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漫无头绪的寻人终止于三日后。某位中佐自函馆远道而来。他是鹤见当年在月寒的上级,军中人缘相当不错。此次造访旭川本部是为了对接有关俄方的情报,顺带与昔日部下一温旧情。聚会地点选在石狩川东岸一家颇具规模的酒楼。赴宴人数原定七人,后又追加两名本部长官,于是会客间最终改换到了酒楼内最大的包厢。
尾形一如既往陪居末席。鉴于坐在旁边的人是月岛,他便走神得越发肆无忌惮。除了象征性举杯和条件反射似的进食,他几乎与后面的灯架无甚区别。中佐发表了一通对当下战况的高论,又拿出八月份作废了的调兵令抱怨一番,末了调侃道,这当口混战不已,是怕熊兵团一路势如破竹攻过去,抢了前线功劳吗?引得另两个部下大笑不止。鹤见报以温文的微笑,以巧妙的姿势假装饮下一杯价格高昂的酒。宇佐美模仿鹤见饮酒的动作。月岛默不作声地扒着白饭,间或用手肘戳一下尾形,示意他在该装相的时候装个相。
酒过三巡,女佣更换了狼藉的杯盘,传唤候在外面的人。花枝招展的女人携折扇乐器鱼贯入内,依次坐到宾客身边。尾形腿上落下一叠浓绿的袖,又收回去了。他闻见一股熟稔的洋香水味。
他僵硬一秒,而后缓缓扭头。若竹坐在他的右手边,正拢起袖子为他斟酒。他一把攫住她的上臂,死死钳着,好像生怕她会化作烟雾飞走。她低呼一声,瓶口拐了个弯,溅出一圈酒水。
“尾形,”有人拍了下他的背,耳边传来月岛压低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他清醒过来,松开了她的胳膊。有几双眼睛在看他,其中似乎没有鹤见的。他没去回应,将坐姿调得正经了,也离她远了,但仍是余光能瞄到的距离。她从袖里抽出厚厚的尘纸,拭去洒在小桌上的酒,同样低着头,没瞧他。一名领头模样的年长艺伎唤她到前面弹琴。她应了声“是”,将湿尘纸敛进腰带夹缝,同时往他的袖口塞了样小玩意,借着和服袖子和桌底的掩护。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背,鸟嘴轻啄似的。
乐声起。盛装的舞伎轻移莲步,伴长歌跳一支繁复的舞。众人目光都聚在舞伎身上。尾形从袖里摸出那小玩意。是一枚纸结,打得不甚紧。他用指尖挑开,在桌底下捻平。上头用蝇头小字写了几行,大意是约他宴会后到常去的店里叙话。显然,她是知道他在找他,才留下这种字条的。
他抬眼望去。若竹端坐于舞伎左后,手持一柄红栗色琵琶。烛火幽幽,与那身浓绿衣裳相映,倒也不如何扎眼。她的指法仍如往日般利落,丝毫不见迟钝。许是裹了更多衣服的缘故,她的身形不似初秋时那么消瘦,伸出的小臂也圆润了一点。可见她确实是健康的,至少在近期没生过足以卧床的病。
曲终。舞伎合扇,俯身下拜。后方奏乐的艺伎也收起琴笛,低身行礼。起身时,正对若竹的灯花爆开了。火光倏然高亮。她的左颊浮上一抹异样的白。
尾形忽然发觉月岛刚才在觑自己。现在他收回视线,开始旁若无事地饮酒。纸条仍躺在尾形的掌心。他将纸条跟小桌上的油渍擦成一团,丢进新换的痰盂,心下却知已经晚了。
从月岛的角度,自是看不见纸条内容。关键是月岛发现尾形接了纸条,还是上一刻他失态地攥过胳膊的女人递来的。
“那个穿松叶色留袖的女孩……”
宴会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鹤见用十分随意的口吻说,“招待勇作那一回,我记得没有她。”
尾形简短地应了声“是”。此时此刻,做出任何解释都会显得多余。
“我说百之助,”宇佐美歪过脑袋,扑哧一笑,“她就是你那位老相好吧?”
尾形没有回话。月岛皱起眉。宇佐美笑了笑,追上鹤见的脚步。自从得知“夺取勇作童贞”的任务落败,他就暂时对尾形收回了那副几欲喷出火的含笑神气,甚至还见缝插针地宽慰过两句,以一种亲昵而不失居高临下的姿态。
“原来如此。”尾形听见鹤见在前面说,“可你似乎并不信任她呢,尾形上等兵。”
回到军营,尾形简单整顿一下,便往约定地去了。行到中途,他转弯寻了个带玻璃的店面,停在死角位置。尽管只有不大的一角映了人影,尾形仍能判断出是月岛。与月岛协作多年,他熟知月岛的身形和盯梢习惯。纵使如此,若非事先有所防备,他未必能这么快就发觉月岛的行迹。
尾形轻轻咋了下舌头,继续往前走。是他大意了。与掉下山住院那次不同。宴会上的种种表现,结合他这阵一有空就往外跑的行径。这接二连三的反常,鹤见除非眼瞎,起疑是板上钉钉的。派月岛跟踪只是个开始。甩脱追踪无异于向鹤见昭示他居心不安。而就算他现在乖乖跟月岛回去,事后也免不了被好一通盘查。
他毫不怀疑这些调查到最后会变成白忙一场:他确有异心不假,但这与若竹并无干系。可若什么都不做、任由鹤见查下去,事件本身必将在鹤见心底埋下一根“尾形百之助或将脱离掌控”的尖钉。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需要再做一个伪装出来。一个掺杂了不必要的真实,能再度骗过鹤见和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们的伪装。
尾形进房间时,若竹正拨弄膝上的琵琶。见他过来,她抬头一笑,刚要说什么,他在唇上竖了下食指,反手合上拉门。她怔了怔,将琵琶搁在旁边,用口型无声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他没应答,捻灭烛火,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下看,同时谛听着隔间外的响动。
街上找不见月岛,但人进来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已经到门口了。只消稍加打听,就能得知他和若竹约在哪间房。客人的鞋子都被伙计收在玄关,很难通过脚步声分辨来者的身份。走廊有烛灯,纸拉门会把人影映在上面。为了隐蔽,月岛会订隔壁房间。来时他已确认过了,西侧的邻间是空的,东侧的则被一名茶师和他的学徒据用。这里房间壁子都薄,声音极容易透到另一侧。如若不出意外,无论他们讲什么流水话,月岛都能以惊人的耐性听到最后。
这是尾形所不希望的。且不论无意义的闲扯能消磨到何时,或者说,能欺瞒到月岛何时。他遵照约定来这里,也绝非准备与若竹说些有的没的。当然,若从抓到他与旁处勾结的证据看,确实不怎么打紧;可倘若让月岛听的多了,继而让鹤见知道的多了——谁知道鹤见能不能从中看出些旁的呢。
没有其他理由。很单纯地,他就是不愿让老狐狸看清某些与她有关的东西。他要把它们捂得严严实实,就像捂进深厚的雪堆里一样。或许因为那是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或许因为别的……他没时间想这些了。
“得想法子让他走人……”尾形低声自语。抓下帽子,揉得紧了。
关于编织一层怎样的“新伪装”,他已勾勒出大致轮廓。如能顺利实施,或有一举三得的效果。但他很怀疑“顺利”的可能性。一半是构思得仓促,另一半则是出于一些他自己都没多少底气的缘由。若这一次就动手,说不定会有作用,却也是个险招。赌的不仅是月岛的耐心,还有他和她的。
他不由得看向若竹。她刚巧也望向他。仍是平时的端正坐姿,手指余出袖子的部分都是正好的。然而头一遭,她咬着下唇,用盛着惧色的眼睛看他,活像一头遭遇了虎豹的鹿。他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到底只是个在旭川长大、没经历过什么阵势的小女人,而他应当也是第一回在她面前露出这副面孔。她会受惊吓,真是再寻常不过了。
瞧她那样子,他忽地心头一软,蹲下身。她用指甲盖扣着袖口,紧紧地盯着他。他抬起右手,本想摸摸她的鬓发,就当是安抚了。她却向后缩去,嘴角也绷得紧了。于是他的手也停在半空。
窗纸筛过的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她的左脸留下惨白的疤痕。他盯着那异常的白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竹,”他轻声问,“你的脸……”
他没来得及问完。西侧邻间传来了拉门的响动,只听得见女佣的说话声,没有客人的。在这个时点来隔壁房,不发声的客人——已无法另作他想。
“尾形先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出声唤他,声音微微发颤,“尾形先……啊!”
说出口的名字转成一声短促的尖叫。尾形揪住若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抵在墙上。她发髻里的银簪头割破了他的指根,在被月光照白了的壁子上刮出一寸长的红痕。他抽出垫在她脑后的左手,按上她的嘴,以防她喊出多余的话。这样做似乎是不必要的。一个军人和一个艺伎会在房间做的事,这里的人都见得多了。她的嘴巴吐着潮湿的气,一阵阵刺着他手上的伤。他才感到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温热的痒。
“我把手放下来之后,你继续叫。叫得好听点,别乱叫人……听清楚了?”他贴着她鬓角,用气音说着,“听清楚就点个头。”
她闭上眼睛,侧头咽了口唾沫,而后点一点下巴。他把手撤了,反手砸了下墙。这面墙正邻着西侧房,而这一下也同样是做给月岛听的。被他敲墙的动作震到,她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嘴唇抿得更紧了。他拽她的胳膊从墙边提起来,伸手到她背后解腰带。带子打结的手法远比他想象中要复杂。他摸索十数秒,只弄松了两个扣,就先把垫带子的软包扔在席上;又解开自己的皮带搭扣,“啪”地甩到一边。
然而她仍是不作一声,偏垂着头,胳膊和腰也是僵直的。仿佛从前那些逗趣和诱惑的神态统统是他假想出来的。这简直太离谱了。他抬手扯上她的领子,一句“你在装什么鬼”几欲脱口。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她之前转述的森川永人对她的评价,“像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忍不住一阵犯恶心。
“我没想和你真做那事。”他咬咬牙,松开她的领子,依然用气音说,“还是你想要我那么干?”
听完这话,她动了动嘴唇。从上往下看,有点像在抽泣。他以为她要发声说什么,想再去按她的嘴,手动了一下,又停住了。她倏地抬起眼看他。是带着刺的眼神,和他送花那时很像,却有哪里不同。他感到胸口像被用力扎了一下,不愿与她这样对视,转而扫向纸拉门和对面的墙。
他做了一些他希望让月岛听见的事,但还不够。月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就像不在隔壁房间似的。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疯了般的西洋剧演员,自导自演一出看不见观众的荒唐的戏。唯一的女主角,或者说道具,还拒绝配合演出。真有够凄惨的。
从格棂收回目光之前,他的肩颈被两条手臂环住了。若竹搂上他的脖子,胸脯抵蹭着他的上身。他停了一拍的呼吸,扣住她的肩膀,往墙壁推了一把。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半是故意地问出声,以一种富有压迫性的语气。她一系列举动太过古怪,他搞不清她的意图。
她却贴得更紧了,像要攀住他似的。
“别嫌我呀,求您了……”她用含呜咽的腔调乞求着,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眼中却没有丁点泪光,“是我不好,所以别……啊……”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搂紧了他的脖子。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抓着她肩膀的手不禁松了。察觉到他的退让,她接连喘了四五下,有的是对着他的耳朵、脖颈,有的则向着房间,配合用手肘撞击墙壁的节奏。
随着喘息加重,她的手也从他的后背滑至前胸,一颗颗解他外衣的扣。在他临时构想的剧本中,这并不是必需的部分。他想阻止她。她的动作却更娴熟、更灵活,解完了外面的纽扣,还拨开了几颗衬衫的。他揪住她的腕子摁在墙上,她反过来用另一只手继续抱他。探进衬衫的豁口,滑到后腰的肌肤。
她揉弦似的点抚着他绷紧的脊背,吸气,又发出一句软洋洋的叹:“您弄疼我了……”
某种鼓胀的晕眩撞击着尾形的头颅。他放开若竹的手腕,再一次去捂她的嘴。她是故意的。让她出声就是个错误,他不能够再听下去了。但他捂了个空。她避开了,歪着脑袋看他。他的手停在她的颈边,将握未握。他不该犹豫的。她欺身向前,几乎全身都扑在他身上。间隙太小了。她的腿绊住了他的。他们一起跌在地上。声音出奇的大。
这不是尾形第一次从仰视的角度看若竹,但也许是最特殊的一次。她的鬓角垂下一绺头发,晃晃地扫着他的下巴。不知是缺少光线,还是后脑被地面撞得昏晕,他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她是在笑吗?也对。如果这是一场对峙,那么至少是现在,她确实赢了。她有资格嘲笑他的狼狈。
他无力地扭过头,感觉浑身都热燥得像要烧起来。走廊的光被格子门分成朦胧的纱,斜斜地铺散在浓绿的袖上。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已是他一点也预料不到的了。他被她制住了。与其说无从反抗,不如说是放弃了。月岛若还在听,就随便怎么理解好了。他管不着了。
月岛——想到这个仿佛被抛到宗谷海峡的名字,他的头顶登时灌进一股凉意。
斜对纸门的烛光点,倘若他没记错,自若竹开始伏在他身上折腾那会儿,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抓紧了若竹的肩膀。她吃痛地叫了一声,想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他将她的头压在颈边,隔着发髻和钗头颤动的空隙,死死盯着那消失的一点光亮。那烛光点是在房间西侧看不见的。被走廊来往的人影所挡,时明时隐再正常不过。但它被挡住有一会儿了。这说明有个人站在靠近纸门外的墙边有一阵了。
若竹已不再挣扎。她也察觉到了什么,腰肢出现了片刻的僵硬,随后又松弛了些,继续磨蹭他的身体,造出衣料摩擦的响动,偶尔发一两声柔昵的呜咽。他像理顺动物毛皮一般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假装玩她剩余的腰带结,视线一刻没有离开烛火消失的位置。
过了近乎永恒漫长的一分钟,烛光回来了。隔壁的拉门声迟迟没有响。尾形按了按若竹的嘴唇,又按了按自己的。她停顿一下,轻手轻脚从他身上起来了。他几步走到窗边,顺着早先开的缝隙望下去。桔红灯火下,月岛军曹快步穿过一条小街,往军营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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