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会因为性别而产生隔阂？
松田无法理解。
天空蓝得澄澈，明亮的阳光温度正好，今天是个好天气。松田趴在三楼的栏杆上，清爽的风透过衬衫吹到身体上，舒服得他快睡着了。
在他半耷拉着眼皮注视着的另一栋教学楼走廊上，各种人因为社团时间匆忙地走来走去，隔着反光的窗户，他能看见靠窗最后的位置上那个忙碌着收拾东西的身影，因为老师的拖堂变得手忙脚乱的。
要是他在的话会更慌张一些吧。松田想。她一直是怕给人添麻烦的性格，最近更是，莫名奇妙开始坚持要自己上下楼，说是要给他减轻负担，但老实说给他增添了没必要的心烦意乱才对吧。
不亲眼看着的话只会担心她搞不好一头摔下楼，他提前下课了也只能在这里盯着。
她和同学在告别了。不用看都知道她脸上是熟悉的过于腼腆的笑容，然后婉拒了别人的好意。松田咂舌了一声。在她笨拙地将身下的轮椅拐弯弄出教室时，就直起了身走向楼梯。
两个人认识是小学的事了。那个时候松田比现在更放荡不羁，而她则是还没有为了方便移动选择坐上轮椅。
但她身体不好是从小就有的毛病。贫血，体弱，动不动就生病，最擅长的是走路时头晕心慌，在别人打闹的时候只能眼巴巴看着，活动不了一点。老师想要找个人时刻关照她，职责就强行落在了作为同桌的松田身上。
他当然是非常之不情愿。
麻烦，而且又不是他的错，凭什么是他负责？就因为坐在了旁边？
如果只是顺手帮忙那还好说，可女生这种生物娇滴滴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惹哭。虽然暴力女也很麻烦。但他对付这种易碎品更加没辙。
……结果她比他反应还快，先跟老师说了不需要。搞得他快摆到脸上的不愉快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后来老师找他去办公室聊了什么他也记得不清楚了。只是再回教室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有一块变得不是很痛快。反而就算她总是推拒着说不用，他也还是能帮就帮一手。
相处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松田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善良的大好人。他的价值观是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收拾干净。小的时候虽然还什么都不懂，但最起码他并不讨厌她自己努力的态度。
不过更多时候是他看着她费劲巴力的苦恼，等了半天都等不来她求助的视线，只好看不顺眼地上前——再怎么自食其力，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老老实实拜托他他也不至于会冷眼旁观——说到底，有的时候松田都觉得，没有他，她在外自己一个人日子要怎么过啊？
可是，后来他家发生了「那起事件」。
以前在学校里作为惹是生非分子不太受同学欢迎他也清楚，但那起事件后风评绝对是全面急转直下，毫无回旋的余地了。
他也无所谓，顶着「杀人犯的儿子」的名号去上学也能摆出满不在乎的脸色度过日常。他嗤笑那些人肤浅，嗤笑这个世界的人性过于简单好懂，容易煽动。平时看起来清醒的众人，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有作为当事人才能看清舆论会卷走多少习以为常的「平日」，带来多少各种理由的「回避」。
只是自己的事情就要自己收拾干净。松田始终如一。即便这是他老爸搞出来的事情也一样。
所以他也不辩论，不解释，接纳了这个下场。至于对她……如果这个时候还和她照常接触的话，看起来他倒是成了需要获得存在感的可怜虫了。所以他也让自己移开目光了。不再去看她。
当然，他以前总想象的那种她失去帮手就可怜兮兮来求助的画面依然没有出现。她是令人烦躁的宁肯自己吃完全亏的类型……只是这种不伤害他人的个性，让她即便听到班上的流言蜚语，也没有向他投来过一丝不好的目光。就这点而言，就算能预料到，实际发生了，他也有种拿她没办法的别扭感。
松田不奢望有人会来帮自己脱困。不，应该是说，尽管环境变得恶劣了，可他有的是办法不受其扰。而且就算是她，也很难做那个出头鸟吧。
……可她还是来了。
课堂上到了恶意般要两两分组的时候，像是怕他发现不了她的善意一样，她结结巴巴叫住决定好孤身一人的他。
「我不太懂老师刚才的意思…我不好意思麻烦其他人…松田同学能教教我吗？」
因为老师之前就叫你照顾我的吧？她直勾勾看着他，好像是这个意思，但那一瞬，松田确认了两件事。
一、这家伙其实什么都知道。
二、这家伙实在太笨了。
毫无疑问，她是想反过来帮他，但显然是找不到更不突兀的伸手方式。这无论是为了他的面子也好，还是人之常情的不想异于他人也罢。总之，结果，她居然选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
求人帮忙。
松田差点笑出来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他用凶恶的口吻顶回去，她一下瞪大了眼睛，自然是因为他这个态度而不高兴，也因此放弃了不太成熟的遮掩。
但说出口的话却很老好人。过于老好人。
「可是，你看起来好像很需要帮忙的样子…？」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帮助的对象。
松田心想。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再想用无所谓、不客气的语气中伤她，让她远离自己。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眼前的她不自觉瘪着嘴巴。再意气相合的朋友也会因为他的污名害怕被牵连而疏远，而再脾气好的人被一把推开好心，也会对此感到受伤吧。
她根本不会装坏人。松田想说。态度不够娇蛮，可以拒绝她的理由有成千上万个。就像那些讪讪着找借口远离他的人一样。
……但他不想拒绝。
「你还真是会给人添麻烦」——他嘴上这么说，选择了走向她，像是以往的每一天。她脸上逐渐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像是做成了什么大事一样雀跃。让他心底那种拿她没办法的别扭感更盛，可也不会再抗拒了。
说到底，最后还是她给了他存在感。
松田不想说存在意义那么宏大虚无的东西，那是她爱看的文学小说里才会有的矫情文字。因为你才活着什么的太肉麻了也太虚幻了。
但切实的，他也感受到了。
因为她的存在，他的心跳莫名鼓动激昂，有了想要压制下去的情感……在这个地方，也有了能够和以前一样，轻松说话和发笑的资格。
轻松地呼吸，轻松地度过每一天。
他得到了奇怪的安宁。
也许他只是需要一点支持而已。松田不太愿意承认。
后来老爸进去的那段时间，拳馆也有人帮忙；后来他遇到了萩原，是一种是一种会因为好奇传言而特地凑过来的直爽家伙；后来老爸的事情平反了，但比起「是个杀人犯」，「不是杀人犯」这件事毫无张力，无人在意被洗刷的冤屈，可事到如今松田也懒得去特地传播什么了。
他每天过着和其他人一样普通上下学的日子，收拾好酗酒的老爸，照顾着上个楼梯都会头晕目眩的她，不时和萩原插科打诨，抽空去拳馆练习；过往算对他人生进行暴力性破坏的风言风语，早就如其名般从他人记忆里丝毫不重要地消散了。
一如既往的讽刺。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只剩嘲笑这个选项的自己了。
松田走到了隔壁教学楼的一层，学校楼梯的辅助升降机正把她连同轮椅一同送下来。看见他的出现，她满脸惊讶。
“阵平——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要去打工吗？”
“在那之前送你去一趟部活室还是来得及的。”
松田抽出插在口袋里的手，用会被吐槽「太会耍帅」的表情把她从停稳的升降机上推下来，在她开口前就先谢过了帮她操作的同学。
女的啊。
对方笑着说没事就匆匆离开了，松田鼻子哼了气，她抿住嘴巴的表情一看就是有话要说，于是他先发制人，凑近盯住她眼睛。
“所以说了多少次，不要找不熟悉操作的人来帮你用这个东西。就算你能自己站起来，万一出什么事也很危险的好吗。”
她立刻涨红了脸。
“不熟悉的话多用几次不就熟悉了…”
反驳的气势却很小。
松田嘁了声笑，推着她往文学部的活动室走去。
“除了我以外你还想有谁能为了你随时响应啊，更别说还要特地研究设备的使用方式了。”
“……那我也可以自己用设备先把轮椅送下去，然后再下楼梯！”
“笨蛋，那你站着又要晕的时候又怎么算？”
“我还没那么弱——咳咳咳呜…！”
激动过头又呛咳起来了，她在轮椅上蜷起来想不妨碍到别人的姿态让他看得很不顺眼，但没办法说什么，手上倒是熟练地停下来，替她拍顺后背。
松田都快不记得她上次脱离轮椅，好好放心自己走一段路是什么时候了。
“……而且，就算阵平那么说，不是还要去打工的吗，阵平也总有不在的时候……”
“所以我这不就在去之前来找你了么。”
松田不肯听她的嘟囔。
因为确实是…这家伙想去的地方变得越来越远，他没办法时刻陪伴，才选择了坐轮椅这种更安稳的移动方式。
“但只是教室到活动室这一段路而已…！部里的同学也可以帮我…”
“所以不还是要对方放下自己手中的事来找你，或者反过来你不想麻烦到对方而等待人家吗。”
“麻烦阵平也是一样的啊…”
“不一样。”
送到了活动室门前，松田按了按她脑袋。
“我照顾你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你这点事耽搁不了我什么。再说，放学后还要有人送你回家，那不还得是我？差不了这一点。”
她没话说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也忍耐了回去，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他一下，然后还是泄了气，小小声说谢谢，就推门进去了。
在她有限的世界里，只有书籍和文字是自由的海洋。所以即便需要松田事后再回学校接她，她犹豫了很久想了很多替代方法，却始终没有放弃退出文学部。
松田注视着她和其他部员笑着打招呼，学姐接手了轮椅。她的脸颊和弯起的双眼都被落进来的阳光碎片照得发暖。不过这样的光景，很快被拉回的活动室门挡住了。
“看呆了？”
松田侧目。萩原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的窗边，趴那儿呲着个大牙，一副惹人烦的神情。
“老实说，要不是文学素养不够，是不是小阵平现在就已经加入进去陪她了？”
“我是要看护她的健康安全，又不是控制欲旺盛的跟踪狂。再说了谁文学素养不高啊。我只是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松田翻了个白眼，示意滚开，自己从窗口的位置翻了出去。
他早知道萩原在这里。两个人是一起去打的工，但要是萩原提前出现了，她还指不定又要胡思乱想些什么，所以每次都提前藏起来了。
他之前还没考虑到这点，萩原倒很懂，懂得莫名让人很不爽。
一说到她的现状，松田就更有口恶气想出了。
“真搞不明白。”他忍不住吐槽，“我和她一起的时间比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都长，这会儿说什么怕麻烦到我啊。刚开始的时候还大言不惭说想帮我来着，都几年了，现在搞什么推三阻四退避三尺的。”
萩原憋笑。
“大言不惭…推三阻四…看得出来文学素养很高了。”
“喂。”
“嘛——小阵平知道吗，青春期的男女凑在一起，很容易惹人误会哦？”
绕了个远路，松田从外面回到鞋柜处把室内鞋换了。里面好像有什么信。没兴趣就拨到一边去，他合上柜门，现在周围没什么学生了，萩原在旁边抱着胳膊分析得头头是道。
“因为受不了被周围的人起哄是情侣，就连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也会渐行渐远。我们班就有一个呢。呀～每每看着他们我都会想到小阵平你们呢。”
“蠢得要死。”
松田毫不客气将萩原的调侃打回去。
“只是为了其他人的话就伤害更亲近的人，叫什么受不了的冤屈，不过是在心里面把别人目光的排序放得更高了而已。”
他经历过更残忍的闲言碎语。这种只关乎「好与更好」的情感流言，在他眼里根本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完全成不了借口。
“NoNoNo，”萩原摇摇手指，和他一起走出校门，“人总是会有言不由衷的时候啦。青春期的口是心非是非常常见的喔，说不定小阵平也会有这天。”
其实他是想说松田也总是…不过这绝对会把好友的情绪直接点炸，所以萩原只是投去了更为揶揄的目光。
像个看得很透的神棍。
松田亮出死鱼眼，萩原故意把表情凹得更高深，看得前者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搓起胳膊。
“行了别搞，有话直说，你这样看得我心里发毛。”
“有话直说才没意思呢。”
“……给我等等，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她面前乱讲话？”
松田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她才突然一改以前终于接纳了他帮助的态度，又开始扯嫌给他添麻烦的事？
好像是有类似的事发生。之前有回学生大会，他特地跟老师说了声，去她班上推她去礼堂，路上他班上有个家伙过来多嘴，说什么「松田同学每天这样不会觉得很麻烦的吗」「听说你还要打工，好像累得每节课都打哈欠」。
就算是松田这种爱我行我素的情商，都觉得这人有点不识好歹了。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呢。
而且打哈欠是他上课的抗议招式，谁让那老头讲课这么无聊，内容也是一看就懂。管得着么又不是班主任。
总之松田随便两句话就把那个人打发走了，而她当时的表情……他特地看了两眼，但他也看不懂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啊。
萩原直接噗了声。
“那个人是女生吧？”
“……”
“果然小阵平就是不懂少女心啊——”
“你有没有觉得你也是那些起哄的人中的一员啊？”
“小阵平不是完全不在乎这种外界压力的吗？”
萩原眨巴着眼睛反问。
“小阵平喜欢有话直说是个很不错的美德啦，但有话不直说的人肯定是也有自己的理由。就连小阵平不也是在这里独自烦恼，也不会去直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吗？”
“…………”
“不是吗？”
松田深吸了口气，眼角有点抽搐，拳头也捏得嘎吱作响。
“——我现在莫名手痒，有种很想打你的冲动。”
很识时务的萩原研二已经火速退到了几米开外了。
“万分抱歉，我也觉得刚才那一下有点欠揍。”
松田有些克制不住的烦躁。
他是这个学期决定开始打工的。
工作地点是经萩原的人脉介绍，让他们即便是上学日也可以出来就业。而也是萩原替他在班主任这边先发制人，用他过往的家庭环境卖惨（现在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上学期间兼顾打工这件事就被用怜悯的目光包容下来了。
不过，他打工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补贴家用。
松田在更衣室换好工服，惯例给她发去消息说有事直接打电话，然后来电音量调到最大才放进柜子里。
至于另一个原因，太蠢了。他不太想承认。……虽然确实也是他愿意花时间去做的。
他想带她去看海。
她喜欢读书，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美景。受限于体能无法行动，反而让她的内心对世界有着无限的向往。
松田看见了她爱不释手的书签上的海景。所以才产生了这个想法。
实际上对于同龄人来说，去海边大概是个能在周末说走就走的小旅程吧。但她不行。
松田要考虑到她能否承受得住奔波的疲劳，要考虑遇到特殊情况时能否马上联系到医生。如果可以的话，能一周左右的时间呆在附近慢慢逛是最适合的。而且轮椅也该换个电动的了。
当然他是不可能告诉她的。当个惊喜是有些老套，所以松田宁愿声张是不想在事情未成之前给她无谓的希望才保密的。而且他也不可能真的跟她说他打工是为了她吧？
她不得内疚死？
“……可恶，还真被Hagi这家伙说中了。”
有话说不出口是有缘由的。
松田撇嘴。
“而且不肉麻么……”
整得跟邀功似的。
店里新进了一批货物，萩原这个不会臭着一张脸的阳光高中生负责在前台招呼客人当活招牌，松田就被店长喊去后头整理了。
他抬手答应了，脑袋里却不由自主跑神回了学校内。
他也不喜欢这样。但只要没在她身边就容易心烦意乱。不知道她会不会跟这些光因为萩原就忍不住进店转一圈买些东西的女性一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时兴起去干些什么事，遇到什么危险。
松田都快能脑补出那个笨蛋的一百种死法了。
其实以前刚和萩原混熟的时候，萩原也有私下问过要不要帮他分担一部分。别人他信不过，总不可能信不过萩原。
但松田还是拒绝了。
他是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怎么就看起来总是在受苦受难一样。他又不是傻子，踩到地雷不会跑。
而且，都说了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他能上手是有历史原因的。那个笨蛋大概为能让他不是孤身一人高兴着呢。换个人照顾久了她肯定又要不自在了。
再再说…就算是信得过的萩原，有的事松田还是觉得只有自己才能应付得及时。他不可能用她已经吃过的苦来给别人当经验包来刷。
“说起来，那个时候Hagi这家伙也是笑得让人毛骨悚然的…”
什么意思啊。
松田手脚利索，把重物全部堆叠到一起。作为能顺利当成年人被雇佣的高中生，他的效率不可谓不高。
……总之，要是可以，他甚至是想跟她呆一个班。
他们是升入高中后二年级才分的班。他不是没有因为这件事找过年级主任，结果那人用一言难进的目光看着他。
「你们已经是高中生了…她得学会扩张朋友圈，独立成长，依赖也是要依赖更多的人，未来才能在社会上更好地生存下来。你也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高中生活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吗？」
松田听到这种「不是吗」的反问就烦。
「而且，如果你们不是那样的关系的话，我想，在同学间她也会感到尴尬吧。」
而这就算戳到松田的肺管子了，他差点骂出来，但忍住了。只是现在每每想起表情都会有点扭曲。
不了解实际的情况，只会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让她做不擅长的事。有权力的人还真是一如既往为了省事而不切实际。
说到底还是当作是别人的事，就能肆无忌惮地随意摆弄。
「也好啊。」松田还记得自己露出了怎样讽刺的眼神，把年级主任都逼得讪讪，「我是无所谓，照顾了这么多年，我也有她以外的事情想做了，忙不过来照顾她了，到了高中，她想找到替代我的人应该也不难了吧——」
「不·是·吗？」
松田找不到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的理由。至少现在没有。
那这就足够了。所有的未来都是由每一个现在堆砌而起的。他没有放弃的打算。
体力活之后稍微中场休息。店长犒劳了两盒冷饮，松田去前台找萩原，后者刚笑眯眯送走一个客人，喔地谢过他抛来的补给。
趁店里暂时没人，他俩很有默契地开始身子骨犯懒。
“——我错了。”
“什么？”
松田咬着吸管含糊，看了眼时间，萩原靠在柜台上咧开嘴。
“我刚才就该直白地讲的——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扫过去的是松田刀锋一样锐利不耐的眼神。
而抵御他的是萩原如城墙般厚重的不要脸精神。
“哈——真是够了，为什么非得要用这样的关系来诠释人的来往，男女放在一起就得看作是恋爱，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时候入侵地球的视觉病毒吗？”
“八卦是人类的本能，小阵平你这种喜欢离群索居的生物是不明白的啦，而且…”
萩原顿了顿。
“我是在说你的事没错，但也不是在说你的事。小阵平你是这么觉得……可她呢？”
一直以来松田坚不可摧的精神源自他漠不关心的态度。这很强大是没错。可他也该清楚才对。她更需要得到保护。
话说，松田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呢？他在别人身上瞧不起的事情，换成是她的话却会转换矛头的那种双标劲儿。
“嗯……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就换个角度和说法吧。就算小阵平你不关心恋爱——可如果她有喜欢的人了，会嫌你碍事也说不定哦？”
时间停滞了。
一秒或者两秒，世界肯定停止了转动。
这也让松田一贯冷静的大脑形成了卡顿之势，差点让萩原以过于欠揍的表情再次成功全身而退。
松田灵光一闪，一把抓住他。
“你这家伙绝对是知道什么才总在这里拱火吧——”
“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这样的猜想难道不合理吗！”
萩原怪叫起来。
“还是说小阵平你很在意？”
“…………不在意。”
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恋爱。因为自己没想过这种事，所以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也不会对此有所考虑。结果出现了盲点。
松田没想过她会喜欢上谁，然后因为那个人开始变得排斥他的存在感。
“……有那样的人，和我直说不就好了。”
但会认可那样的存在替代自己的位置吗？
“……我也没见过比我对她更好的人出现啊。”
这就对了。他根本没办法放心把她交给别人。
天色黄昏的时候，松田赶回了学校。社团活动已经解散了，因为运动社团都比较晚结束的缘故，校门还没关，她正在活动室里读书得津津有味。
“饿了吧。”
“…！阵平。”
他给她怀里塞了路上买的面包，傍晚时分面包坊新鲜烤的，还带着余温。她满脸欢喜的笑容。
虽然分别前还算小小吵了一架，但他回来的时候即便只剩一个人，她也还会好好等着。松田无法形容心里的感觉，但他从来都不讨厌看到她的笑容。
“回去啰。”
以前，就在连松田也没有经验的时候，其实有让她跑丢过一次。
那次她说想去游乐园玩，他瞒着大人找了个帮手偷偷带她去了。但中途走了个神，就让因为好奇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松田第一次把她骂哭了。多亏了广播和好心人才找到的她。
她有很多地方不能去，人太多了也会胸闷气短，可她一直憧憬着游乐园热闹的花车游行，晚上闪闪发亮的彩灯，还很好奇过山车的尖叫，以至于让松田上去一回替她体验一下。
不过不能留她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玩也很无聊，最后是两个人一起上了摩天轮，坐了他嫌弃幼稚的旋转木马。可惜连木马她都会晕。
但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开心。
在这更早之前其实松田也没有来过游乐园。大概，如果不是她的话，长大以后就算有闲了，也不会一个人再来这种地方吧。
……所以，不止是让她能实现梦想。让两个人都留下不错的回忆，不也挺好。松田是这么想的。
下了公交，谢过司机，他推着她的轮椅，轮子碾过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踏上并不陡峭，但很长很长的浅坡。
浅坡的尽头就是家的方向。
提前吃了晕车药让她有些犯困。松田把备好的毯子给她披上，枝头的落叶飘下来几片，坡道边上的路灯闪烁着逐一亮了起来，影子被逐渐拉长。
秋天的海还是有些冷了吧。松田忽然想到。攒的钱虽然差不多了。但还是明年夏天去比较好。
“喂。”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诶……欸！？”
她一下清醒了，快速回头又被气血上涌整得难受。松田啧了声按住她额头扭回去不许胡来，一只手也能平平稳稳把她继续往前推。
“我…我没有啊。”
“真的？”
松田信么？
他挑眉，干脆利落。
“那为什么最近又开始拒绝我了。我还以为是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当了你的电灯泡了呢。”
“没有的事…！而且我拒绝了什么……哦……”
她声音低了回去，显然是反应过来了。她捏着毯子胡乱地揉，却不知道以为很小的动作，在他眼里被看得一清二楚。
她张了张嘴。
“我就是不想麻烦你…除了照顾我以外，阵平还有其他想做的事吧，不止是打工…也要有点自由时间？”
“去做什么？”
“做喜欢的事？”
“想干的事情我都会在你不出门的时候干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为了你委屈自己的人吗？”
“……可是、阵平也不是非照顾我不可啊…！”
松田握在轮椅把上的手背青筋都鼓起来了。
她说完这些话，就像是用完了所有鼓起来的勇气，默不作声低下头，在小虫子飞舞的傍晚，再不敢跟他搭话。
直到家门口前，松田身上都散发着很冷的气息。
她家里人似乎刚刚回来，厨房里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和他家那个酗酒之后只会甩钱让他自己去便利店的混账老爹不同，她家里人只是太忙了。
“你给我记住。”
松田没按门铃，径直用她家钥匙开门，然后将小声惊叫的她整个打横抱起。
“你是被照顾的一方。只有我选择愿不愿意照顾你，没有你无端端的赶我走。除非你实打实告诉我——”
“你已经厌烦了我的存在，那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她僵住了。
这话还是太过了吧。
说出来了松田就后悔了。在他的强硬下，她毫无反抗之力，而他的话语，无疑让她更难接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抓着他的胸前的衣服，没有哭出来，可是像只兔子，一整个缩在他怀里，瞪着他的眼圈红彤彤的，和哭出来也没有分别了。
……只是两秒，松田跟这样的她对视，就迅速败下阵来。
“真是的…算了，抱歉。是我的错。”
人与人之间只要好好交流，大抵的问题都能被解决。可到底为什么，即便交流了，世间仍然存在着许多隔阂与壁垒？
松田无法理解。
他也不想这样。
他不急着抱她进屋，她吸着鼻子调整，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她的份量和温度就切实地在他臂弯里。即便被这样突然对待，她也依然依靠着他。
一团很复杂的，像是迷雾一样的情感在松田胸腔里升腾了起来，涌上心头。
在还没有轮椅的时候，松田就经常抱她。特别是有段时间她经常低血糖…又或者是发烧在医院里吊针时睡着了。最起码他也要有把她抱到轮椅上的力气。所以怎么抱、怎么有力气去抱，他都有好好练习过。
可是……现在是有什么改变了。
她贴靠着的位置，有什么传递过来，让心脏的跳动变得很吵，吵得没办法正常思考。
……
难道是变重了？
松田眯起眼，暗自掂量了一下，她又被吓了一跳。
“够了快放我下来…！”
“没变重啊…话说你也太轻了吧。等会儿记得吃多点。”
“刚才没在说这个话题吧…！！”
她恼羞成怒给了他一拳。呵呵，那可是太有威慑力的一拳了。但女生能打到男生好像就会变得开心，他敷衍地啊啊了两下，总算她脸上恢复了笑容，他也扯起了嘴角。
松田都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
他把人抱进去，被她嘀咕又不是不能自己走。其实他抱她起来就是想吓吓这个笨蛋，告诉她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她这个笨蛋想跟他叫板也得看看实力吧。她家里人看到倒是大吃一惊，然后露出了和萩原同款的笑容。
为了避免被调侃到饭都吃不下，松田果断告辞了。
他家没和她在一条街上，但也隔得不远。
相比起来，这边可冷清多了。
客厅被黑暗笼罩，打开灯的时候，松田毫不意外看见男人颓唐在沙发上的身影，脚底散落着数不清的啤酒空罐。
这个曾经的拳手，松田丈太郎，现在胡子拉碴，眼神涣散。被儿子骂过，说过，但回应比击中沙袋还要死寂，简直是行尸走肉。一度还烂醉如泥在街头到要被从派出所捡回来。
最后连儿子的内心也变得毫无波动了。
松田嗤了声，只把买来的盒饭放到他眼前，卷起袖子收拾好这个现场，便了回自己房间，用房门隔开两个世界。
他的房间虽说有些同龄人的毛毛躁躁，但比起外面还算干净整洁。床边放的健身器材，是拳馆的那边的好心人说不用了送他的。松田习惯在睡前用锻炼把一天的疲劳发泄出来。而洗完澡后，就收到了她发来的消息。
她道歉说今天让他担心了。让他早点休息。
「明天见，晚安哦」
……很奇妙，心情居然会变好。
“哼，两个人道歉来道歉去的跟笨蛋一样…”
嘴上是这么说，可松田还是回了。
「行了，都说了我也有错，别想太多。」
“……”
「……晚安」
看到这样的消息，她心情也会变好吗？
松田不知道。
“……可恶、所以都说怪Hagi那家伙…搞得我都胡思乱想起来了。”
世事无常。正是经历过突如其来的动荡，所以即便不完美，松田比谁都想让这样的日常继续安稳下去。
什么都不用去改变。要是世间能一成不变就最好了。
月光澄澈，外面吹过的夜风也清爽，摇晃起窗前的枝头，连带着投进屋内的影子也摇晃了起来。
……但很遗憾。会有这样的期待，也是他还太不成熟的证明吧。
自从那天在她门前分别后，一切似乎回到了日常。在松田看来，两个人应该算顺利和好了。
他没有判断这种事的天赋，只是没再从她脸上看出更多不高兴的表现，之前的话题也没有再提起…他应该能松一口气了。
他觉得萩原之前的话就是在危言耸听。虽然和她吵过几次，但关系要好的人有些无伤大雅的争论又不少见，吵吵闹闹过来又是一天，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松田是这么相信的。直到，某天下课的时候，他听见了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呀…萩原同学真帅气呢…好有男子气概。”
“说起来那位同学没事吧…平时看起来气色就不怎么好的样子，不会是晕过去了吧……”
“你们说的是谁？”
松田迫近的黑脸简直把路过的两个女同学吓了一大跳，随后后知后觉。
“对了，平时不是松田同学一直在照顾她吗，她现在在医务室——”
松田几乎是破门而入的医务室，保健老师也是差点被他吓个半死。他二话不说拽开了唯一拉上的床帘，里面她慌里慌张的，倒没被看见什么不方便的画面。
轮椅不知道去了哪里，穿着的似乎是方便活动的运动服，脸色发白，但最起码是清醒着的。
“我…我没事的啦，别着急阵平，先喘口气…？”
“怎么回事？怎么没叫人来找我？”
松田克制不住连珠炮一样发问，上前去探她的体温，保健老师都没来得及搭上话，她便先报上了测过的数字。
“真的没事！就是体育课上有点头晕，但没有真的晕过去哦！萩原同学的班刚好和我们一起上课，他注意到我不太好，所以就把我先送过来…”
松田的手顿住了，她干笑，有些讨好地向上看着他。
“你的脸色比我还青啦…”
松田并不觉得好笑。
她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倒下了。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画面。也最终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不找人来叫我。”
他只是又问了一次。
这种气势大概连值班医生都应付不来，只有她才能还用眼神跟保健老师表示歉意，让这片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事发突然，阵平你又在上课，而且老师也说没什么大碍…我其实马上还打算回去上课来着，用不着麻烦阵平你特地来一趟啦…啊，不会是有谁说得太夸张了吧？”
她太小看这种事情在他心里的份量了。
松田垂眼看着她，因为直觉犯错了的不安，一边试图用轻松的口吻带过去，她一边手上悄悄扯住了他的衣服。
他却感觉像是被冻得坚硬的北极层，而冰川的表面正在逐步开裂。
“……轮椅呢？”
“啊，”
她不自觉移开了目光。
“那个，因为萩原同学直接抱我过来的…他回去拿了吧……”
……这是什么反应。
松田深吸一口气，拼命压制即将冲破牢笼的野兽。
他的脸色大概确实很可怕。可他几乎无法冷静下来。
“你确定不用去医院？”
“……对不起，是我逞强了，我和体育老师说想稍微锻炼一下，就…”
“你——”
松田快被她给气死了。
“要是晕过去头着地了或者其他哪里受伤了都会有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都不敢想如果萩原没注意到的话…如果还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
小时候，她进过一次急救室。茫然坐在门外等待的时间，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松田攥紧了拳头松开，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今天哪里都别想去，就在这里呆着，我去跟老师说，在我回来之前你一步都不许动，我看你还想干什么。”
“你还要上课，老师不会同意的…”
“我难道还不会逃课吗。”
“我就是不想这样——”
“闭嘴。”
那只野兽，那团火。快要喷发了。
松田烦躁不堪，这份烦躁里叠加了多少东西呢。
沉重的。急闷的。
班主任那边看到他的表情，也没能对他说什么了。反而还提议起不如还是去一趟医院看看。
之后也没有必要留在学校，就回家好好休息吧。
正合松田的意。
不知何时被萩原送回来的轮椅放在医务室的门口，学校帮忙叫了爱心援助的车辆接送，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推拒不了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去做了一次简单的检查。
“嗯…虽然有想锻炼的心是不错，但确实也不能忽略潜在的危险呢。”
负责的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中年女性。话语和微笑比他更好地安抚了她的心灵。
“一点一点慢慢来吧，怎么样？”
……如果这句话也能对他说就好了。
松田感受到体内血液的躁动。沸腾。他现在就像易燃易爆的火药桶，根本没有办法停止情绪的上涌。
经过一轮输液后，援助的车把他们送到平时公交停下的车站前，后面的路仍然由松田推上去。
他们需要一个交流的时间，可是两个人这个时候却只剩下了愈发生硬的沉默。
是她先道了歉。
“……我知道错了。对不起，以后我会跟同学好好拜托，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的。”
“不用。回去了我会和老师沟通换到你身边的。”
“——我就是不要！我不想要阵平你再为了我而改变自己了…！！”
松田一瞬理智爆炸了。
“那还有谁——你自己说！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对你时刻上心、能保证你绝对安全？”
“可是阵平不可能永远在我身边、这不是事实吗！”
……
这句话由她说出来最伤人。
这句话最不该说出口的就是她。
停滞下来的两个人，她回身争吵，脸颊涨红。
“还是说，阵平是喜欢我吗？”
……
哈？
回过神来，心底的声音已经脱口而出。
松田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表情，像是看着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一样看着她，而她别过脸，嘴唇颤抖着，不再说话。
此时吹过的风，是胸膛中间直穿而过的。
不该存在的沉默蔓延在两个人之间，她突然站了起来。
极速的体位改变让她有些摇晃，松田下意识伸手去扶她，但被拨开了。
“你干什么——”
“我要自己上去试试。”
她的力气不大，但很坚定。松田不明所以，只能看着她把轮椅当作助行器，一步又一步，独自向着长坡的上方走去。
这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坡度不高，她更多的是不习惯的踉跄，还有不得不面对的漫长。
而且她有些急切，果不其然在忍不住一阵步伐加快后，她开始喘息，不得不中途停下来歇息，身体也越来越依靠在轮椅上。
最后是松田眼疾手快从后面抱住她，扶稳轮椅，才避免她一个脱力滑倒。
“……你看。”
松田望着她，她被他圈在自己和轮椅之间，他形容不上来这再次浮上心头的感受是什么，只想快点停下。
快点让这一切停下。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这下该怎么办。”
“……”
她扯着胸前的衣服小口喘气，看起来很辛苦的样子。他以为这样她就肯认命了，可她却摇了头。
“我知道是托了阵平的福才能够任性，可是，没有阵平我也还有我自己…我想自己一个人努力看看…！”
“——你自己一个人能做成什么啊！！”
刺穿了。
她眼睛缓缓睁大，倒映出他僵硬住的面庞的瞳孔，逐渐酝酿起水汽。
声音作为利刃刺穿了防线。如果说先前的争吵松田还能侥幸不过是日常的一环的话，那么此刻，这破裂的一瞬，就算她这辈子再也不原谅他也不奇怪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本意是不想她受伤，□□上受伤。但这句话说出来却伤人千百倍。精神上让她遍体凌伤。
“……抱歉……”
人与人之间，其实即便竭力去产生交流，也会有刺伤到彼此的时候。
松田想要触碰她，却变得不知该怎么伸手，本就苍白的语言变得更加无力。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一时被冲昏了头……”
她埋下脸，用像是要甩开眼泪一样的架势摇头，然后红着眼眶重新站了起来，笔直地看向他。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不论要花多少时间，我都会证明给你看…”
“即便没有阵平，之后的路，我自己一个人也能继续走下去…！”
……
这算什么。
松田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哈。这算什么啊。
他咬紧牙关，都不知道是怎么扯出那个狰狞的气笑。
“好啊，既然这样，那随你喜欢。”
他放开了手。由着她继续那所谓的坚持。反正总会学会放弃的吧？
这样的思想其实恶毒又扭曲。可他不明白她到底在倔强些什么。
已经说好了不是么？是他没能把想法传递到给她吗？说好了——除非她已经厌烦了，否则他不会走开。
强烈的刺痛从喉咙深处传来。
……也许是他不愿意面对现实。
松田看着，她小步小步的身影，在远去。
她总是委婉，不希望麻烦到谁，不希望伤害到谁。或许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已经很碍事了。是他不愿承认这个现实，才总是在原地打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争吵，逃避最终的结论。
也许是她是对的。也许萩原也是对的。松田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有些可笑。
今天是萩原先注意到了她的不适，是萩原把她抱去了医务室。即便他不在，她确实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置。
被萩原抱起来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的？也和在他怀里时一样吗？
“……这还有意义吗。”
萩原在去打工前接到了电话。
他在体育课上抱了个女孩子冲去医务室的事情一下传遍了整个年级，出名得他有些烦恼，本来还想下课后就直接联络松田问问看状况，后来从老师那里先一步了解到后续，也算提前放心了。
他大概也能猜到松田会有多暴躁啦。所以也很识相地不去撞枪口，只是把轮椅留在医务室门口。想着打工应该也不会来了吧，没想到接到了来自她的电话。
“咦？怎么了吗，小阵平没在你身边吗？”
“欸、啊…嗯……我们吵架了。”
萩原很是吃惊。
不，也不对。该说是总觉得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么…
“嗯…小阵平不会嘴上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吧？你别在意，你也知道，他就是容易闹别扭…”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萩原愁眉苦脸起来。
因为她自带滤镜的状况，他变得算是唯一最了解松田的人了。
有的事情，其实松田不是嘴硬。而是没有意识到。
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所以才心安理得给自己安置了无数个借口。结果也会因为没能认清自己的感情，而不受控制地伤人伤己。
她轻笑了声。
“其实虽然吵架了…但阵平也护送着我到家了…大概，说不定明天早上，他还是会来接我…？”
……这不会是在跟他秀恩爱吧？
即便没人看，萩原也要露出吃到瓜一样的鸡贼神情。
“……可我不想再这样了。”
她却说。
“萩原同学也知道的吧，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阵平就照顾着我，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了依赖他的存在…可这样是不行的吧。我不想给他太大的担子，也不想让他再因为责任感，而被绑在我的身边了。”
……不不不不，我想那家伙的责任感大概没那么重哦？
她的声音有些止不住的发酸，苦涩。
“所以，萩原同学能帮我一个忙吗？虽然很俗套，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可是，比方说，我用已经有男朋友了这样的借口跟他说再麻烦他就不太好了…他也不用再担心我了…你来假扮我的男朋友，可以吗！”
……那我大概很快会尸横遍野？死很多块那种？
萩原眼神发空了。
“啊…嗯……我不会把这个当作是对我的告白，但还是…我能问问你的心意吗？”
“……萩原同学不是什么都看透了吗。”
“啊哈哈哈，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怕呢。”
你俩两情相悦却还要夹着我这个中间人不信任彼此心意也很可怕呢。
萩原在心里把槽和苦水一次性吐个够，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头脑飞速运转。
明明自己也没有谈过恋爱，他却意外的在这方面很天才？
“不过，就算这个借口能骗得住小阵平一时，我想也骗不了更久哦？伪装男女朋友这种事，和小说上写的不一样，我想如果不是有那份真心实意，很容易就会露馅的噢？”
一下被戳穿了点子来源，她大概很不好意思，在电话那头慌乱得支支吾吾起来。
“我没打算奢望那么多，只是想向阵平证明，即便不是他也可以…我不是一定要萩原同学或者谁来替代他的位置的！我自己努力也可以的…我只是不想再拖他的后腿了！只要萩原同学用男朋友的借口帮我打一阵掩护，让阵平没有办法和身份来接近我…这样我就有足够的空间脱离他的保护去自己锻炼了！”
“……我现在只祈祷你的第一句话没有被小阵平听到哦……”
“欸？”
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关键的地方这么粗线条呢？
萩原几乎想抱头呻吟。
比起言不由衷，看来更糟糕的是这种明明很坦率地在为对方着想，结果却说出口伤害到彼此的状况呢。
所以才会说，因为她自带滤镜，因为藏起来的心意而不敢对松田的反应朝着正确的方向判断，他才成了唯一最了解松田的人。
在对她的事情上，分明不给松田添麻烦，松田才觉得麻烦呢。
萩原叹了口气。
不过，要是能把两个人凑在一起，他未来就能自豪地对其他人说「他俩在一起可是全靠的我」了…？
“好！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不仅让你如愿以偿…也能一劳永逸！”
萩原一下打起了精神，与此同时一个绝妙的点子已经开始在他脑海里发酵。
“不过……其实小阵平比你想象中的要更胆怯也说不定。如果抓到时机的话，不要忘了主动出击哦？”
而另一边，一整晚，松田都没能睡好。
很逊吧。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道歉的措辞。想了很多遍她会有的反应。可无论怎样，喉咙里都像有着咽不下去的肿块一样，堵塞着烦闷。
……她也没有来说晚安。
松田也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
如果是道歉能解决的问题，他会果断道歉。可如果是束手无策的状况，除了沉默以外，他给不了任何回应。
就这样结束了吗？以后不会再有改变了吗？
……最初的时候，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吧。
但松田还是想去见她的。
也许见面了就能回到日常中去；也许见面了就能和以往一样对争吵一笑了之。
那么就去见她吧。
可快要出发的时候，松田收到了来自萩原的消息。
「今天她找我有点事，我先把她接走啦～小阵平你直接去学校好了，她的事就放心交给我吧！」
…哈？
松田在玄关看着这条短讯许久。
久到身后传来男人有些犹豫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
体验过一次的冻层，似乎再次冰封上了。
胸膛的深处变得坚硬起来。
其实如果说非要交给谁的话，那自然只有萩原他才能真的放心。
可为什么，和第一次看见她说被抱走时一样，全身还是会涌起这种…仿佛不属于自身的、几近咆哮的情感。
“咦？她的话已经出发了哦，难道没和松田君你说吗…？”
“…她说了。我只是顺路来看一眼而已。”
也到底是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会因为性别而产生隔阂？
最初的问疑又回到了松田的脑海之中。
「自己并不会和其他人一样」——这种认知大概是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傲慢和清高。到头来和性别之类的也没什么关系吧。不然也不会即便用尽方法也依然徒劳无功。归咎于那方面是为了更好找借口么？还是只是其实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落了俗套，无法从谈情说爱这种事情上挪开眼而已？
……自从高中以后，这是松田第一个没在她身边的早晨。
和其他人走在同一条上学路上的感觉比想象中的要平凡。一个人的路径也没有什么需要抗拒的多余的烦恼。
松田抵达了鞋柜前，拿出室内鞋更换的时候，也终于掀起眼皮分了里面的那封信一眼。
这种事在同龄人之间不少见，他还不至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据萩原说，因为他经常照顾她，使得就算平时对女生们态度经常被吐槽像个不良一样，人气却还是只增不减。
而他对这些都毫无兴趣。
松田没有把信拿出来，也没有打算丢进垃圾桶，只是由着它回到柜门合拢的黑暗里，迎接属于它的无疾而终。
要去看她一眼吗？
然后上楼梯时，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冒了出来。
和萩原就算在校外有什么要安排的，怎么也都回来了吧。楼梯边上的辅助机也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但是声音…不，来时没有被其他人注意到的「某个事实」，现在终于被察觉到了。不止是声音，松田拉开教室门时，那些视线若有似无地，都朝他这边投来。
“今早松田同学没有和她一起来的吧…昨天好像也是萩原同学…那两个人难道说在交往中吗？”
又来了。无聊的话题。
“昨天的萩原同学可帅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同龄人的公主抱呢…而且不是喜欢的话，没办法时刻注意到那个人的安危吧？”
这也能算论点？
“以前他们不就是朋友了吗？我好像还见到过萩原同学在文学部附近呢，肯定也是为了她吧。而且偏偏是昨天后的今天，由萩原同学送她来上学的…嘿嘿，我猜啊，肯定是昨天的经历让他们两情相悦了啦！”
说的什么鬼话。
“而且最重要的不是…松田同学好像和她一直不是那样的关系吧…？”
嘎吱——
室内的闲言碎语顿时安静了下来。松田用漠不关心的表情，收回不经意踩到桌椅发出尖锐噪声的脚，毫无诚意地道了歉。
“抱歉。”
全是无稽之谈。
回想一下过去吧，那两个人顶多是朋友关系，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恋爱迹象。根本连值得被编排的空间都没有。
两情相悦？他想象都想象不出来那种画面。
她生了他的气，所以才会拜托萩原。最多仅此而已。
而且因为没和他在一起，所以跟萩原就有可能？说的这都是什么屁话！
松田回想起萩原曾经的话，关于恋爱，关于她可能喜欢上了谁。
那是早有暗示吗？不，萩原那家伙才不会做这种事。
而且…他可是问过的。她自己回答过的。她可没有喜欢的对象。
所以全都是无稽之谈。
……和他没有关系的无稽之谈。
松田又回到了三楼的那个位置。
积雨云在天空阴沉地翻卷，没能落下一滴雨。从这里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位置。看见她午休时间和其他朋友一同用餐，收拾好餐具后，看见本该在隔壁班的萩原突然出现在窗边，和他们打招呼。
但萩原没有其他行动，像是耐心等待着什么，然后她自己站了起来，不知说了什么后，露出了笑容，在起哄下难为情地推起轮椅，小心翼翼和他一起出去了。
……这就是不同吗。
虽然放慢了步调，每一步都显得提心吊胆，但她确实是自己在走着，和萩原有说有笑地并肩前行。
看起来很高兴啊。
松田闭上眼，低下了头，由着沉闷的风从颈后溜走，留下齿间磨蹭的余温。
“我不是知道的么…”
她很向往自由的存在。
所以有了那片想要带她去的海景。
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却成为了她需要摆脱的一层束缚。
她不想要那样。所以她不再需要他了。
……真是自作自受。
松田给萩原发了消息。让他记得提醒她吃药。药物的份量、名称、几个必要的电话号码也都发给他了。
其实这是早上就该做的事情。他不该在没确认过的情况下，就相信她会主动告知给萩原。反过来她会逞强什么都不说才对。
因为是午休时间，萩原立刻就打了电话过来。但被他挂了。松田不爱做自找没趣的事情。至少他现在觉得，没趣。
照顾她要多加注意，她不舒服有时不会说出口，你得自己观察。尤其是今天天气不好，要小心感冒。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再来问我。别太放任她了。松田就这么打字，手指灵活得很没用。
然后最后一句大概不是找补。起码他觉得不是找补。
「我有事离开学校一会儿，我看你今天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多，就交给你了。」
在暴雨下起来的时候，松田直接翘了下午的课，翻出了学校。
他没回家，而是去了拳馆。
空洞的回响、雷鸣轰隆、汗水、发泄，挂着沙袋的锁链嘎吱作声，他把所有复杂的心情都凝聚在拳头之上，狠狠地挥出，忘我地砸下。
关节摩擦在拳套上火辣辣地刺痛着神经，渗出来的汗水划过下巴。在这一刻，松田居然理解了一点家里的混账老爹。
他也有过这样的心情么？
“以为自己最起码能握住一样东西…”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总会出乎意料。
松田一拳轰出，久经折磨的沙袋终于不堪重负，一下倒飞出去，撞在墙边。
漏出来了一地碎沙。
松田喘着粗气，出神地看着这一幕。无法遏制的念头还是渗进了感官之中。
……就连一起去海边的打算，现在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不为过吧。
松田厌烦变得消极。消极之于现实是没有意义的物质。所以他必须要将一切都丢弃而出——即便可能只有片刻效果。
不过这完全是在拳馆搞破坏吧。但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闹别扭的样子也能看出个高低。等到雨停他被拳馆老板忍无可忍轰出去的时候，其实天色也不早了。
松田连打工都翘了。
连续两天。那边把他炒了都有可能。但松田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走出拳馆时，他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没有了往常她报平安的联络，倒是萩原的电话正是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搞不好是在报复他，松田刚想接起来，就被挂掉了。
松田呲了下牙，这家伙还发了个欠揍的表情过来，但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发泄一通后也算冷静了一点…松田蹲在路边，给他打了回去。
“干嘛啊。”
他瞥了眼时间。如果是平时，这时候他已经接到了她，在回家的路上。今天他不在，萩原应该会做，大概是觉得他会想了解现状才打来电话的吧。
…话说该提醒他给她买点吃的来着。
松田揉乱了脑袋。
真是的。他也是贱得慌。都这样了还没忘了关心她。她知道了最好感恩戴德一下。
“啊——我刚把她送上公交车了哦？我想你可能想知道。”
“…啥？”
“我是说，她自己回家了哦。”
松田噌一下站了起来，像是能隔着信号瞪穿萩原那样。
“你在搞什么——她一个人回去很危险的你不知道吗？！”
“她坚持说要自己回去的。”
萩原却一点被问责的慌张都没有。
“上车之后她拜托了司机看照，至于下车后的那段路，早上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演练过两次了。只要不着急，她完全可以自己到家的。”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别太放任她吗？！”
“——我这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嘛。”
萩原已经听见了电话那头的风声。不用想都知道自己那个在某件事上就容易头脑短路的幼驯染在怎样拼命地赶回去。
但他也不是什么有坏心眼，非要折腾自己的小伙伴才这么做的啦。
萩原大叹了口气。
“小阵平，冷静一点。这是她想做的事，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现在我连你也通知到了…你非得阻止她不可吗？”
“……我之后再找你算账！”
从拳馆回家和平时送她回去不是一个方向。但跑着去的话肯定还来得及。
松田挂了电话，越过围栏，溅起水花，在别人诧异的目光中，朝着唯一的方向跑去。
风速在提升，心肺在运作中砰砰扯痛，而随着傍晚景色一同向后掠去的，还有头脑的空白。
——他就非得阻止她不可吗？
这不对吧。
咬紧的喘息之中，松田无法不去思考。
他是顾忌到她的安全才行动起来，为什么变得像是不顾她的意愿的冠冕堂皇？
话说，这种作风的人，他不是最厌烦至极的吗。
“哈…”
……如果他出手制止了的话，她一定，又会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了。
松田急停在树荫之后，他平复着急促的气息，雨后的风穿过被扬起的衣服下摆，不远处公交正好抵达车站。
她独自下车了。
夕阳下，她生涩地向帮忙放下轮椅的司机道谢，然后自己小心绕过水洼，推着轮椅，朝着那条上坡路走去。
她没有一点犹豫。
松田在身后注视着她，看着她一点、一点，稳重地、小心地，向着目标的地方走去，调整着呼吸，没有一丝急切，只有全身心的坚定。
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气息也放轻了，看着她凭借自己的力量，终于在冷汗冒出前，一个人成功抵达了，这段漫长又漫长的上坡路的顶端。
出现在眼前的道路，只剩坦途。她恍惚了片刻，然后，露出了笑容。
……映照在她脸颊上的余晖，非常温暖。
意外就发生在那一瞬。
“呜哇——！”
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低估了雨后路面湿滑的危险性，强烈的阵风吹过，顺着坐下的力气，轮椅突然整个向后方滑去——
她慌张地下意识想先站起来，不过轮椅立刻被身后的力量稳稳托住了。
“……阵平。”
她惊讶的眼中再次出现他的身影。
「没有我在的话你怎么办啊」——被吓个半死，本来想再次骂出这样的教训的…
然而看着她的表情逐渐不知所措，松田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是她先避开了对视，手指蜷缩了起来。
“你怎么…是萩原同学叫你来的吗？”
她低下了头，显得很不自在。
“…又让你费心了吧。对不起。…谢谢你赶过来。”
刚才看见的笑容，在他出现后，也消失不见了。
是这样不想见到他啊。
松田想。
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总是一个劲地对他说对不起和谢谢。生分得像是回到了最初。
他是非得阻止她不可吗？他是非得出现不可吗？
她这么想摆脱他的存在。
也已经这么不需要他的存在。
“不用道歉。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觉悟。”
她愣住了，松田竭力维系住语调的平静，不过，大概听起来还是难免像是在嘲讽吧。
“……这不算是我的功劳。就算我不出现，你自己也做好了避免摔下去的准备，不是么。”
“阵平…”
“如果你想向我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行的话，你已经成功了。”
她背对着他，震颤了一下。不敢回头似的死死低着脑袋，手紧紧抓着。
可是他不是认可了她吗？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松田绷紧了下颔，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了。
明明她和萩原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是这个表情。
“……”
他感到撕裂。
风吹过两个人之间的时候，不仅没能带走这阵难熬的相对无言，反而使一切更深地坠向了更难堪。
是谁都可以。是他就不行。比这更狼狈的话语，松田都想抓着她问质问。
“……”
对你来说，我的存在是一点都不重要了吗。
他想。
你想要的那个人，无论是萩原也好，是哪个我不知道的你更喜欢的人也好…
那个人会带你去看你想看的风景吗？你会让那个人带你去看吗？
“……”
是我就不行吗。
以为能丢弃而出的酸涩，其实仍然是附骨之疽。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松田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她的笑容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这个事实裹挟着糟糕的情绪冲动，从堵在喉咙深处的肿块喷薄而出，如潮水般将他的感官淹没，最终要从发红起来的眼眶溢出。
……他没有这样的打算的。
松田阵平这个人，骄傲是他最后的底色。而在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
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所以人才总是口是心非。
明明有想要的东西。在这一瞬他却选择了别的话语。
“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她微微睁大了眼。
“关于你要注意的事情，我也都已经和Hagi提过了。…之后，我都不会来了。”
明明早就学过如何忍耐眼泪，可却还是让一颗的重量在呼吸间跌落了。
松田深呼吸，试图将剩余的堵回去。最起码，就最后一次把她送到家门口吧。
体面点对谁都好。但他却听见，她颤抖的、微弱的声音。
“不要…”
不要走……
她一把抓住吃惊的松田，发红的兔子眼里早就盛满泪水，开口已经是泣不成声。
“不要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那么不甘心，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可到头来，还是要松田来救下自己…她厌恨自己的无能。
可听见松田那样冷淡的认可，她更觉得害怕。
“我会再努力一下…不给你添麻烦的…所以…对不起…不要生气…”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给家里人、周围的人带来了多少顾虑，所以她总是对自己得到的一切帮助心怀感激。
尤其是松田一直以来的陪伴。
明明只是朋友，他却比谁都要体贴。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她可能都没办法好好上学，没有勇气和其他同学往来…他无言的温柔，用责怪来包装的关心，所有的所有，她都一边占有着，一边偷偷高兴着。
……然而越是这样，她越是感到卑劣。
她是他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她是他生活里的拖累，她怎么能对这样伤害着他的生活感到满足呢？
她不能再依赖他了。
可是在她变得可靠之前，松田是不会放心的吧。为此作出的种种努力，主动寻求更多人的帮助，她想解释清楚，可为什么，到最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变得越来越遥远……
“不要生气…不要走……不要…把我推给其他人……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照顾好自己的、阵平有什么想做的事情都可以去做的！所以……不要讨厌我……”
她的眼泪断线了一样落下。
一旦想到他不会再回头，想到他可能对自己如此沉重的发言露出怎样复杂的神情，她便忍不住全身发颤。
握住的手也逐渐失力，只敢小心地触碰衣角。
松田却哑口无言得茫然。
他根本无法理解她说的话的意思。
“你…我不是说过不用你担心这些的，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用再顾虑我了！我全都听见了——”
他对年级主任说，「我也有她以外的事情想做了」的时候，她全部都听见了。
她捂住脸，泣不成声。
“我知道阵平你希望我能找到其他人代替，这样你也能更放心…可是这怎么能做到…我怎么能做得到……但阵平也已经陪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不能一直贪心下去，不是吗？”
她笑得好丑。
他果然还是讨厌那三个字。
“傻瓜！我那都是气那破老头的反话！”
“可是阵平你去打工了不是吗！”
她跟着拔高音量，胸膛激烈起伏着，脸色发白。
“打工的同时还要兼顾照顾我…累得上课也没精神，如果不是别人说我都不知道你上课总打哈欠…”
我靠，松田气得差点在她面前爆粗，一把将轮椅扭过来强行和她面对面。
“我累不累我上课都要打哈欠的好么！而且…打工那是为了能和你一起去海边的啊傻子！”
她完全愣住了。松田脸红得分不清是气急还是此时说出口的窘迫导致的。
说白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事情，哪有什么要找别人照顾她的打算，能误会成这样也是无敌了——而且话说果然是别人说闲话的错啊！！
然而，她好像并没有被他的解释说服。
也没有因为得知惊喜而高兴。
反而苦涩的，慢慢渗出，她垂下了眼，慢慢放开了手，说出了松田完全没想到的回应。
“……那，阵平是喜欢我的吗？”
……
哈啊？
怎么又绕回来了？
松田莫名其妙，上次也是，吵着吵着就出来这么一句——
她忽然就自嘲笑了一下。
“我是知道的，阵平不喜欢我。”
“什么、”
“可是我喜欢阵平。”
松田被震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像是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只是含着笑泪，颤抖着嘴唇看着他。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可是，我喜欢阵平，我对阵平抱有不一样的心思……所以，才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她很痛苦。
呼吸的每一下，胸前都很痛苦。越是得知松田对她怎样好，她越是痛苦。
她紧咬住嘴唇，不想让自己过于失态，但却止不住眼泪的流淌。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这样的话，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对不起，喜欢上了你……阵平是讨厌这些的吧。你不用在意的，我会…以后都不给你添麻烦的。……现在说出来，也不是想让阵平接受我的。”
她已经试过一次了不是吗？那时，松田是用怎样陌生的目光看着她，现在，又是用怎样震惊的神情来面对她的告白的？
“是阵平对我太好了。”她泪眼朦胧，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无论我怎样任性都会包容，无论我怎样让你烦恼你也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可是，我还没有无耻到，能继续利用朋友的身份，利用你对我的温柔，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这也太痛苦了。
她缩起来，想要逃避现实。只要告白了的话，一切就都回不去了。她请求他不要走也没用了。她也没有那个资格，再留在他的身边。
两个人一起去看海……这个愿景实在太过美好了，美好到她再也不能心安理得，自欺欺人，更不可能接受有了这样美好的回忆后，在未来的某一天，看着他喜欢上别人。
太痛苦了。
“如果…阵平也能喜欢上我就好了……”
松田要怎样回应？
他茫然的，下意识想安慰她的痛哭，可是，他连伸手这个动作都无法施展。
她喜欢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想再让她哭下去了，但松田再迟钝也会反应过来，如果就这样苍白无力地说出口，她只会用那样丑的逞强笑容，永远从他身边离开。
……
心脏跳得好厉害。
风将季节的落叶吹过，松田心如擂鼓，鼓膜下血液轰隆隆冲过，头脑空白，无法思考。上一次，听见她同样的质问时，也是这样混乱的、难以回应的心情。
他从没想过她会对他…有那种意义上的喜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必须要绞尽脑汁抓紧去想，才不会走到最坏的结局。
他不能拥有和她一样的心情吗？他不能回应她吗？
他真的是——不喜欢她——所以平时也总是抗拒别人对此的起哄？
……
可是为何，内心是如此酸涩难耐，眼睛是如此酸胀发热。
他无法容忍她身边出现其他人的心情——难道就不能与之对等吗？
“……我不知道。”
松田沙哑道。
“到底怎样才能算喜欢，我不知道。”
她滞住呼吸的僵硬，需要拥抱颤栗，他想要让她恢复笑容的心情，这样不能算喜欢吗？
「我喜欢你」——他好像真的没办法像她那样坦率地把这句话说出口，但、他现在持有的这份焦躁，难道就不能算喜欢了吗？
“就算你那样说了，我想带你去看海的心情也不会改变，就算不是去海边，去其他你想去的地方，我也能带你一起去。我也从来不觉得和你在一起有什么负担…你要是不再需要我，我也会不甘心。”
松田很不擅长说出真心话。
即便连萩原都会说他这个人直来直往，有话直说。但是是没有勇气说出真心话的人，才会把自己表现得很不好应付，并把平时的洒脱当作掩护。
……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也要，也想要把此刻的心情传达出去。
“而且我不是说过了吗——除非你说厌烦了我的存在，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
松田找不到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的理由。现在没有，而所有的未来都是由每一个现在堆砌而起的，那么未来也没有。
他不知道这份心情是否由她所期盼的恋爱情感驱动，但这是真实存在的。不可否认的。
“……阵平这是在告白吗？”
她终于重新抬起头来，肯好好看他了。
她眼睛红得可怜，嘴巴抿起来。松田被看得莫名浑身不自在，感觉随时下一秒都要从这里逃走一样。
“这种话，就算没有喜欢这两字，也会被叫做告白的哦…？”
“呃唔——是、是吧？”
松田难得咬了舌头。她要是连这都能当作告白…总之她能高兴不就行了！
他脸烧得好厉害。
“……可是这样也称不上是喜欢。”
她却小声说，说些很气人的话。
“或许阵平你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而已。”
“——”
“亲我。”
在松田气急了要骂人的时候，她提出了惊人的要求。
她咬住嘴唇，自己都为之羞耻那样，脸颊泛红。
“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想做这种事情的……喜欢我的话，亲我。”
“……”
“不行也没关系的。”
在她勉强自己用玩笑带过去的那一刻，松田压了上去。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足足半秒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松田俯身下来的脸近在咫尺。两个人的唇瓣碰在一起了。
他正看着她，连瞳孔都在颤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要窒息死了。
他不敢呼吸，太近了，近得他能看清她湿透的睫毛，眼尾的淡红，感受到唇瓣上属于泪水的咸涩。
……软的。
她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呜咽，闭上眼，松田感觉大脑好像轰一下爆炸了，断掉了某个神经开关，凭借本能就把羞得想缩回去的她按在轮椅上，生涩又急切地想寻求更多的反应。
“呜——”
好软心跳快得要死这么好欺负可爱
松田没敢硬往里亲，脖子都梗出了青筋，实在没喘过气来的时候，才依依不舍从被他咬得通红的唇瓣上分开。
她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抓住他的衣服，一副倍受欺负的兔子样，给松田一下理智不知冲飞到哪里去了。
他用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表情，此时他脸上一定非常丢人。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夜幕温柔地在天空铺开，虫鸣像歌一样伴奏在夜色中。
“……回去吧。”
“呜…”
“干什么啊你这个反应——”
“总觉得…还是对不起……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你再这样我亲死你。”
“！！”
她捂着脸倒在轮椅上，被嚷嚷着的松田推回家。她脸颊从未这样因为羞涩红过。
“那个…阵平……”
“干嘛啊、”
“你的手、还好吗？上面好像有伤…”
“…………只是一些擦伤而已。”
“不疼吗？”
“……还行吧……”
“下午你不在学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拳馆那边有事找我帮忙而已。已经没事了。”
交往的人的心情都是这样的吗。
松田推着她回家，在灯光的指引下，世界是如此静谧，又如此喧嚣，仿佛只剩下了彼此两个人，又仿佛还能眺望到整个人间的轮廓。
耳朵好热，连着半边身子都好燥热。但心情已经不再浮躁不安了。好像哪怕要在这条道路上走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
“喂、”
“嗯？”
她没有回头，而是抬起脸，眼巴巴仰视他的模样，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身影与光，害得他心底一瞬冲起一种诡异的破坏欲，很艰难才克制下去。
星星和她的注目在闪耀。松田抿了抿唇，听见自己说——
“我们一起去看秋天的海吧？”
其实她在老师眼里一直是个乖乖女的。
文静的，爱看书的好孩子，然后因为她很乖，所以让看起来不学无术的松田也从没惹出过大事…人人都夸他们小学老师的策略好，一箭双雕，救赎不良少年，而她总想解释，明明松田的成绩一点都不不学无术，但喜欢摆出吊儿郎当样子让人误会的松田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而现在，终于她也要不乖了。
松田以她发烧了为借口，替她请假了一周，然后他自己又名正言顺以忍不住要照顾她的名义翘课，把记笔记的事一股脑丢给了萩原，然后带着她，出发去看海了。
坐着新干线，被窗外快速掠过的景色吸引目光，听着同一副耳机里流淌的音乐，进入隧道时靠在彼此肩头小憩，在天气最好的时候，看见闪闪发光的大海。
“阵平——”
秋天的海，晚霞粉色的橙色的云朵，她脱了鞋小心踩在沙滩上，被冰凉浪花打湿脚踝吓到，然后满颜笑容地回头来找他。
“好宽阔的视野——好漂亮的海——你觉得呢？”
噢。那是即便松田对大海没什么兴趣，也能说是很漂亮的大海。
“不是那个…我是说，你开心吗？”
…也大概是，永远不会从他记忆里褪色的一幕。
“嗯。”
松田用会被吐槽「太会耍帅」的表情，抽出插在口袋里的手，把她外套的拉链一下拽到最高，将风挡得严严实实的。
她腮帮子鼓得有点不满，也有点不好意思缩了下脖子。松田嘴角咧得很拽，回答倒是很坦率。
“开心。”
她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松田看见有片由浪花送来的光闪烁在她眼里。然后，那天她向着余晖露出的温暖的笑容，终于对着他也绽放了。
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所以人总是口是心非。
松田仍然是喜欢有话直说，仍然也有真心话想要藏起来的时候，但一定，有哪里和以前不同了。
大概，算是成长了吧。
“去做点什么吧。”回去后，他对老爸说，“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已经失去的东西。”
为了你自己，重新开始吧。
松田丈太郎恍惚的眼底聚焦出片刻神采。
在他眼前的儿子，松田阵平，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会辩驳争执的豆丁模样。
而是用比他还要成熟、可靠的坦然，投以释然的注目。
“一点一点慢慢来，怎么样？”
“——所以我说，你们两个能在一起还都是全靠我哦？”
午休时间，作为向别人吹嘘前的彩排，萩原先向当事人之一松某田洋洋得意了一番。
松田还是觉得手痒。
“所以我不早说了嘛——你这家伙跟拱火的有什么区别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熟悉的三楼的栏杆边，往下看，能隐约见到她和相识的同学解释着什么，光是通过肢体语言，松田就能想象出她脸现在有多红。
“NoNoNo，”萩原不怕死地凑到他边上，贱兮兮地一起往下看，“有话直说小阵平你只会跳脚否认，而作为一瓶优秀的催化剂，我可是能让小阵平你主动行动起来的喔！”
…才不是。他虽然冲过去了，但差点把事情搞砸了还差不多。
“而且你看我多贴心啊，交往这种事，作为好兄弟就算是假的也绝对不行！不过让人误会还是蛮容易的啦，只要传进小阵平你的耳朵里…”
“你好吵——。”
“嘿嘿，反正你们都吵架了，哪怕你信了也没办法问她真假，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我才没有信啊！这么蠢的事我怎么会信！”
不过，阴差阳错最后确实成了倒也没错。
但松田瞪着布灵布灵眨眼八卦的萩原，因为细节太羞耻绝对不可能告诉给第三个人听，所以最后只能扭曲着脸庞把不成型的抵抗咬牙吞回去。
“…行吧，多谢您老的助攻。”
“不用客气～祝您百年好合～”
松田陡然惊觉，这个浮夸的自吹自擂过了明天不会变成另一个更离谱的谣言吧？
“话说，小阵平你还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啊？”
“就——不可以为了青春期旺盛的一己私欲勉强她哦？你应该比我更在意她的身体健康吧？但出轨也是不行的哦。”
萩原摸着下巴，松田半天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涨红了脸爆出一句靠。
“我才没——”
说对自己女朋友没有想法好像对她而言伤害更大，松田一下住嘴，而且他也不是没想法，而是真的像察觉心意都能慢半拍那样，在萩原提起前，他完全没意识到…
一些不合时宜的想象浮现在脑海中，松田僵硬了，大太阳底下一下整个人跟自燃了一样发烧。
萩原无声揶揄地笑了，看幼驯染自以为没被发现的小表情，还装模作样去看她在干什么。他觉得自己可真是太会助攻了。
话说等他们要是结婚了他能当上司仪吗？到时候这故事可以再说一遍的吧？
云彩稍微遮蔽了一下天空，她在窗边，隐约好像注意到了什么，转过头来，一下就看到了晴天下的松田。
她脸颊红了。慌里慌张的。还把脸藏到书的后面去。…松田忽然很想去见她。
不管她跟人解释清楚了谣言、说清楚是和他交往了没。
哦对，鞋柜里那烫手山芋一样的情书，也可以让她去处理了吧？
松田给她比了个手势，她应该是看清了的，有些无措地站起来，然后推着轮椅，自己小心地往楼梯那边走去。
他没有白费她的决心，放下了一定量的过度保护欲；她也没有再钻牛角尖地坚持，也明白了不必为了自强而逞强。
就这样继续下去吧。松田想。
即便磕磕绊绊，有时可能还会心意难以相通，每一天大概都是不完美的日常…
但也总有解决方法。总有继续下去的明天。
天空蓝得澄澈，明亮的阳光温度正好，连云也软绵绵的。松田跟萩原聊着闲话下楼时，余光瞥见了身后明媚的景色。
“……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他这么嘟囔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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