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君姓武，父亲武甄乃是武后的堂侄，祖父则是无上高皇帝的次兄。在武后一朝，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天子近臣。
只是武甄一脉并不如武三思那般同武后亲厚又好玩弄权术，自武后临朝称制后便畏祸避去了嵩山隐居，屡招而不应。
也正是因这样，中宗复位后对于武甄一脉并不如何刁难，甚至多有倚重。
春君学了父亲闲云野鹤的性子做派，于功名利禄并不乐衷，只一点怪癖幼时常常被亲朋拿来取笑——春君喜欢霍去病。
尘清细细想来，那还是春君九岁时的事。
武家儿子虽多，女儿却少，武甄年过三旬才得了这么个女儿，自然爱若珍宝，常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教得春君不喜女红却好读些经史子集。
有一日与武甄相交的长歌门文士来家中拜访，正遇春君在父亲书房中寻书看，见春君拿了本史记便出言逗她看到了哪。
春君答曰：“适才正观至《卫将军骠骑列传》。”
那文士见春君答得一本正经十分有趣，便又问她：“那小娘子觉得，卫霍较飞将军李广如之何？”
这本不过一句逗弄孩子的顽笑话，哪知春君竟是语出惊人道：“卫青七战七捷，裂土封侯，今读其功，不过承天幸耳；霍嫖姚横绝大漠，祭天金人，今观其志，终缺恤士心。
独李广转战塞外数十载，空耗海内钱帛，刎身明志，今观其传，千载之下犹闻桃李之泣。是以在春君心中，李将军不及卫霍远矣。”
文士闻她此言，不由来了兴致，竟同她认真辩了起来：“此言非矣，卫将军起于草莽，霍骠骑生为奴子，不修名节，不近贤士，虽武功盖世，亦未可取。”
春君平日里性情温婉可人，可今日却难得执拗了起来，竟是毫不相让地出言驳道：“卫将军位极人臣而不立私威，谦和仁让，气度宽广怎能说他不修名节呢？”
文士再问：“那霍骠姚如何说？”
春君听见他提起霍去病，眼神一亮笑着应道：“霍骠姚生为奴子长于绮罗，却是天生将才，社稷之卫。何况君子豹变，贵贱何常，岂能以出身论英雄？
那养士不过得些虚名罢了，又怎能与国开疆扩土的功劳相提并论呢。郎君只因这些原因，便觉得卫霍之功不足取，实有本末倒置之嫌。”
那文士不料春君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解，先是一噎次后却大笑了起来，连声称赞春君观史颇有见地。
武甄无奈，向春君瞪去，不许她再胡言乱语，霍去病贵不省士又岂有她说的那般好。
春君素来得武甄喜爱，也不怕反而辩道：“世间大好男儿就当如霍骠姚，封狼居胥，再静边方，立不世之功！”
自后家中诸人与左近交好的亲朋故旧都道春君爱重霍去病，常常以此逗弄她，被逗得急了春君更是掷下豪言壮语来，道是要嫁便要嫁个如霍骠姚那般为国立威的少年将军。
后来春君与尘清各自天涯，只是不料再见时，春君的身边竟果然多了个倨傲少年来。
*
郁衡玑见尘清与春君极是要好的模样，可这街头巷尾的，实不是闲话的好地方，索性便邀了春君与霍眺往家中小叙。
春君自是求之不得，便欣然应允了下来。
郁衡玑又看了眼霍眺，霍眺依旧是那副拿着下巴看人的模样，未置可否，只是见了春君迈步，他也便跟了上来。
郁衡玑闯荡江湖见多了世间百态，哪里还看不出些别样的苗头来。此时只在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多言语，只是默默跟了上去。
待一行人在郁家落了脚已近午饭时分，郁衡玑嘱咐门房上街买了些吃食回来，在院中置了一桌酒席。
虽不是什么玉食珍馐，却胜在皆是长安城中极有特色的美食，味道很是地道。
春君与尘清坐在一处，多年的好友久别重逢，自是一番契阔。
尘清这时才知道，春君那年病重被父母托付给了云游至嵩山的孙思邈，之后又随孙思邈避去了东海侠客岛。
春君日日跟着素有医仙之称的孙思邈身边，耳濡目染，虽未以师徒相称，却也算是孙先生的半个徒弟了。
先时孙先生便是不愿为武皇炼制所谓长生的仙丹而带着她远离了故土，春君本以为此番一住，若非武皇驾崩，自己与孙先生恐怕是不会再涉足中原的。
可就在去年，几个神秘的访客造访了孙思邈的结庐之地。
春君先时只道是知道孙思邈踪迹的亲故前来寻医问药，却不料孙思邈与为首的男子秉烛密谈了一夜后，第二日却吩咐春君带着药僮卷丹收拾起了行囊，看来似有远行。
果不其然，三日后，春君与孙先生还有卷丹便被这一队人护送着登上了开往扬州的船。
也是这时，春君才知道，这些神秘人的身份，尽皆是天策府的军士。
春君说道这里，眼中带着笑意看了看坐在一旁与郁衡玑喝酒的霍眺。当时霍眺正在船上，也是护送她们返回中原的天策府军士之一。
尘清听到这里已有些恍然，被秘密带去了洛阳的孙思邈，与唐隆之变的时间微妙的重叠在了一起。可见许多事并不是毫无预兆的，而是在那时便已早早有了苗头。
不过是他们身在局中，看不清罢了。
“孙先生如今还在北邙山吗？还是随你一起来了长安？”多年未见，尘清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抛了过来。
可这些似乎都不是她最关心的，顿了顿，她笑着凑到春君耳旁小声地问：“霍校尉怎么又同你在一处了？霍校尉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何况你还姓武。”
神策军与天策府不对付，这是仕林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一力扶持神策军打压天策府的武皇与武家，在天策军士的眼中自然是需要防范疏远的人。
话到此处，春君吐了吐舌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呢，一开始大家同处一条船上，一听说我是武家的人，没有不变了脸色的。
杨大人倒还好，惯是个好相处的人，阿眺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杨大人不知道为了这事从中调停了多少次。”
可如今却叫阿眺，连霍校尉也不叫了。可见数月的相处，两人关系已甚是亲密。
“至于孙先生，如今大局已定，他便又打算四处云游去啦。不过念我离家多年未归，因此允我先回探视双亲。阿眺是护送我来的。”春君捧着手中尚热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小啜了一口，复又捡了块樱桃毕罗吃了起来。
说来这还是从西域传来的吃食，春君离京前，毕罗才刚刚传进京中，口味也大多以羊肉为主。
春君不喜羊肉的膻味因此家中便少有做毕罗的时候，不料再回到京中时，毕罗已有了如樱桃这般的水果口味，蘸了蔗浆倒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食。
“这个樱桃毕罗真不错，阿清你快也尝尝！“春君招呼着尘清，两人自小一处长大，一样的嗜甜，吃了好吃的甜食，自然是要分享一番的。
果然尘清尝了一块后点了点头，颇为喜欢的样子，两人吃得正欢，却不料坐在一旁闷声喝酒的霍眺忽然出声：“你牙疼才好，少吃些。”
春君有些讪讪然，虽不舍但还是放下来筷子。
尘清望着好友如今仍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心中既为她开心，也不免有些羡慕。正出神之际，忽然觉得手中一暖，原是郁师兄将一杯温的正好的杏酪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快趁热喝了，等会凉了腥气上来，可就不好喝了。”
一句叮嘱，语气虽淡，却也足够让杏酪的温度一路从掌中暖到了心里。她有些感激地望向了郁师兄，双手捧着那一杯杏酪，送到手边轻轻啜了一口。
可那些淡淡的愁绪到底也不过转瞬即逝，很快便又被与旧日好友意外重逢的喜悦冲淡，少女们头挨着头，窃窃地私语，说得做不过是长安如今最时兴的胭脂与裁缝铺子，坊间又听得了什么新奇的传闻……
女儿家的软语和轻笑，如同春风拂过了院中的海棠，轻轻软软，却也让人觉得自己的心情也随着她们的笑声而变得轻快了起来。
郁横玑望着这样的尘清，忽然觉得这才是师妹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在华山上时那般，懂事得令人心疼，明明她也才不过豆蔻之年而已。
虽然初见之下，略有些误会，但看着在昔日姊妹的陪伴下师妹渐次开朗起来的，郁横玑也放下了心中的最后一点不快，专心招待起坐在一旁的少年来。
只是两人相识未久，若要寻些共同话题来聊，不可避免的，便又要说起数月前那一场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事。
想来那时两人亦同处于长安的天空之下，虽无缘得见，但若是相见，恐怕也是兵戎相见。
可不过只是几个月间的的日月轮转，看着正坐在身旁把酒闲谈的昔日敌手，心中都不免生出了时移世异的微妙感觉来。
萧瑟崆峒，扁舟何日，一笑邈云汉。
袖里经纶，幕中佳话，高断云根谁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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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嵩阳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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