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橘子熟。
日当中天，米斯达拎着两大包甜酒浸蛋糕、奶酪煎饼卷和巧克力松露，打车去探望他生病的伙伴们。
之前他听说洛尔和纳兰迦在和布加拉提学习巴西柔术，心生向往，趁着清闲尝试了一下——简直是自找麻烦，现在他浑身骨头都痛，只好坐车走。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拜访城北酒庄。他与几个伙伴的会面，向来只在港口餐厅。
结果，出租车司机把他扔在了酒庄大门外。
米斯达一瘸一拐地穿过供人观光的园林景致，站在表明不对外开放的高耸栏杆前，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游客，不由失笑。
没有垃圾覆盖的干净碎砂踩在脚下，城中的喧嚣似乎突然离他很远，耳畔唯余晚秋里参天枝叶间的鸟虫啁啾。
正面遥遥望去，唯余苍石险水与天色的颓灰，重门深闭，高不可攀。
阿迪莫酒庄的格罗里亚别墅花园，是一座典型的台地园。
翠灰的巨砖临山而建，拔地而起，雪白的泉幕从中央劈开层层石阶，如建瓴之势，直泻入最低处银光粼粼的小池里去。
池水于暗处引进栏杆外的湖中，湖上架了横桥，桥对岸有座古老的水剧场，时时传来圆号的协奏曲，柔和而嘹亮。
他必然是走错了路。这道栏杆说明得很清楚，这条道路仅供瞻仰赏玩，而不是进入城堡内部。
正打算绕道，一个苍老文雅的声音叫住了他，“请问是米斯达先生吗？”
米斯达回头，“您是？”
“鄙姓尼诺，是阿迪莫庄园的管家。您来探望洛尔小姐吗？”
说话的男人约莫六十岁上下，穿着黄融融的毛衣和棕黑油亮的马丁靴，操着一口有别于南方口音的克制冷静调，一双半睁不睁的眼睛笑意微微，倒也和善亲切。
“这里是北门，请跟我来吧。”
他们绕出迷宫般繁茂的花园，走上行车道旁狭窄而静谧的土路。
相对于层峦耸翠、飞阁流丹的城堡北门，这座令人歆羡的庄园的东南二门都十分低调，一道通车，一道行人。
而被习惯称为后门的西门，通向辽阔无际的葡萄园。
尼诺带着米斯达通过南门哨岗，郑重介绍道：“米斯达先生，洛尔小姐的贵客，你们认认脸。”
庄园内部古朴萧飒，没有大门外看起来堂皇富丽。院子里，一个园丁打扮的人正在修缮一个两人高的木头框子，米斯达好奇道：“那是个……足球门吗？特制的…？”
尼诺平静道：“那原来是小姐的秋千。我们的园丁先生正在考虑哪种材料轻便结实，不容易断裂呢。”
洛尔那么重吗？米斯达看着那可怜的秋千架，耸了耸肩。
许是过了花期，秋千架后面的花墙上只剩几朵无精打采的月季攀着，呈出一种蒙尘的锈红，与他们脚下的暗色印记两相呼应。
大片的刷痕证明有人曾尽力清洗过那些考究的白地砖，但失败了。
“看起来是半年前的事了。”米斯达随口说道。
老管家心领神会客人并无特指的话，微微颔首。“我不过才在这里工作了五个月而已，米斯达先生。”
米斯达瞥了一眼尼诺，猛然意识到另一件事，他们已经从土路走到了砖地，可依然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嚓嚓地响。
他看着那双坚厚的靴底，不由佩服起来，“您走路很灵巧，尼诺先生。这种特别的技巧，我曾在洛尔身上见到过，而你比她更老练。”
被同行后辈夸赞，尼诺抬起了眼皮，一双鳄鱼眼睛精光乍现，直白如刀，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福葛烈火般的红衣出现在他们视野中，他拿着一个黑黑的吉普车空心轮胎，和两人打了招呼，“尼诺先生，洛说给你这个当新的秋千板。”
“真是胡闹。”尼诺好笑道，接过了这与院子格格不入、充满喜剧色彩的滑稽道具。他一伸手，米斯达便看到他虎口和食指上的老茧。
“走吧，咱们进屋去。”福葛拍拍米斯达的手臂，帮他拎了一个口袋，向城堡大门走去。
进门前，米斯达回头望了望。那老人已穿过那些褐白相间的地砖，与秋千架旁的园丁交谈起来。园丁拿着两条登山绳比量长短，弯腰拾起工具箱，老管家面带笑容，颠了颠手中的轮胎。
显然，他认同他主人的胡闹式幽默，并且纵容了这一点。
染着血腥气的古老庄园，滴水不漏的退休杀手，娇蛮天真的年幼孤女。
这几个元素，足够想象力丰富的少年构建出一个堪比《杀手莱昂》*般惊世骇俗的传奇大作。
米斯达忽略了那些合不上他幻想的细节，眯起眼睛，努力想象这处处雅致的园子里曾发生过的惨案：家人在少女眼前被杀害，她的悲泣和惨呼声惊动了附近观赏景色的男人，一位侠义的杀手，即使已经退休，也绝不肯在面对这种事时袖手旁观……
米斯达被自己编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走进屋子才缓过来点。
福葛挨着洛坐下，一样一样往外拿，小姑娘就伸着脑袋看，“看起来真不错呀，盖多，你带了好多甜点。”
米斯达可没想买这么多，这也确实不是他买的。
各位甜品店的老板娘发现今天来巡逻的混混换了人，都忍不住问一问那个叫洛的女孩子去哪了，听说她生病之后，她们就像约好了似的，又送这又送那。
“别谢我，这是托你的福，洛尔，你女人缘真够好的。”经她一提醒，米斯达发现自己饿得肚子咕咕叫，选了一个开心果提拉米苏盒子，坐在福葛身旁。
他半真半假地羡慕着，将左腿搭在花盆架子底下的横杠上悬空——布加拉提下手太黑了，痛得厉害。
“之前披萨店的老板那样，我以为是因为你救了她，现在看来，那种程度才不够呢。你怎么做到的？”
洛掰了一小块酥饼放在嘴里，花瓣儿似的眼睛一弯，“因为我漂亮呗。”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女仆，“艾丽？”
艾丽放了一盆新鲜橘子在桌上。
洛对这种水果很有好感，见大家都去吃点心，橘子却无人问津，她便去挨个摸摸，挑了一个圆的剥皮。
清新的柑橘香气充斥了整间屋子，吃着饼干的纳兰迦顿时觉得噎得慌，咕咕哝哝道：“今年第一批橘子，甜吗？”
“我吃什么都没味，让福葛尝尝。”洛抽着额角慷慨道，扯了福葛的手，把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在他手心上。
福葛为和大家坐一块，把电脑搬进纳兰迦的房间了，正干活呢，根本没注意。
他举起来啃了一口，眼中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你哭什么？”洛明知故问。
福葛不着痕迹闭了闭眼，舔了舔门牙，“我哭我离家离得早。要是这会我还在上学，我就给我爸妈捎上十筐这样的橘子。”
他将橘子塞给了米斯达，继续咔咔敲键盘。
米斯达对这话一时摸不着头脑，挑眉掰了一瓣尝。
一尝不要紧，他登时生出一种悲壮感，眼泪跟着就淌下来。
福葛瞄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你又哭什么？”
“我哭我爸。我爸要是能回家，我请他一天三顿这样的好橘子。”米斯达瞅了瞅剩下的半拉橘子，带着皮儿递给了纳兰迦，叫他们同根相煎去，“确实不错，你尝尝吧。”
“能让我也尝尝吗？”
白衣身影出现在红木门框间，布加拉提和善的眼关切望过来，“洛，纳兰迦，你们好些了吗？”
洛见了他，蹭地蹿了过去，跟弹涂鱼似的。
“米斯达，你可真快，我竟然没追上你。”年轻的队长一边拍着撞进他怀抱的女孩，一边对坐在一旁的男孩笑道，“以你离开时的状态来说，你走得也太快了。咦，洛你还在发烧？”
（“是啊，因为我坐车来的。”米斯达小声说。）
布加拉提顺手一接福葛抛来的橘子，揽着洛的肩膀，让她好好坐在床上。他刚要问问洛的病情，抬头就看见纳兰迦五官纠结成一团在那哭，吓了一跳。“纳兰迦，你怎么了？！”
变成荷包蛋泪眼的小少年终于缓过劲来：“我想起我那混账老爹……算了，他压根就不吃橘子。”
他把橘子皮往花盆里一撇，没心没肺笑了。
*《杀手莱昂》：又译《这个杀手不太冷》，上映时间1994年，本文时间线此时处于1997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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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新鲜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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