阳宫造访的香客口中终于知道了些当年的旧事。
就在尘清上山后不久,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显会同宰相张谏之与左右羽林军将军等大臣在神都洛阳发动了政变,诛杀了武皇的男宠张昌宗与张易之,次后不过三两日的功夫,武后便禅位于太子李显。
而杨家因与宰相张谏之私交甚密而受了波及,在张大人失势后便举族被流放至了岭南,唯有自己因入了道,算是方外之人又有纯阳宫庇护而得以幸免。
也正是那时,郁师兄发现了躲在三清殿后对着家书暗自垂泪的尘清。
因父亲续弦而郁郁寡欢的郁衡玑与因家人流放而惶惶不安的尘清,两人都像是抓住了溺水时最后一块浮木,永夜中的最后一丝暖意。
自那日后,两人渐次熟络了起来,虽并不是拜在一个师父门下,下了早课却常常在一处练功念经。
两人就如所有的剑宗与气宗一样,常因功法间招式的互相克制而置气。但那气也不过是转瞬间,便因郁师兄如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的糕点零食而烟消云散了。
那段日子如今再回想起来,早已没有了对于未来的恐惧,尘清轻轻牵起的唇角,眼中也盈满了笑意。
家人已在岭南安顿了下来,前两年来信时尘清得知母亲又为自己添了一个小弟弟。而郁师兄,更是在江湖中闯出了些许侠名,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必依托于家族的庇护。
一切都在向着令人欣喜的方向前进着,就如这日渐消融的寒意一般。
困意在这时终于冒了头,尘清起身拢了拢披着的披风,起身回了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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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入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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