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一连数日,她时时与琵琶为伴。吃饭睡觉以外,便是成日成日地弹奏。较沉迷编织那会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开窗通风时,琴声会传到外面,引得过往邻人啧啧称赞。时下闺秀皆以修习琵琶为美。松山是四国数一数二的风雅之地,脚下村镇也沾得一二风流,加之一年半载处下来,不用尾形解释,镇民自当这乐声是士族闺阁的雅趣,无一人往花街柳市的勾当上多想。
她虽弹得入迷,有了大年夜的教训,自不敢再度忽略尾形。发觉他过来,就放下琴,安静等他摆弄;或是试探着写问与他:有哪些中意的曲子想要她弹?对于这个问题,他只在最初提了句随便她,其余要么佯装不知、要么找别的事搪塞过去。以他们分别的年月,他不认为她还记得自己的喜好,但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仍冒不起这个险。
他的预感在“小正月”过后得到了印证。事后想来,这大约是一系列荒唐事的开端。
那天午后一直下着霏霏冷雨。濑户内不比京阪,即使出了十五,到二月前人都是懒洋洋的。碰上这种天,便越发不想动弹。小卷霸占了刚熄的炉灶,躺在灰上睡成一条毛虫。尾形灌了两个汤婆子,塞一个给若竹。她正编着一块颜色鲜艳的坐垫套子,银晃晃的钩针在指间上下翻飞。他闭眼听一会儿雨点打窗,睁眼看一会儿她编套子,就着怀里汤婆子的暖意,渐渐泛起了困劲。
意识朦胧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响动。
他缓缓睁开眼。她跪坐在他面前,左手引着琵琶颈,右手拨着四弦琴。拨弹引按间,泻出一片苍苍的月。墙颓花败,雪落鹃啼,被抛弃的贵妇在月下哀哀地泣。《平曲》的《女院出家》,正是她为他而奏的第一支曲。
不止这一首,汉诗、和歌、歌舞伎段子……乃至关东的民谣俗曲。一阕方罢,一曲又起。凡是他向她点过的,她都一一再现出来。一个音节不落,一个音符不错。随她沥沥落落地弹,那冬雨的影也蒙蒙绰绰地流。漫过她的头颈、锁骨、凸着筋络的手。像茫茫的雪。从天上慢悠悠坠落,又乘着风飞得远了。
日光射入屋内,白花花打在她身上,将她一双眸子映如点星。她穿的是件月白单衣。经阳光一照,连颈子手腕都变得不区明了。
即便是那根多余的、用以导声的细白木棒,也如同不存在了一般。
曲终。她倾身握住他的手,笑了。一时间,他以为她会开口唤一声“尾形先生”,用从前那雾也似的嗓音。而她只翻过他的掌心,写问道:这几首曲子听来,感觉如何?
有时弹完琴,她会征询他的评价。他眨了眨眼。尽管被她握着,手指尖仍有些发凉。外头刚下完雨的缘故?好像并不全是。
阳光均匀地覆在若竹脸上。她等待着他的回复,手指包裹着他的手心,仰头。嘴角抿着笑,两只眼亮晶晶的。
凝视她的神态,他不由得一怔。以往问他感想,她从未流露过这样的表情。
然而,更早更早以前——当他们于某个狂欢的寒夜,并肩行走在人头攒动的旭川街头的时候,她曾挽着他的臂膀,偏转脸颊,盈盈绽出一个笑来。
分明是不相同的两个。此时此刻,她们却重叠到了一起。
“原来如此……”
他喃喃念着,感觉喉咙像被棉花塞住了。
“你还爱着‘我’啊。”
她仍爱着他。爱着酒馆里指名要她弹奏弃妇曲目,与她谈论香烟气味、父亲和春日幻梦的“尾形上等兵”。爱着与她同样怀恋母亲,被某种无形枷锁牵引并束缚着的“花泽家私生子”。爱着背着失意醉酒的她回家,在白茫茫的雪夜亲吻她又放弃她的“尾形先生”。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向心目中的“尾形百之助”献上的爱曲。
“哈哈,这叫我怎么说啊……”
尾形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嘶哑的笑。
有那么一刻,他想埋在她的颈边,抱住她。仅仅一个拥抱,她就会明了他的全部。他迄今隐藏起的所有秘密,都将在她的怀抱中无所遁形。
最终,他只是轻拍她的手背,写:不错,是好听的曲子。
若竹稍偏过脑袋,似在琢磨他这句与往日无异的评语究竟有几分真诚。少顷,她再度扬起脸,笑微微地,如往常般写问道:有想听的曲子吗?
他回拢她展开的手掌,向她推了一推。接收到他的拒意,她垂头沉寂一会儿。他以为她放弃了,正欲起身,她忽地握紧他的手,又问:一首也没有么?
尾形停下动作,既没急着回复,也没抽出手。见他迟迟不答,她颤了颤嘴唇,率先露了怯,正要松脱腕子,他反拉着她,写问道:你有喜欢的曲子吗?
她怔了怔,迟缓地点一点头。
他顺势写道:那就弹你喜欢的给我听。
于是她重拾膝上的琵琶,略一沉吟,摇腕拨出一段《高砂》。他稍微松一口气,坐回原处,揉了揉发僵的肩颈。
过惯这种慢腾腾的日子,令他的神经都有些迟钝了。她方才的追问,于他是个恰到好处的警醒:一个对音律毫无兴趣的人,没道理会花心思搞这么一把怪琴给她。而她对他的示好已有数次。若他还不回应,无疑将进一步加重她的思虑,指不定会因此埋下什么引线。二月港口开工,届时各地会运一大批杂货过来。他可不想在忙生意的同时再经受一遍去年夏天的折腾。
*
正如尾形所预料的那样。纪元节刚过,海滨便热闹起来。港湾不间歇轮换着黑压压的航船。国货、洋货。水产、药材。茶叶、香水。第一批刚卸下,第二批紧跟着泊稳当。都是脚跟脚的功夫,容不得半点多余的喘息。船夫脚夫站着吃完剁鱼冷饭,舔干净指头上的米粒就到海堤搭板子去了。除却上岸偷鱼的船猫,也只有尾形这类“拉货的”稍显清闲。饶是如此,直到月底,他才勉强分出半日休憩,带若竹去松山做了一趟例行看诊。
“嗯——一切正常。”
高野放下听诊器。她口中的“正常”,自是与若竹的一贯状态相对应的,“照往常的方子抓药就行……对了,遥太太有花粉或灰尘的过敏史吗?”
尾形摇了摇头。那次月事异常的诊治后,若竹的病历被正式移交给了高野。她的医术毋庸置疑,到她的诊所就医还能免去大医院的繁琐手续,相关费用也低廉不少。无论动机如何,从结果上看,若竹原先的主治医师倒是做了件好事。
“马上到樱花季了。”注意到尾形问询的视线,高野笑笑,解释道,“这一带的春花开得特别旺,外溢的花粉格外浓重,不少本地人深受其扰——尤其是体质敏感的。即便是没有花粉病史的健康人,在室外受的刺激久了,也极容易染上这种麻烦病。像遥太太这类情况的……”
她的话被敲门声打断。护士进门,对高野附耳说了什么。听罢,高野向尾形抱歉一笑,道了声“请稍等”,随护士匆匆到了外面,有一阵没回来。
诊室的窗户与诊所大门同向。尾形走到窗边背靠墙,偏头往外看。高野正与两个洋人在街边说话,脸上挂着客套的笑。三人又谈了片刻,洋人将一张传单塞给高野,走了。尾形坐回若竹身边。不一会儿高野推门进来,顺手将传单扔进废纸篓。尾形瞟了一眼。那张揉皱的纸上画着一个手捧眼球的修女。品味奇怪的西洋画。
“来传教的?”
“一半是。”高野揉了揉眉心,向若竹瞥去一眼,“至于另一半……您知道森先生办的那所盲校吧?松山的天主教会也有出资。约莫是盲童教育办的不错,他们最近与市政合作,打算搞些针对盲人的慈善活动,为此要调查这一带的医疗环境和盲眼居民的生活条件。都是些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这群洋人在东京就爱这么干……”
尾形点点头,说:“所以,为了尽早应付掉这些没必要的形式,您还跟他们聊了几句我家太太的事?”
高野愣了片刻,噗嗤笑了。
“当然没有,”她摇摇头,笑里颇有几分无奈,“保守病人**是医生的基本素养。在您看来,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
尾形也笑笑。并非高野不值得信赖,而是他不会真正信赖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自然是他不会说出口的。
“之前我说到哪儿了?对,是花粉症……”
回镇子的路上,尾形将明后天要跑的单子在脑中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又将高野讲的那些话单独拎出来反刍一阵。
高野向来话多,但多出来的部分未必没用。若竹能保住眼下的状态已属不易。多一个毛病,即便是常人眼中无损大体的,却会令她的身体承受数倍于常人的压力,也会给他多制造一个照顾她的麻烦。去年一整个春天,除却必要的看诊外出,若竹一直睡在室内,自然不必担忧外物侵扰。而今她已养成了定期在庭院晒太阳和外出散步的习惯。这既是调理身子的一环,同样是减少她胡思乱想的途径,也意味着她不可能与院子里的春日花粉脱得了干系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选这院子了……”
他抱怨似的念叨着,拨开家门前发出绿芽的花枝,开了锁。
“一定能找到有院子的”“小院有各色各样的鲜花”。若非这处长满花的院落在他耳畔勾起这两句话来,他大约是不会选这所难打理又老旧的木头房子了。
小卷翻越篱墙,慢悠悠溜达到拉门边上,被尾形一把逮过,捞进怀里挠耳朵根。如今它已长到了能随意外出的体型,天气转暖后,跑进跑出是常有的事。他正将小卷揉搓得直打呼噜,只听身后“啪”地一响。却是若竹的肩头磕上了门格。她从屋内走到他身后,脑袋倚着门框转了大半圈,而后低头,面向他的位置,嘴角弯了一弯,小心迈上半步,跪坐在他身边。
显而易见,她打算找他谈些什么,然坐了半晌,只蹙着眉头,迟迟没有动作。
他心觉奇怪,正要主动问她,她忽然伸出手去,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掌,写:水原夫人希望我到她家里去。
大约觉得这话颇有些没头没尾,她又补写道:前天来家里时,她曾对我讲,见你这几日忙,寻思着与其天天来这里,不如接我到她家看护来得方便。
写字的时候,她一直低着脑袋。因了额发垂落的关系,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注视了她几秒,他回写道:你讲的这些,她从没与我说起过。
她停顿片刻,写道:或许,她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他没立即回应,仍看着她。她也没再补充其他,只用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掌心、指节,像在等待他回复,又像对他的手生发出什么古怪兴趣。
数秒后,他将手掌从她的掌中抽离,翻过她的手心,写:先回屋吧,外面冷。
她点点头,由他引着走回卧室。小卷一路跟着他们进屋,在房间一角坐下,尾巴勾着前爪,静静望着拿起钩针做杯垫的若竹。许是过了黏母亲的年纪,它近来不怎么热衷在若竹身上打滚撒娇,但也没有远离,多是在旁边默然看她。
晚饭后,尾形去了一趟水原家,拎了半打鱿鱼干当作敲门借口试探老太太的口风,得知她确有接若竹到自己家照顾几天的意思。望着老人家院里孤零零一棵杏树影,他又一次想起高野白天的叮嘱,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无非是这两年日复一日的琐细之一。特意抽时间确认,并不全是他习惯使然。从理由到她本人,没什么能挑出错的。就连她踟蹰的神态,都可以用她对他的些许畏惧来解释——她做什么都是要他许可的,一向都是。她必须时刻保持一副恭顺的态度才能令这个养活她的、喜怒无常的男人待她好。这是她在这间房子里的生存之道,是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想象得出的。
驱使他行动的是一种燥隐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切切实实在他体内无声地烧着。倘若不做些有的没的,他恐怕会干出另一些事来。可能是对她的,也可能是对自己的。
接下来一个月,每隔两三日,他会依约送她到水原家,带上她心爱的琴和线团。下午或傍晚去接她时,却不急着进门。或是帮打扫院门的老太太干些杂活、说一会儿话,或是倚着高处的一截废弃土墙,边吸烟边看她在院里走来走去。总之是要故意耽搁一小段时间。这么做的时候,他不会让若竹知道他已经来了,他要维持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观察她的反应;如此一来,当她暂时远离他的领地,他能借此确保她仍能被自己仅存的左眼捕捉到,哪怕只是一段不足半小时的尾声。
这类消磨大多毫无意义。至少表面上看来,她与在家里时没多少分别:不是闭在内室,就是在庭院晒太阳、弹曲子。正如幼时重复着到野地打鸟、在军队重复着保养枪械,单纯地从不远处看她,确认她与平时无异,便足以令他感到“身处轨道”的平稳。
还有的就是“新鲜”。这是他某一次从坡道上下来,渐渐向她靠近时感受到的。然而,这又是与物理上的距离无关的。他向来是与她最贴近的那一个。从清晨到深夜,她的头发、气味、肌肤、身形,无一例外都是符合他设想的、在他预料内的。而现今她身处他领地之外的地方。仍是他熟悉的环境。可离了他的指示、他领地内的规矩,她会做什么?这令他感到陌生。
有那么三五回,他曾瞧见她与附近串门的那伙小孩玩在一起。说是在“玩”,实际更像胡闹:她会编些小玩意赠与他们,小孩则肆无忌惮地将它们别在身上或扔来扔去,有时会砸中她的手臂、后背。她却从不与他们计较,脸上是一味温煦的笑,时而招手示意乱跑的孩子过来,用手绢擦去他们头脸上的泥灰。也许是能领受她与退让无异的善意,也许是受过大人的叮嘱,孩子们不敢闹得过分,会折杏花、迎春花给她,也会让她加入他们的游戏——翻花绳、躲人时的障碍物、捉迷藏时的“鬼”。她应当也只能跟他们玩这类了。
她会想起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吗?他无从得知问题的答案。大约是不会了。如果会,她一开始就能离他们远远的,或是像第一次被提及“小孩子”时那样,自顾自哭上个一天一夜。
有了亲近她的替代品、来到日思夜想的四国、住进有花的房子、再一次抚弄视若珍宝的琵琶……所有这些好处,能令她彻底忘记她失去的快乐、遭受的伤病。人类是健忘的生物。她是普通的女人。就这么简单。不是吗?
“她很担心你呢……”
三月中的一个午后,他坐在水原家庭院的一隅,接过老太太递来的杏干茶,听到她叹气般地说道。
“担心我?”他向若竹投去一眼,她背对他跪在半硬的泥地,伸手摸着小孩用树枝画的图案,似乎在和他们玩“你画我猜”的游戏,“她都瞎担心什么了?”
“这你可不能怪她,”老太太将新做好的海苔煎饼向他推了推,眼神竟有点责备的意味,“再怎么不想让她操多余的心,也不该连自己在外头做什么活都不让她知道吧?”
尾形放茶杯的手停顿一秒。
“她向您问了我的工作?”他不动声色地问,摸起一枚煎饼咬下去。
“问你平时怎么赚钱,什么时候回来,哪段时间忙、哪段时间清闲,在这里有无亲戚朋友照应……”每说一个疑问,老妇便敲一下膝盖,数数似的,“隔三差五问两句,得到答案后,脸色也常常跟着沉下去……为什么一点都不对她讲呢……”
“哎呀!该不会……”
她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直直地望向尾形。
“你该不会是怕她当惯了小姐,觉得过平头百姓的日子掉身价吧?”
尾形沉默片刻,“呵”地笑出声。
“是有些,”他做出惭愧的表情,将手里捏得发黏的煎饼掰成两半,“毕竟此前我从没想过,两个人会一起落到这步田地……”
你们该不会不是夫妻、她该不会并非出身士族、你该不会……适才老太太低呼的一瞬,他险些以为自己的谎言要被戳破了。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但凡老太太再多想几步,他至今用童话一般的故事作引、糊在她和他身上的那层光鲜纸衣无疑会在顷刻间被撕得粉碎,露出内里丑陋不堪的血肉。
翌日他单独去了趟水原家,满面愁容地向老太太编造了一个“我家那位,病情又反复了”的借口,并谢绝了她打算动身前去探望的真诚好意。随后,他用相同的理由一一推停了往后一个月的排单。因他的业务素来无可挑剔,加之熟客均知他家夫人情况特殊,听过他的说辞,大多都爽快应下。
而剩下的便是将若竹锁在家中,细细盘问出她向外人提的一系列有关他的问题,究竟有何意图了。
她绝不是出于对他的担心才向老太太问起那些事,也并非因了一时的好奇或莽撞,否则不会刻意避开他的姓名身份,反而净是围绕着边边角角的话题打转——显而易见,她清楚直接提问前者的后果。可若纯是为了探究他的底细,又有一些是说不通的。譬如时机。在这间屋子里,她与水原太太独处的时机多不胜数,却偏偏挑在离开家门之后才发问。
又譬如她现在的应对。无论他如何软硬兼施,她始终一副沉静姿态,与以往的草木皆兵大相径庭。不惊不惧,不悲不恼。仿佛压根没半点险些触犯红线的自觉。这倒显得他像在小题大做了。
然而,她越是这样平静,越能证明一种异常——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它爬满了她的每一寸头发、手指、脚尖。那是专门与他作对的,她独一份的自以为是。
他是在为她冲澡时领悟到这一点的。恶作剧或报复一般,抑或是期待见到她有什么特别反应,他将一盆刚打上来的井水猛泼向她光裸的脊背,在她因乍寒而蜷缩起身体的同时,揪住她后脑的头发,迫使她仰面向他,又淋一瓢冷水上去。
他以为她会哆嗦着嘴唇,显出一副惨败、乞怜的鬼样。而她仅仅是用那双无光、滴着水的眸子对向他。上齿紧咬下唇,压出苍白发紫的痕迹。
在那个时刻,他明白了:如若他先一步动用暴力或类似暴力的手段,那就是他输了。这既是因她的所作所为不至被他这般对待,亦是因她以身体做了筹码。她知他不敢冒着让她一命呜呼的风险强逼于她,遂搬出这副脆弱的身子骨当作盾牌,坦然做出一派任由他摆布的假象,得意洋洋地面对他的无措。
其实她一贯如此。一个命如残烛的女人,原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她的。
“那你过去对我的害怕,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尾形低声问道。手指紧了紧她湿冷的头发,又松开来。
“演戏耍我吗,还是演给你自己看——装得像个活人似的。很有意思,是吧?”
他必须承认,他越来越搞不懂她了。
那天往后,他不再同她写一句话,她也默契般地不去找他。一切仿佛回到了初来四国的时候,除了日日不断的琵琶和越积越多的织物。为进一步试探她的企图,他时而假装出门复工,实则是去庭院打转,借修剪花草的间隙从窗口窥视她的动向。他坚信她会是先装不下去的那个。论比拼耐性,鲜少有人能胜过他;而无论再怎么拗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面目,她总要向他低头示弱。
毕竟她只有他能依靠。在那看不见光、除琵琶以外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她只能握住他的手。别无选择。
他们闭门不出的时日渐久。附近镇民或来串门慰问,看出尾形没有留客的意思,基本都是在院门口停一下就走。有带探病礼过来的,尾形就回以多余的日用品或院里的鲜花。也不知怎的,较之去年,今年的春花开得格外浓丽。娇妍锦簇,染了妖气一般。
“哎哟……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尾形将一束白山茶交与水原太太,抬起右臂看了看。他不便留意身体右侧,经她提醒才发觉,就在紧挨胳膊肘的位置,生着两块纽扣大小的红斑。上手按一按,既不疼,也不痒。
“是不是磕到哪儿了,还是让花叶子给刮了?”老妇问,眉头微蹙,“有些花是带毒的——你家后院的夹竹桃,碰多了可了不得!”
尾形笑了笑,将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了:“没准是花粉过敏呢……”
“不管是什么,多少注意着点。别仗着现在年轻,不当心身子……”
除却水原太太惯例的造访,这天上午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送走她之后,尾形就回房熬煮中午给若竹服用的汤药去了。正守着火头,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老太太去而复返,一开门,却见两个洋人站在门外。衣饰齐整,脖子下面别着一条雪白的罗马领。
“主内平安。”其中一个用流利但口音奇怪的日语说道,领口边绣着一圈精致的十字花纹,“我们是松山教会的代表,请问这里是尾形遥女士的住所吗?”
说着,他从牛皮包里取出一张对半开的公文递给尾形,上面密密麻麻一堆钢笔字,日英双语,末尾盖着松山市副议长的印章。刚看见这二人时,尾形便想起了前阵子高野提过的什么盲人调查。这份市议会的公文一拿出来,已算是坐实了他们的身份和目的。隔了这么久才找上门,理应不是高野交的底。八成是查到市郊时听说了若竹的情况。
“两位辛苦。”大略扫一眼公文内容,他点点头,做出一副老实模样,“拙荆听不见声音。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直接问我。”
“抱歉,我们必须见到本人,”十字花洋人微笑说道,收起公文,“这是规定,还请您见谅。”
尾形稍稍眯起眼睛,正打算以若竹“身体不适”为理由做进一步推脱,十字花洋人却像没看见他的表情似的,继续用温和的语调说:“考虑到遥女士的身体状况,我们会以读写的方式进行沟通。请放心,这只是一个简短的‘口头’调查,不会花费您和遥女士太多时间。”
听口气,这两人今天是问定了若竹。尾形在脑中飞快过了遍令他们体面或不体面滚蛋的对策,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推拒,最终都会给这两位背靠市议会和天主教会的洋大人留下麻烦的把柄。倘若没丢军职,他斡旋的余地起码能比现在大些。真是令人厌恶。厌恶到了极点。
他回屋向若竹说明了情况——一想到打破对峙的契机竟是这种事,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名的闷气,下手写字的力度也比往常重了不少。他本以为若竹会表现出抗拒,谁知她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下颌,将手搭在他肩上,示意他带自己过去。他皱眉皱得更紧了,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拉过她的手,带她走到大门边。
“你们都想知道些什么啊?”
尾形假装随口一问,观察两个洋人的反应。十字花洋人笑了笑,没说话,转而向若竹微微躬身——可她分明看不到,也不知这礼节是做给谁看。他托起若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了什么,大约是问她是否了解情况。见若竹轻轻颔首,十字花洋人向他的同伴做了个手势,后者取出黑皮册子和钢笔,随十字花洋人的口述,用不逊于他语速的手速在本子上记起了笔记。
这可能是尾形所见过的最为怪异的一场访问:十字花洋人在若竹手上写下问题,等若竹在他手上写好答复,再经十字花洋人口头转译成英语、由他作为书记员的同伴速记下来。这两年在港口转手洋货的经历令尾形认识了一些英文,但要他听懂英语母语者的常速口语就十分困难了。关于十字花洋人问了什么、若竹又答了什么,他没有半点头绪。尽管身处其间,却又与置身事外无异。
他们之间好似隔了层无形的膜。她与他是远的、碰不到的,却与那两个才认识不久的洋人更接近。仿佛海上孤岛。看似触手可及,却早被千重浪推得远去了。
被问到应是第五个问题的时候,若竹蹙了会儿眉,而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在十字花洋人手上写了起来。她刚写了几个字,十字花洋人便轻轻抽了口气。待她写完,他又细细端详她一阵,神情从讶异逐渐转成一种微妙的怜悯,随后望一眼尾形,叹了口气。在听记英文转述的时候,他的同伴做出了与他相差无几的反应,笔录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尾形的视线在他们三人间轮转一圈,最终落到了若竹身上。
“你刚才都问了她什么?”他低声问,提问的对象却是十字花洋人。
“致盲的原因,”十字花洋人说,“这是问卷上的必答问题……”
没等他说完,若竹拍了拍他的掌心,又在上面写了些字。十字花洋人思索片刻,回了她几句,接着向同伴摆摆手,表示这一段不用记录。
问答的最后两分钟没出现别的异样。为若竹做完例行祷告后,十字花洋人说了些月底教会活动的事,见尾形出神得厉害,便不再多言,向两人行礼道别,转身离开了。
“God bless her... if she could go to America...”
擦肩而过时,尾形听见那洋人对他的同伴低声说道。扭头望去,他们已然走得远了。
分明就在太阳底下,尾形却感到手脚寒凉,一阵阵地刺痛,活像被一把推进了冰窖。回过神时,他已拉着若竹进到屋里,站在玄关,攥着她的手。到底像这样子待了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抬头看向若竹。她面向一扇窗。日光透过睫毛,在她的脸颊投下鸟羽状的淡影。她看上去是那样平静,既不在意近在咫尺的他,也不在意被他捏到发红的手。他想他应该做得再狠些,狠到令她疼出眼泪,令她转过头、屈服似的面对他;然后温柔地抱住她,吻去她嘴角的泪,说着她听不到的承诺,告诉她他绝不会离开她——本应是这样的。
而他只是缓缓坐倒在凸起的地板,抬起她的手背,抵住自己的额头。
“愿主保佑,如果她能去美国”。偏偏他只听懂了这一句。偏偏是这一句。
他当然知道,如果能送她去美国,或是稍稍接近美国的地方,比如东京,她就能获得比现在优厚数倍的医疗资源。他当然也知道,他所拥有的财产、她的身体条件并不允许他们进行如此奢侈的远行。一切都无可奈何、别无他法。两年以来,他一直在用这样一套托辞来说服自己。一直都是。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确切说,是一种近似豪赌的手段:去五棱郭。
不管是十天还是半个月,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就算将这块五角星形状的地皮整个翻面,只要能将剩余的一万贯金块挖出来,让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要的也不多。黄金海洋中的一瓢,把关东、京阪的名医请到这座南方小镇便足矣。那是他应得的报酬。他在北陲的蛮荒之地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得到一个答案、实现一个心愿?倘若这些东西是区区黄金就能买来的,那还是他赚了。
至于若竹,以她目前恢复的程度,在他北上找寻黄金的时候,完全可以托付给那几个愿意揽事的邻居。如有必要,付些佣金也无妨,不差这一点钱。她早已恢复了意识,在附近居民的心目中也固化成一个完美的“千金小姐”,只需谨言慎行,就足以将这假身份平稳地维持下去。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会平安无虞,会安安分分地等他带着医生回来……
会是这样吗?
一切当真会顺利至此吗?
分离的五年。他所不知道的五年。如此短暂又漫长的时日,将她熬成了一具半生不死的空壳。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可逆转的质变,究竟是从哪一年、哪一日开始的,他无从知晓——恐怕连她自己都讲不明白。
那么,他又如何能确信,在那新一段的他所不存在的日子里,她能安然无恙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呢?
说到底,他又是为了什么,才拼了命地从那辆驶向地狱的列车上赶回来的呢?
“为了证明我没有做错。”
他低声重复着,就像在申明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实:“我没有错。”
二十余年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失去。无论是爱他的,还是他渴望去爱的。一次又一次,都被他亲手毁掉了。
她是唯一的例外。
“所以……”
他将她的手指抵在唇上,祈求一般地说。
“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他们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某一时刻,她的手掌动了。他以为她要从他的掌中抽离开,近乎急迫地想抓得更紧,却令她的手直接滑脱了。她的指尖搭在他的颈上。他感到那一处的血管被她的指甲抵住,嘣嘣地跳。薄而利的指甲。只要她下狠心划下去,快速、利落地划下去,他的颈动脉就会喷出一泼滚烫的血。落在地上、纸拉门上、衣柜上。转眼就变得凉了。
她并没有这么做。手指贴着他的头颈,沙沙地移到后脑,探进他的头发。他闻见一股淡淡的皂角气味,还有少量的、新鲜的汗味。他被她倾身抱住了,抱在怀里。她将脸颊贴上他的头顶,双手摩挲着他的脊背。像母亲拥抱着孩子,又像母兽依偎着小兽。
他深陷于这片熟悉而陌生的温暖,许久没有动弹。半晌,他侧过脑袋,抵靠着她的左胸。透过衣襟、肌肤和肋骨,倾听来自心脏的搏动。仿若颤抖的雏鸟。仿若寒夜的灯烛。
怦。怦。怦。
*
次日他正式复工。养家自是顶顶要紧的。而经过那一次拥抱,他心头的负担也卸去了少许——至少她对他并非全无眷恋,不会轻易做出不利于彼此的举动。保险起见,他暂时不打算送她去水原家,也不准备请老太太帮忙陪护。让她留在家里,不与自己以外的人接触,就是对于上一次危机最恰当的补救。
“哟,尾形先生!”
三日后的一个晌午,尾形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却是与他相熟的锁匠。回家做饭来不及,他正四处找有空闲的料亭打包饭菜,无意间经过了锁匠铺。
“我要是不喊您,您是不是都把我给忘了?”锁匠笑嘻嘻道,吞一口饭团下肚,指了指店铺里面,“二月初,您向我订的那锁头还搁屋里放着呢。”
尾形这才想起,因为仓库门匙丢失的那档子事,他曾打算向那锁匠多配一把钥匙;节后联系锁匠时,才知模具被老鼠咬坏了,只得订了一个新锁。他去仓库本就是兴之所至,不急在一时。这两月杂事又多,搅得他几乎把门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当初我就劝您配两把——哪有只配一把钥匙的,要是丢了可怎么办?”打包锁头时,锁匠在柜台后面唠唠叨叨,“您瞧我说准了吧?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你如果话还是这么多,下回就去做别人生意。少跟我指手画脚。”
“行行行,我不说就是……”锁匠叹了口气,将锁头递给尾形,目光停在了他的手肘,“您这胳膊肘怎么还缠上绷带了?是伤着了?”
尾形抿了抿嘴,实在懒得接锁匠话茬,拎起锁头出了门。绷带是他这两天缠上的。即便涂了常用的脱敏软膏,臂肘上的红斑也没有消减的迹象。他疑心这不是一般的花粉过敏,但若因此特意找高野开药,总觉得有些大惊小怪。若竹的下一次看诊约在月底。届时倘若还没有好转,一并让高野诊治就是。
说到高野,他再次想起了前些天十字花洋人提到的“致盲原因”。对于那两个不速之客,若竹究竟是编造了掩人耳目的假话,抑或正因面对的是陌生的外国人,才直言无讳地道出了她所经历的一部分事实。前者自然没所谓。倘若是后者,她为何从不与他说起?难不成是自觉难以启齿?可她应当也知道自己是被他买下的,后来贴身照顾,更加没什么私密可言。
又或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没必要。多次就医的经历,令她认为无需与他特别谈及这件事。然既被提了这茬,若不探寻清楚,他心里总归有一根刺。即便她讲的无益于今后的治疗,他也不情愿她有事隐瞒自己,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因了一个月的拉锯,他并未立即向她询问此事。也许今天就是合适的时机。
他在车站旁一家有年头的定食屋买了两份腌鲭鱼套餐。刚拿到手,车子便来了。晚春的太阳热烘烘烤着他的后心,空气里飘着丁香和米饭的气味。半透明的柳絮、花瓣在半空中闪闪发亮。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日子。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种几近飘浮的轻快感一直持续到了他打开房门。
推门的瞬间,一股浓烈香气扑面而至。尾形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眼底便闯入一片狼藉:扯开的抽屉、敞开的柜门、翻倒的盆盆罐罐……说是遭贼挨抢都不为过。他悄没声将东西放在脚边,贴墙摸到鞋柜暗格,取出备在里面的手|枪。枪口在柜门轻磕了一下。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抖。
这并非出于技艺的生疏。他清楚自己在怕什么。假若当真是中央的人找上门,他最挂念的反倒不是自己的性命。
借助子弹上膛的动作,他成功令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院门与房门的锁头完好,入室者应当是从窗户侵入。这不太符合军队的作风。这一带虽是熟人社会,港口却人来人往,难免会混进去两三只蛇虫鼠蚁。若只是行窃的蠡贼,这类人多半不会为难一个眼盲耳聋的女人,但如果闯进屋的是另一些穷凶极恶的货色——他已不愿再设想下去了。
尾形举枪往里屋走。正如他所料,东侧的格子窗坏了个大口子。有经验的窃贼不会犯这种错误。他感到颈后沁出了冷汗,但手依然是稳的。空气中没有血腥味,意味着屋里的人没受严重的外伤。越往前走,地上的杂物越多。铅笔、草纸、浴服,乃至亵衣和布袜。卧室的门半敞着。他在门前停了一秒,而后猛地一开到底。
空无一人。
尾形瞪着散乱着琵琶、线团和化妆品瓶罐的地板,扭头看向卧室窗户。木栅栏结构的窗框与他离开时一样结实、牢固。梳妆台歪斜的镜子映着他的脸。麻木、苍白。两只眼的瞳孔滑稽地呈现出不同的大小。他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一张脸。
砰地一声。子弹穿过了镜中男人的左眼,连带镜子也被崩下妆台,碎了一地。无数只猫一样的眼睛都在地板上盯着他。它们在笑。
鞋底透来些许湿滑。他低头望去,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小滩水上。一支水晶瓶躺在水洼边,瓶底残留着一点金。他捡起水晶瓶,翻了一下瓶签,想起这是去年他买回家却一直没动的法国香水,也是她过去惯用的、北海道香水的原版。妆奁外流落的脂粉香氛不少,进屋时又绷得太紧,以致他竟没能第一时间分辨出,它才是最重头的气味来源。
蓦地,一道冷电般的寒意窜过尾形的脊背。
他飞快地将地上、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扫视一遍。它们大多开着或半开着盖子,显然是被人故意拧开、打开的。这么多外开的瓶罐,却只有这一瓶香水是全部倒在地上的。毫无节制地洒了一地。连瓶盖都不知滚落到了那里。
它是被开瓶人打翻的。在极度震惊的前提下。
水晶瓶硌得尾形的手心生疼。他直起身,缓步走到客厅东侧破损的格子窗前。破口的木刺是向外的。窗下空地散落的碎木条和纸片,依稀能辨认出被身体压过的痕迹。他打开格子窗的锁,将窗户开到最大,踏上窗框跃至屋外。一串脚印从窗格碎片延伸到后院。是他熟悉的形状和间距。他完全想象得出,这串脚印的主人是以怎样狼狈的姿态从碎片上爬起,又是以怎样蹒跚的步态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步,脱离了关押她的囚笼。
他踩着她的脚步,一步接一步,就像猎人循着猎物留在雪上的足迹。
“你要去哪儿呀……”一边走着,他一边低低地念着。许是白花花的日头晒的,口渴了。他舔了舔嘴唇,感到喉咙泛出一丝咸腥的锈味。
绕到后院时,尾形嗅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停下了脚步。水晶瓶掉在地上。他没有察觉,全身都僵硬了。
本应紧闭的仓库大敞四开。头发散乱的女人跪在阴影里,怀里抱着一支三八式步|枪、一身军服。仿佛感应到光线的变化,她扭头望向尾形。
实在太暗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下周不会连更,抱歉停在这么一个缺德的地方。下期高能是一定的。
按原著的时间线,这时候金块已经被白石搬空了。所以无论尾形去是不去,都是徒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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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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