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脸怎么了?”
闻言,若竹从窗边转头,下意识碰了下左脸。
“我还以为补得很好呢……”发觉露馅了,她故作镇定地笑笑,缩回手,“尾形先生呢,不打算解释一下刚才的事吗?”
月岛一走,他们就换了地方。若竹提议去千岁亭楼上租一间房。那里算是一处三教九流的聚汇地,作为掩人耳目的避风所无可挑剔。于是尾形也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对若竹说什么。而若竹似乎也是如此。说完去千岁亭的建议,她就没再开口。直到租好房间,两人都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
租定的钟点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由大包厢改的,被隔扇拉门一分为二。他们分到的是靠犄角的一侧,五叠半榻榻米大,有两扇对拼的大窗。到的时候,上一任租客的东西刚搬走,因此显得异常的空。隔壁是两个合租的火车站工人,邀了些工友做客,正喝得十分起劲。热浪般的笑骂一阵阵涌来,冲撞着薄薄的拉门。
迎着若竹少见的灼灼视线,尾形大致回想了一下经过,意识到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就动手,确实有些不妥。如若竹所言,由他给出一个解释似乎是理所应当。然而从何说起,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他问:“你想要我做什么样的解释?”
若竹微微瞪大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笑了。
“真是狡猾啊,”她慢悠悠地说,“尾形先生是把决定权交给我了吗?”
“嗯,”尾形点点头,装出一副厚脸皮的样子,“算是吧。”
“那么,让我姑且猜一猜?”她问,没得到他的回应,继续说,“若是猜错了,尾形先生会像先前那样,把我摁在墙上吗?”
“喂,你是有什么被虐待的妄想吗?”
“妄想?尾形先生的意思难道是,之前发生的事,都是我一个人乱想出来的吗?”
“要是你自己坚持这么认为,”尾形转过头,刻意不去看她的脸色,“我也没办法。”
若竹不说话了。一股凉风灌进屋,吹得窗棂沙沙响。她的鬓边飞起一绺头发。那是之前被他弄乱的,用发针别回去,又掉了下来。
“是因为尾形先生的父亲吗?”
听到这话,尾形微微一怔。
“那位……花泽中将大人,”看他的表情,她将头发别到耳后,抿了抿唇,“是他在派人跟着你吗?”
尾形盯着她,随后忍不住笑了。
“哈哈,没想到你会猜这个……”他摸了摸脑袋,半是叹息地说,“如果是他,或许还好办些呢。”
若竹仍盯着他看。他摇摇头,瞧着手上拿枪磨出的茧,说:“你放心吧。因为从前一些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风月场了。再说了,在他心里,我什么都不是。就算听说我在战场上被子弹打穿了脑壳,也不会……”
“请不要这么说。”
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尾形讶异地抬头。她的眼睛牢牢锁着他,里面有些许悲伤、些许恐惧,还有另一些他说不清的东西。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低下头,轻声说:“尾形先生说这种话,多不吉利呀。”
他没料到她反应那么大,想组织一下安抚的话语,却发现找不到什么可靠的。战争对于她这样的平民,也许是比想象中更加可怕的存在。可能是队里某些气氛太过浓重,他无意间忽略了这件事。
隔壁的工人在敲桌子唱着什么,几个人在乱哄哄地笑。若竹将窗户关了一半,理了理衣襟。
“酒席上有个姓鹤见的军官,你还记得吗?”
“鹤见……”她愣了一下,想了想,“是那位留着髭须、面目英俊的先生吗?”
“对,就是他。”尾形点点头,心想那老鬼也就一张脸是好的,“记得很清楚啊。”
若竹眨眨眼,“这么说来,叫人跟踪你的是……鹤见先生?”
尾形笑了笑,没出声。
“我记得,他是尾形先生的直属上司吧?”若竹问,仍感到难以置信,“为何要特意做这样的事?”
“非要说的话……”尾形思考了一下措辞,“他就是那样的人——要把身边人的心思全握在手心,一点瑕疵都不放过的老变态。”
若竹怔怔地望着他,指甲楔进掌心。
“瑕疵……”她缓慢地重复着这个词,想起一些事,声音含了少许的颤栗,“是我在席间递的字条吗?如果我没那么做,会不会……”
“别傻了。”尾形打断了若竹的话,看着她说,“跟你没关系,是我的疏忽。我说了,他就是那种人。有怀疑就要确认清楚,不放过任何可能成为错漏的细节,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仅此而已。”
若竹用手指绞着袖口,敛紧眉头。半晌,她低声问:“尾形先生一直在过这样的日子吗?”
“什么?”尾形一时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隔了两秒,略微拧眉,“怎么可能。那老狐狸没那么闲,不会有事没事就挨个趴门缝盯自己部下在干什么。他也是个人。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至于全知全能。”
否则怎么会留他这只中央的猫在身边这么些年,怎么会想方设法,用花言巧语拉拢那么多一无所知的年轻人为自己出生入死呢——他笑笑,将这些话吞了下去。
“不仅仅是这个……”她望着他,又垂下眼,“尾形先生在那样的人手下做事,还要持续多久呢?”
“谁知道呢。”尾形无所谓地说,对她就这一话题连问两遍感到有些疑惑,“好了,这种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过些时日,应该会有个叫月岛的军人,就是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塌鼻子男人,去你们那儿打听关于你的事,也会问些我们俩的。要是找到了你,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用想着隐瞒,瞒不过的……”
“还有,”他敲了敲面前的草席,做了个着重的示意,“若他问起你和间宫家的关系,在答完之后,你可以盯着他看一会儿。如果他追问‘怎么了’,你就摇头,小声说‘怎么都在打听这件事’。若他继续问还有谁打听过,报我的名字。听明白了吗?”
若竹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被问到我们……尾形先生和我的关系呢?”她忽然问,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瞧他。
“就说……”尾形一时语塞,松了松领口,“你就说,我一直在纠缠你吧,搞得你快受不了了……之类的。”
他避开了若竹的目光。少顷,他听见她笑了一声。
“不会显得做作吗?”他听见她说,声音里压着隐隐的笑,“那位月岛先生是尾形先生的同僚吧,他会相信尾形先生对女人有那样一副面孔吗?”
“听到今晚那些动静,他不信也得信吧……”他摸了摸喉咙,脑中掠过若竹贴在自己身上的气息和体温,嗓子有些起燥。
窗边又传来略重的呼气声。她看出他在想什么,正在忍笑。他心里翻起一阵无名的烦闷,想到她前半程惊慌抵触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你现在又不害怕了?”
“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她颤了颤眉毛,收起笑容,“然而比起尾形先生……至少是我能想到的那种事,我哪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她说着像抱怨又不像抱怨的话,转而望向镶在窗框的半截风景。涂得粉白的侧脸被夜色和灯火勾出一条明亮的线。
话里话外,她总揪着尾形的处境不放。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惧怕着继续遭受牵连吗?如果是,她为什么不做出中止来往的暗示呢?想到这个可能,他心底倏地有点发坠。
大概是为了钱——不过距离森川家老头那事,也过去一阵了。她现在还需要忧愁个人指名的份额吗?
一股洋香味笼上来。若竹移到尾形身边,跪坐着看他,鼻尖距他的脸颊不过半尺。他呼吸一滞,向墙壁仰了仰。
“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似笑非笑地望他,搭上他的手背,他的手指回勾一下,没避开,“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定了这种房间,若是什么都不做,着实有些浪费。”
“后半夜我要回军营。”他尽力用平常的口气说,望着被屋顶和窗框合力挤压的月,“在那之前,我会送你回去。”
“这样呀,”她像模像样地点头,“不过时间也不是很紧嘛……拿来办点事,还是足够用的。”
她凑到他耳边,手指移到他的手腕内侧:“你说好不好呀,尾形先生?”
倘若将两人相处的场景倒退至几小时前,或是更早以前,尾形会反扣住她的手,预备做一副半强硬的姿态还治其身。然而经过前两次的挫败,尤其是上一次,他已切身领会到这种色厉内荏的抵抗在她面前有多么无力和不堪一击。不知不觉间,她把握住了他的某些脉门。是职业使然吗?或许他不该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
“随你喜欢吧……”他有些自弃地说道,两眼瞧着天花板和隔扇拉门的接缝,“玩我有意思吗?”
“我是认真的。”她笑笑,撤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腿,“要靠着睡一会儿么,这次不要钱。”
尾形转头看去。她并非在开玩笑,虽仍是笑吟吟的,却是一派柔和笃定的眉目。
“这是唱哪出?”他皱了皱眉,“最近不缺钱了?”
“是呀,”若竹侧过肩膀,顺他的话说了下去,“今天那位中佐大人打赏了不少呢——真是位惹人高兴的客人。”
“我也高兴,”她向他绽出一个生动的笑,像要倚靠他一般地前倾身体,“所以,趁机占我个便宜吧?”
假话。她的高兴是假的,笑是假的。只有请求是真的。她大概以为自己撒谎的技巧很高明。可落在他眼里,简直太明显了。当然,若非一起这么久了,他也不一定能看出来。那副娇柔妩媚的神气,肯定骗到过不少男人。
躺到她腿上的时候,某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也许她是出于一种同情才这么做的,同情他眼下所谓的“境地”。这实在滑稽。他还没对她即将遭受月岛盘查、担惊受怕的未来感到歉疚,她倒先一步可怜起他在鹤见手底下做事了?她甚至连他为何在鹤见手下做事、做了几年都不知道。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要笑出声了。
然而不是这个,还会有什么理由呢?
“尾形先生还不睡吗?”察觉尾形仍睁着眼,若竹低下头问。
“躺一躺就够了,”他侧过头,说,“这个点容易睡过。”
“那有什么的,”她的声音在上方轻轻响起,仿若叹息,“像往常一样,我叫你就是。”
片刻后,她又问:“近来学了些给头部放松的技巧。要我帮尾形先生试一试吗?”
“随你,”他说,“不用事事都问我。”
他听见她轻笑一下,用指节抵压起他头侧的穴位。她的手法其实算不上很好,但配合着香味和手指的温度,竟也让他觉得昏沉了。隔壁的喧闹声渐渐消弭。以为他睡熟了,她缓缓撤手,有一阵既没动作,也没说话。尾形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将眼睑抬起一条缝。为方便他入睡,她熄灭了两支蜡烛,仅留下墙角的一□□团光疏疏地扩到她身上,撒了把砂砾似的绵黄。
在这光的凸显下,她左颊那一块特别涂厚的粉,便显得越发浓重了。
“你的左半边脸……”他出声问,“是被人打了吗?”
她微微瞪大眼睛,随后笑了笑,小幅度转动下颌,试图将左脸藏到他看不到的角度。
“尾形先生有装睡的癖好吗?”
“到底是谁做的?”他不打算让她再糊弄过去,追问道。
“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起疹子了。”她面不改色地说,“前两天刚退下去,还有些痕迹,就拿妆粉盖了……”
“只是起一场疹子,犯得上小半月不着家、连置屋和同行都替你的去向打掩护吗?”他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你在宴会上搞那种小动作,应该不是想跟我扯这种睁眼瞎的废话吧?”
他们安静地对视了数秒。若竹笑了一下,移开视线。
“因为今晚发生了那件事,我本想略过这茬,再找时间对尾形先生好好解释的,”她轻声说,伸手想碰一下自己左脸,又放下了,“都怪尾形先生……眼神厉害得过分了。”
尾形冷哼一声。她莞尔轻笑,望向流在窗框上的月光。
“我是躲人去了。”她缓缓说道,“连消肿带避风头,多花了些时日……为此害尾形先生挂念,实在过意不去。”
“躲谁啊,”他望着隔扇拉门上停落的杜鹃影子,问,“债主?还是哪个过激的追求者?”
若竹摇摇头,低声道:“我父亲。”
他转过头看她。她补上一句:“做木工的那一个。”
“他不知从哪听说我当上了正式艺伎,还有和森川先生交往的事,”她笑了笑,扁扁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大约由此以为我有了闲钱,就上置屋找我讨要了——自然没什么能拿到手的,于是发火了……面对面的时候,这人还当我是小女孩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尾形没有笑。他仍看着若竹,问:“置屋那边摆平的?”
“是呀。”她一边应着,一边用簪子勾起垂落的头发,插回发髻,“他弄这一出,妈妈肯定是不依的,就按规矩打点了。不过他在这种事上没脸皮惯了,又是个大男人,总归不大好办……刚好我的脸也得养一养,妈妈就临时给我拨了间小屋,一并锁了消息。多亏这么弄了,听房东阿姨说,他还喝高了去我住的地方转悠过,所幸邻居们都不知道他是谁……”
“哦……”尾形想起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对他自说自话那一次,“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若竹拢了拢梳好的头发,说,“唉,我又欠了妈妈一回。本还想转正式之后就能少沾惹这种人情了……不提这个了,没意思极了。屋里会不会还是太亮?我过去把剩下的蜡烛也息了吧……”
“不用。”他轻轻拽了下她的袖子,“就这样吧。”
若竹回了声“好”,伸手向尾形眼前一遮,笑了。尾形拨开她的手,翻了个身。窗外黄杨的叶子都落净了,光秃秃的枝杈影子被月光投在拉门上,宛若水底参差摇荡的荇菜。他盯着那颤动的树梢,耳边仍转着她说那些轻声细语的、闲闲的话。
随处可见的故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无聊市井一百倍的故事。和她形容的一模一样,没意思极了。就像某个出身世家、一心向上的男人无言地抛弃了为他生下长子的小妾,就像某个善于玩弄人心的男人派他的部下跟踪另一个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的部下。没意思极了。
树枝被晚风吹得唰啦唰啦响。他想起数日前在这家酒馆听到的又一个故事。不知生父是谁的女孩,被绝望到失去神智的母亲舍弃掉的女孩。她是何时被卖到花街,又是如何练就那一手琵琶和卖弄风情的解数,他一无所知。一如她不会知道他是从何处习得枪法和杀人的技巧,又是究竟替何人卖命。
野猫无声地爬上枝干。它的影沉沉地印在月色里,好似通体浸润在苍白的雪水中一般。
电流般的寒凉通过尾形的脊背。他低声自语:
“原来是一样的啊……”
“一样?”若竹怔了怔,低下头看他。
他没答她的话。她以为他终于要睡了,就没再多想。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了口。
“你那个跟秋蚊子没两样的爹,”他问,接续着上一个话题,“今后还会来找你么?”
“哎呀,是‘秋蚊子’呢……”她轻笑一声,歪了歪头,“经过这次,他多少会收敛点。不过嘛,只要我还有钱可拿,他总会有由头找上门,何况同在旭川……都是迟早的事。”
“没想过摆脱他?”
“这个么……”她稍稍挑眉,笑了一下,有一点意外他会问这种问题,“倒是急不来。多少也得等攒够自立的本钱,与置屋解约了……”
“我不是说这个。”
他低声说,压抑着呼吸,直直地望着她的眼,像是要望到她魂灵里去。
“考虑过更加保险,一劳永逸的办法吗?比如——”
他以意味深长的沉默为暗示,静候她的答案。
不出他所料。只几秒钟,她便理解了他的弦外音,眉眼被镇住似的变僵硬了。半晌,她忽地笑了。
“瞧尾形先生说的,”她用打趣般的口吻说,“这算哪门子‘保险’和‘一劳永逸’呀?我看是‘后患无穷’才对……”
“所谓‘后患’,指的是事情败露以后被抓进去?”
她眨了眨眼,没再说下去。他笑了笑,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继续说:
“其实若是谋划得当,瞒过外人的眼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万一被发现,依现在这世道,打通关节、隐姓埋名的办法也是一抓一大把……就看你想不想了。”
说完,他半阖着眼,作出随口一说的假象,另从眼缝下窥视她的反应。她颤了下涂得光亮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抿上了,不知是想分辩还是想解释。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是十分聪明的反应。她没有对他做出道德上的伪饰,也始终没有拒绝或反对。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了。
“‘他为什么不从我身边永远消失呢’‘要是他再也不回来该多好’……诸如此类的想法,不至于一次也没有过吧?”
他循循善诱地说着,将调子控制在一种极轻极柔的平衡,“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一日,只要你还没离开旭川远走高飞,你就逃不过被他再度缠上的一天。置屋会帮你一辈子吗?不会的……一旦你失去了赚钱的价值,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扔掉你。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她久久没有说话,闭上眼,胸脯有了缓慢而明显的起伏。
他知道他全说中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她有这样的想法是极其自然的。倒不如说,会有其他善良的答案才是奇怪的。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呢?”她问,没有睁开眼睛,“让那样一个人消失掉……对尾形先生没有任何好处,对吧?”
“别搞错了啊,”他轻声提醒,“那种货色就算被埋在路边,我也不会多看一眼。关键是……你怎么想的?”
“当然,”隔着浓绿的袖子,他搭上她的小臂,“倘若你实在想不出,我可以帮你。”
她做了长长的呼吸,却没有避开。他悄没声将手指探进绿袖子下的一层。那是更薄、更滑溜的襦袢里袖。和刚才一样,她并未做出紧绷的反应。于是他轻轻扣住她的腕子,只隔一层厚度。她的脉搏在他的指下嘣嘣地跳。他想起那一晚她的颈项传递给他的触感,缓缓收紧。
他不会让她逃开。他会追在她身边,驱使着她,不让她偏离他所期望的方向一步。越是这么做,他越感到一种近乎爽快的炙热。它“怦怦”地冲撞着他的头骨、他的血管、他的皮肤。他要耗费全部的力气才能阻止它冲破自己的身体,并迫使自己维持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淡漠。
过往的一幕幕从脑中飞快流过。似乎每一帧都对得上。它们都是证据——证明她与他别无二致的证据。太明显了。为什么他从前没有发现呢?他甚至快对自己的疏忽产生不必要的恼恨了。
但现在还不晚。一点也不晚。
她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指背。微凉,带一点潮。他庆幸她听不见那闷在胸腔里的怪异响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期待她的回答。
“或许……”
她低声说,用指甲边抵他的指腹,“或许,我还是不会那么做的。”
洪流般的炙热仍在他体内撞个不休。以至他虽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十分理解话里的含义。
“为什么?”
他尽力平静地挤出字句,开始讨厌这股无名躁动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
“不会吧?”他有点耐不下去了,语气渐渐冷嘲起来,“可别告诉我你们之间还有过什么感人肺腑的父女情深……”
“哪有那种东西呀。”她轻声道,“那种东西,我一次都没有体会过。”
她盯着惨白的生着黄杨影子的唐纸拉门。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两颗冰冷的玻璃珠。
“我只是害怕。”她喃喃道,像要弄疼他一般地揪紧他的手,“若是那么做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没准是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样子。
“我害怕变成那样。”
她说完了。没有放开他手的打算,但握紧的力道缓缓松懈了。他还能感觉出她的腿比先前要柔软一些。她浑身上下都变轻盈了,好像刚刚将腹中污秽一吐为净。
身体里的热终于开始冷却了。他的头脑却并未因此变得清明。他想起那时候的勇作:都在倚红偎翠的内室喝上了,却还是不敢脱下帽子;流着冷汗沉默许久,只说得出一句“非常抱歉”。
害怕。果真只是因为害怕吗?害怕打破旗手的禁忌、害怕违背父亲的意愿、害怕有损道德上的无暇、害怕被人发现、害怕变成“可怕的样子”……不想做什么,只要说一句“我害怕”就能解决了。它可真是一块绝妙的遮羞布。
然而,他也确实没法再劝下去了。他的追猎失败了。她最终还是偏离了他所期待的方向。是他逼得太狠了吗?他们会在更远的地方再见吗?这已是他无法回答的了。
“可怕的样子,可怕的样子……”
他咀嚼着她最后回答的一部分,就像咀嚼某种辛辣难咽的食物。他想起那年冬天撒进鮟鱇鱼锅的老鼠药。那锅只有母亲一人尝过的、他最喜欢的汤菜,究竟是什么滋味呢?
“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事到如今,就连这样一个猜想,都不具有任何意义了。
“尾形先生?”
她发觉他情绪有异,试图做一些安抚的动作。他却先一步捉住她的上臂。如胁迫一般,又像在祈求什么。
“那么若竹……”
他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问她:“你怕我吗?”
说着,他抬手抚上她的左颊。拇指擦开厚厚的妆粉,露出半寸长的淤青。
起初她并未明白他的意思。接着——某一时刻,她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每条肌肉都像冻僵了一样。她领会了他的所指。完全领会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停在她脸颊的手产生了几不可见的颤抖。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逼迫,也是最后一次确认。他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惜将那个埋藏在冰雪深处的秘密挖出来当做赌注。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他不会落败,也不可以落败。
倘若刚才的回答发自她的真心,她必会报以否定的答复。她既害怕那个样子的自己,便没理由不害怕他。在她说出那个答案的时候,他将当场扼断她的喉咙。她不会有再度偏离的机会。永远不会有。而他会给予她解脱:无需怜悯如此可怕的男人,不必相信如此可怕的怪物。多么的慈悲。
她仍没有答话,一双乌沉沉的眼紧盯着他。身子一动不动,板直得一点挣扎都没有。
他忽觉这样子似曾相识。仅仅数小时前发生的一幕,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重演了。她又一次被他逼到了绝处,全身紧绷得好像随时会逃开。
毋庸置疑,她确实在害怕他,无关他是否问出那个问题。只要他暴露出那副面孔,她就会心生惧意。正如猎物会畏惧猎手,鸟会畏惧枪。
窗外野猫叫了一声,簌簌逃下了树。黄杨的影在月光中发着抖。似乎有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他又一次判断错了?基于一些近乎妄想的冲动,强求了一些并不存在的妄想——会是这样吗?
就像那时一样……
仿佛受了不知名的召唤,他蓦地望向房间的某个所在。那是一处既无烛光、亦无月光的角落。空无一物的榻榻米上,端坐着一个女人。身着藤花留袖,盘着一丝不乱的黑发。他不知道她是何时坐在那里的。她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整洁,唯独一双眼模糊不清,像是被哪里来的阴翳遮住一般。
“妈妈?”
尾形低低地唤了一句。女人消失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空荡无光的角落。其实她一开始就不在那里,她早已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随后他听见若竹叫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尾形先生?”她又唤了他一声,轻轻的。
他想对她说“我听见了”,却发不出半点声,只转过头,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关于刚才的问题,”他听到若竹在说话,以一种强忍着战栗的调子,“我……”
“开玩笑的。”他中断了她的答复,尝试着扯一个笑容,但只做得出一半,“我随便说的……别当真。”
说完,他侧过身,伸臂环住了她。他抱得是那样紧,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化成一缕青烟,从此消失不见。
到此为止便好。他已经不想,或者说不能够知道她的答案了。只要不做出那个回答,她就能继续被他抱在怀里,而不是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或是以另一种他无法预测的形式离他而去。他需要她。至少是现在,他希望她留在他的身边。
“给我唱首歌吧。”
他轻声说道,将脸埋进她的腰腹。
若竹久久没有出声。直到尾形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应自己,她忽然哼起了什么。不是任何歌谣,只是一支无词的曲。那是她很久没当着他的面弹过的,来自遥远南方的祭典囃子。就着曲子的节律,她轻轻拍着尾形的后背。他拥紧了这无言的、不合时的温暖,闭上眼,沉沉跌入了无梦的黑暗。
*
此后过去数日。农忙渐入尾声。收割下的麦草被屯田兵扎成捆,十字交错堆成高高的麦垛。尾形坐在地头抽烟,一只脚搁在干燥的田垄上,有搭没搭地督着收粮的新兵。后面来人时,他没抬屁股,只扫开了手边积放的烟头。以月岛军曹的身高,影子就算被阳光拉长,还是比一般士兵来得矮小。
尾形朝月岛举了举烟盒。月岛摇头,坐到尾形身边,将沟里的烟头踢得远了。
“那个叫若竹的艺伎,”他冷不丁开口问,没做任何寒暄或铺垫,“她是间宫家的私生女吗?”
“谁知道呢,”尾形轻飘飘地应着,掸了掸烟卷,“连她自己都讲不清,间宫家老头又抵死不认……就算是,也跟不是没区别了。”
“信不信由你,”迎上月岛的目光,他笑了笑,“我早先就是因为这事找的她,费尽了唇舌,只捞到这么点没滋没味的渣滓——哪还有脸面上报鹤见中尉呢。”
月岛没笑。他缓缓转头,望向堆麦草的士兵:“你喜欢她?”
“喜欢啊。”尾形托着下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脸不错,身上有点料,嗓子也好听……我得说她挺会叫的。”
月岛的眉梢跳了一下。在他回看自己之前,尾形将视线移到远处谷垣熊一样的背影,嘬了口烟。
“可惜不听话,”他轻声说道,自言自语一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玩那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说着,他捻灭烟头,弹到身后。
“‘欲擒故纵的把戏’?”月岛收紧眉头,“什么东西?”
“玩失踪呗。”尾形揪下一根狗尾巴草,绕着指头卷来卷去,扯成一段一段,“故意放我鸽子,见了面瞎话一套一套的,一会儿说是父亲找她讨钱,一会儿说是以前的男人纠缠不休……大概以为能耍我了吧。自作聪明。”
月岛沉默不语。待到尾形终于薅掉了狗尾巴草的最后一颗草籽,他听见月岛说:“我记得以前提醒过你,要收敛一些。”
尾形想了想,点点头:“好像确实有过。”
月岛脸上的皱纹颤了颤,不再说话。他从怀里拿出烟纸烟丝,简单搓了条烟,正要拿火点上,尾形戳戳他的胳膊,晃了下手里的火柴盒。两人对视了几秒。月岛凑上前,借了尾形递过来的火。尾形将烧过的火柴梗抛在地上,用脚跟碾了两次,眼看着火星彻底湮灭在土里。
他知道自己成功了。尽管险之又险,临时改写的剧本还是发挥了效用。月岛接受了他的回答,并会将一切毫无保留地上呈给鹤见。无论老狐狸如何解读,总归脱不了一条:尾形百之助没有叛变,身与心从始至终都属于他敬爱如父的长官。为讨得亲爱的鹤见中尉的欢心,他尝试着接近一个也许能给中尉带来价值的女人;发现那女人一钱不值,他转而占有了她;作为玩物,她算不得十分听话,却也带给他相当的乐趣,所以他一时无法放手。这就是全部。
不会再有人探听她的底细,不会再有人好奇她与他的关系。所有他知道和不知道的,都会被即将到来的凛冬的冰雪所掩埋。
像安静的坟茔一样,像冻僵的白鸟一样。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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