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升起的时候,寒冷的气息缓慢地下沉。
高楼林立的东京都中心被笼罩着雾霾蓝,昏沉的灰天下,写字楼的玻璃外墙反射着闪烁的清晨锐光,打破朦胧般点缀在象征和平与文明的红白尖塔边际。
…跃出的光越过了只拉上一半的窗帘,落到房间里。
闭眼中被晃到,降谷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遮住眼前侧头避开。
大概忍受了像是数分钟长的几秒后,闷在胸腔里的叹气还是被吐了出来。他揉着额角起身。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
熄灭了手机屏幕,降谷眉头锁得更紧。
和往常的记录比,睡眠时长算是延长了。但睡眠质量却显然下降…某种意义上来说,特地让自己躺到天亮的休憩,也算是多出一截毫无效率的浪费时间。
他捏了捏鼻梁,按下了无名的急躁,捞起衬衫套上。哈罗在客厅听到他起来的动静,于是也出现走了一圈,因为伸懒腰和甩脖子,挂牌的项圈发出叮当响。
降谷出来打开了电视。预备好的早间新闻开始播送。是打破宁静的第一抹喧嚣。主持人用四平八稳的声腔念着稿子的时候,他蹲下来给哈罗添了粮。
小白狗似乎能嗅到他的气息不太明朗,大概也料到今早不会有外出晨练,吐着舌头歪了歪脑袋,乖巧地低头开始苦吃。
降谷下垂的眼角柔和了几分,揉了揉它脑袋,起身去给自己准备早餐。
大概中午会比较忙,所以代替午饭的三明治也需要准备好。
他默念今天接下来的安排,在一个人生活的安静中拿出冰箱里准备好的食材。清洗生菜的时候,电视里从单方面的播报变成了主持人与嘉宾的话题谈论,说到今年气候的问题,他才发觉今天的水温有些凉。
稍微变得钝感了。望着指尖的水滴,降谷流露了不满。但这也没办法的事情……大概。
他晃了晃脑袋,恢复了该有的沉静。略长的浅金发丝落在耳侧。将静谧中的个人喧嚣继续了下去。
“下午风见大概也来不了。”
出门前,降谷低头对哈罗说。
“等明天…抱歉,周末的时候,等我回来再带你去跑一圈吧。”
它能听得懂,摇着尾巴回应,总是一副让人心软的微笑模样,凑上前来蹭着他的腿边绕了一圈,毫不介意。
降谷有些心安,弯腰抚弄了它柔软的脑袋。
可是指尖钝然的触感,却把这样的心安感变成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像是要把人往湖底坠去似的——阵阵疲乏。
才八点不到。他苦笑看了看时间。虽然的确是睡眠不足。
其实不太一样。降谷清楚自己身体的极限,不然饶是他也会需要担心疲劳驾驶的问题——
开着银白色的马自达驶过只有清洁工安静劳作的街道边,降谷摇下了窗。
外面夹杂着某种说不上来的黎明的冰凉丝滑的气息随着风拂过脸侧。等待信号灯时,降谷垂目感受着温度的变化……手指捻揉着,像是能揉掉从健全的关节各处开始涌上来的、侵袭进意识里的疲累。
大概季节的转变也是原因。
…但无论怎么说,还有许多未处理完成的要务在办公桌上等待。降谷还不至于因为倦乏而对那些文件产生厌烦,只是——作为警察,理所当然地会盼望着东京、这个国度,能更平安一些。
回到厅内时,不出意外公共办公区域的灯还亮着。略暗的白光照在深灰的办公区,底下同样形象苦闷的人都在埋头工作,听到开门的声音,才恍惚意识到百叶窗的缝隙外漏进来的光线。
降谷点头和一位去茶水间的同事打招呼。对方无力的回应表情看起来是呼吸都累。
一般会社的员工,现在到年底也是这样连夜加班的忙碌吧,圣诞节之后就是正月。人们一旦要在节日里聚集起来,生命力愈是在氛围里活跃,背后的阴影力的犯罪就愈是沸腾地涌现。
习惯了以后,也不会抱怨什么了。这就像是自然景观一样。而警察机构就是对应存在的抑制力。所以无论如何…
思绪的细缝里陡升起来丝丝烦躁,降谷搭上自己独立办公室的门把,冰凉的金属才稍微缓解了一些——他松开了眉头,不过也因此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最近新加入小组里的部下同样在通宵的行列中。他的座位被特地安排得很近,所以降谷也能一眼看见他现在紧盯着电脑屏幕的神情。眼底甚至都凸出了可怖的血丝。
降谷回想了一下安排下去的工作内容,应该是两份案子的情报调查。
原因他记得很清楚。上周无可避免发生了一次自杀式的爆炸袭击…有几位同僚受了重伤。降谷本人是首当其冲,结果却幸运地只有轻微脑震荡。
而第一次参与外勤任务的新人,亲眼目睹那样的场面,受到了冲击。
不过既然本人逞强地说没什么,降谷斟酌过后也不留情地安排了两件相对不太紧急的事情让他去做——减少负罪感也好,分散注意力也好。消化和调节是必要的。
然而看这幅用力过猛的状态,看来是完全没有把握好平衡。
……我以前也会这样吗?降谷不语地观察着,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目光描绘对方青涩的面孔,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当初加入这个环境时的心境。
应该是没有的——曾经他所处的环境让他大部分的情绪连酝酿的时间都不存在。
只是,那种急切似乎带来了后遗症。恶鬼般纠缠他至今。
降谷不再去想,回头拧开了办公室的门。座位前堆叠了整理好的文件,还有字条。
风见应该是昨晚没有离开,去休息室小憩了。降谷先前就没有找到他的身影,现在确认了他留在自己桌面的东西。
他是想空出圣诞节放个假吗?降谷不由得想。到了年龄——有要结婚的想法,或者…至少有想要约会的对象了?
降谷忽的失笑。要是被谁听到,肯定会被笑话就你还担心别人…
外面猛地传来摔了什么的动静。
降谷倏的抬眼,透过单方面可视的玻璃墙,看到那个新人正手忙脚乱捡起碰掉地上摔碎的马克杯。
“抱、抱歉…”
他含糊着,通宵引起的冒冷汗又手滑了一次,搞砸了的表情上涌现些积蓄的崩溃。擦干水迹后拿起碎片之后,左右没有丢进垃圾桶,而是堆到了桌面上,思维停摆般僵硬地看着。
…还是该谈谈。
降谷叹了口气,低头揉了揉紧皱眉心。该怎么使用措辞也要考虑一下才行…但过去前,新人呆了会儿,却从文件里翻出了什么,然后径直走了过来,敲门。
“……我想请假几个小时。”
他脸色苍白。对于还未开始熟悉的上司更是有点白到发青。
过去曾经说出「我没事、不用特地关照」,被加负了任务之后却说要请假。不用谁来叱责,他自己都觉得丢脸。软弱得不像话。
……在这个职位、职业上,露出软弱似乎不被允许。
然而这家伙紧绷得快要崩塌的神情却只能让降谷有点无可奈何得想扶额。
他这些年是对部下的形象愈发严苛,但也不至于像个老古董一样毫不通融吧?难道在部下的眼中,他就是寻常的魔鬼上司的印象?
也有上了年纪,气势上来了的缘故吗?
降谷心底微妙地感慨起来,一边准备点头的时候,不经意间被拿来的那张纸吸引了目光。
格外正式,却不是警视厅或警察厅规格的请假事项说明。
“……去做心理咨询?”
“我想该去…呃、并不是厅内配备的……”
警察内部有专门负责开解的精神科对谈医生。但这份告知上的人与警察毫不相干…不,也并不完全算是。
新人磕磕绊绊地在解释,降谷盯着最下面签注的名字,那些声音风一样被略了过去,半晌后,他才抬手按了按,示意停下。
新人状态的确极差,像是连续通宵过后喝了两三罐红牛的心跳过猛,神经末梢被压抑到了极限,情绪过后人有些发颤,眼角都红了。
他呼吸不自觉收轻,有点鼻塞,不安地看着降谷目光仍在纸张上。说不上来上司现在这个是什么表情。
像是…像是冬天暗沉的乌云后太阳出了头。他想。
看着那明明是有些不愉快的抿唇。可却感觉,忽然好像眼前的上司从一个冷硬的符号,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似的。
于是这个金发黑肤的上司忽然动了起来。新人脑子有点浆糊地发傻,没能反应过来,懵懵懂懂望着他拿起才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降谷看了呆住的部下一眼,有些好笑地挑了眉。
“走吧。去见她。”
哈嚏。
你捂着鼻尖打了个颤。
这天儿是冷得真的很突然。但你保证下午的时候绝对又会热起来。
Sometime feel cold sometime feel hot. 地球这指定是感冒了。
“小心着凉。”
身前来谈话的客人体贴道。
“我可暖啦。说不定是有人在琢磨怎么约我过圣诞节。”
你回了句玩笑,对方笑了笑,两个人到了谈话室的门口。
“那么下次再约的时间,电话联系我吧。随时等候您。”
“还要再麻烦您了。”
对方客客气气,但眉眼里比来时轻松了一些。你拉开门,外面已经等着预约好的下一位了。
这里不是正式的心理咨询诊所,也因此你也没有特地去配备门外接待的助理。但一对一的预约制度是一致的。所以你看到门外有两个人时还有些愣住。
你看了看这是第二次前来的那一位,还有局促不安的他背后那个眼熟的男人。
因为快要接近雪季而穿上了毛领的羽绒大衣,底下是一贯深灰色的西装。在走廊昏暗淡黄的灯光下,发丝呈现出灰金的朦胧。
听到开门的动静前,他正握着和部下一同去咖啡店买的提神咖啡,垂目看着皮鞋尖不知想什么。
一下抬头后,那双蓝灰的下垂眼径直地望向了你。
降谷零看起来和上次见面没什么变化。
你呆愣着。这安静的对视仿佛有几秒之久。他眉间微蹙了一下,嘴唇抿了抿,然后困扰似地露出笑容,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医生。”
声音还是一样好听得能让人怀孕啊。
你眨了眼,下意识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回了句…
“所以说不用叫我医生啦,我又不是专业的医生。”
你和降谷零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天。
你的谈话室——或者说工作室——特地装修成了可以看到庭院景色的格局。一大面的落地窗足以让阳光倾泄。
不过考虑到有的客人对开放式的环境会产生不安,你又安装了厚实的窗帘。在雷雨天的时候拉紧,凉暗的气息里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和轰鸣,也是一种格外的安心。
见到降谷零第一眼的时候,尽管他已经是一副晒太阳过了头的肤色,你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让他沐浴一下太阳的福祉。
窗外小鸟在余光和晨曦中灵巧地蹦跶,晃动着枝头叶影。像是被外面阳光刺到,降谷垂下了眼。
但他没有表现不适,也没有拒绝。只是很快抬眼,用礼仪式的客气和浅淡笑了笑,率先开启了话题。
“这里装修得很好。”
他习惯掌控。你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大部分前来你这里的人是处于不安和警惕的态度。但在他的身上你找不到半分拘束的影子。如果说你试图通过接下来的对话去掌握这个人,那么他便是下意识先反过来掌握让他不适的你。
藏得很好。并用上了友好作为伪装。
但「藏」本身,却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没有戳穿,看着他转眼打量着室内,若无其事般夸赞着内饰,提及一些自己过去待过类似的环境,类比舒适度,想要拉近与你的距离。
你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浅金发色的男人的每一个细节。从衣袖的整洁、到古铜的肤色、看起来被锻炼过的身体、被仔细调整过的领结、深灰的西装。
惯性的掌控、伪装、自我封闭、警察的背景…你有了大胆的猜想。而他也终于察觉到了你的沉默不语,转过头回来看你。
在安静里,那双蓝灰的下垂眼眨了一下,然后肩膀陡然垂落。他显出了深深的无奈与困扰。
——并不是对你,而是对自己。
他扶着额头想开口解释什么,你就先笑了。结束了短暂的观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接着说,没关系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能找到可以聊天的对象,既然你有想说的打算,我可以一直听下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无照营业。但免费的谈话室,应该也算不上营业。考虑到会有恶评和过激攻击,应付不来那么多事,你也仅让这里面向「熟人介绍」的渠道开放。
这是心理咨询似的工作。但又不完全是如此。
你太擅长挖掘一些人自己可能都无法意识到的阴暗和本欲,但却又无法维持心理咨询师该拥有的「绝不单纯下判断」的标准,只是凭借个人喜好刺穿他人的心情,亦或者鼓舞一些世俗所不允许的渴望,兴致勃勃看着来访者因此作出的反应。
比起心理咨询师,你更像是一个散漫的人生评论家。不过有的时候挖出来脓疮倒也可以帮助人根治,你也绝不是单单是因为嗜好才开张这样特别的场所。
“我是一个网络写手。”你坦然道,“我渴望了解、观察、体验不同的人生,用此编织我自己的故事。但请放心,谈话前您签的协议上说了您会为此次谈话的结果负责,我也会对谈话内容绝对保密。”
求知欲与傲慢。你对自己的本性一清二楚。不过那并不重要…有的时候这个开场白重要,仅仅是因为,想让对方敞开心扉,首先需要敞开自己,让对方先找到共同点。
尽管来到这样解决「问题」的地方本身就需要展现自我,来的人也一定事先有过预期。然而或许是过去坦白得到过负反馈一蹶不振,亦或者本身不信任着他人的评价,种种原因导致即便来到这里,也仍然竖起无形屏障的人并不在少数。
你看降谷零也是如此。
他貌似是敞开的行为——主动交谈——实际上却保守了真正的自我。
降谷注视着你的时候,澈蓝淡灰的眼底,眼瞳如雨洗过的晴朗夜晚。你能意识到清楚的理性。
你很明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并非是因为茫然和无助才前来这里,他了解自己的结症。
……他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开口的地方。
降谷零再次垂下眼,闭拢时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呼吸的频率。稳定的生理状态协助着缓解了情绪。
被看穿再继续维持伪装只会一种尴尬。他也不是不识趣。
既然如此…
下意识面对「他人」的暖和笑意被解除了。然而你微笑着刻意保留给他的沉默,仍然需要一个突破口。
像是在对峙里输了。降谷陡然想。
心底哪里被什么触动了一样,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甩开它们,蹙起眉头,酝酿着要从何开口,想着要从「安室透」换成「降谷零」,但忽然间,怪异地感到对自己的陌生。
面对部下的降谷零会太过冷硬。比伪装的安室透更不适合这种对谈的氛围。那么日常的降谷零,又是何种面貌?
他怔然了许久。然后,呐呐般,侧过脸,开了个很怪的头。
“……明天,还有很多工作。”
你和降谷的部下谈话很愉快。
对方有点像小奶狗(仅仅是比喻),一旦到了熟悉的环境就会撒娇般往外吐苦水。你也愉快地扮演着知心姐姐的角色,在隔音良好的室内帮他从那种大崩特崩的溃烂中找回自我。
他来的时候像是落水狗,走的时候精神奕奕。你看得不由得感叹一句年轻就是好。再打开门送人的时候,降谷零还在外面。
“提醒他多喝热水。”你像是对手术室外等候的家属吩咐,玩笑道。
他的咖啡已经喝完了。降谷不咸不淡从鼻腔里哼了声略长的「唔」,目光从小年轻满面红光捂着的马克杯上挪开,转眼间,落到你身上。
他缓了缓。开口。
“我在想约你出去吃饭。”
边上小年轻瞪眼抬头一个抖擞,降谷无视了部下惊恐的反应,还向你眉眼松了松,轻笑打趣。
“不知道是否有这个荣幸。”
大概是第一次看到上司这么和气,小年轻抖得像筛糠,似乎觉得自己要活不到明天早上。
而你望着降谷投来的那双幽邃宁静的眼瞳,有那么一两秒,看着里面,有点想笑。
“…那你等我一下,我还要收拾收拾。”
他仰了仰下巴,转头吩咐小年轻回家,干脆把几个小时的请假拉长到至少24小时的假期。
“在可以休息的时候充分休息。过于紧绷对工作效率及环境都是负面影响。”语气不同,用声就沉了些,降谷的淡然听起来颇有领导风范,“下午不用回去报道了。”
全自动筛糠机器僵住了。降谷不再多说,径直进了谈话室。你喉咙有点痒,藏着笑咳了声,没忍住越过他探头出去。
“呐~我想他总不是要调你职。你看他这不也趁着午饭时间游手好闲么。回家好好睡一觉,多喝热水。”
小年轻被你这个用词惊得怀疑人生,差点明知领导在暗处盯人都要喷出来。赶紧小鸡啄米就溜了。
哎呀呀,真是年轻人才能有的反应啊。
你笑叹着关了门。
虽然自己也不算是上年纪,但总觉得看着就觉得比不上那种青涩可爱呢。
“稍微坐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
你说着回到谈话椅后的办公桌边,低头整理起小年轻谈话留下的笔记。降谷倚在墙上,似乎在发邮件,头也不抬地嗯了声,完全没有照做。
你余光瞥见了,很小声扑哧了一下。
比起陌生的拘谨,这样的反应,更像是「因为是熟人、所以很随意地不听话」……但是你们的关系真的有这么好吗?
你觉得其实倒也没有朋友般可以约出去吃饭那么亲近。不如说,是因为预约之外的时间完全没有联系,才会说这次偶遇是好久不见。
你指尖抚平了纸张,思考中无声地敲了敲桌面。
但你是知道降谷一些小秘密的。你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让他产生了安心感,所以才放松得在部下面前露出会被诧异的一面。
这方面的话,你倒是替他高兴。毕竟降谷其实也想减少些和新部下的距离吧…这种反差还挺可爱的。你悄悄笑了笑。
不过,部下不在的现在,还这样到底是…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有杯子吗?”
“饮水机旁有一次性——”
条件反射的回应还差「纸杯」两个字。被你吞了回去。
你哑然望着自己整洁的桌面,仿佛能看出花来似的。
啊呀…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但没有落针,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他上午打碎了一个马克杯,”你听到降谷说,像是转移话题,又像在表达什么,“看起来很慌张。”
“…是我送的,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纸杯用完了,我就拿了空闲的杯子。后来给他拿走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情感寄托?”
你好不容易抿住了笑意,回头时自然地耸了耸肩。
“其他的是客人的个人**,我不好透露啦。”
降谷和你对上眼半秒,很快收了回去,随意回了句「这样么」,收起手机等你,没有了别的表示。
他又藏着了。
你惯性地去看。已经算是坏毛病了。但在谈话外的时间不该那么探究。所以你张了嘴,又没发声。只是穿上外套,表露轻松。
“好啦,你是有什么推荐的地方还是怎么的?我有点饿了。早点回来还可以午睡一会儿呢。”
见你换下室内鞋,穿回休闲的平底帆布鞋,降谷插进口袋里的手顿了顿,抽了出来放下弯起的手肘,又因为太刻意而不自在地屈指蹭了蹭鼻尖。
“嗯…没有,只是想好久不见,没想到你正好也关照了我的部下。”
现在的年轻女性外出工作,除非硬性想要自己有身高压制,或者纯粹为了好看,特地穿高跟鞋也算少数了。
你意外地没注意到那个小动作所代表的意思,低头纳闷地在地面上磕了磕不太习惯的新鞋,再抬头的时候降谷已经把那点小尴尬收起来了。
即便不开灯,盛大灿烂的阳光也会透过宽阔的落地窗柔软倾洒在这室内的一半。你低头时颈后柔顺的发丝滑落到肩上,降谷看着清晰的阴影,因为你的抬头而从耳后消失。
外面的鸟清脆地鸣叫了一声,午间果然温和起来的气温中,风也依旧簌簌作响。你用疑惑「我脸上沾了什么吗」的表情望他。只是侧目向上一些的角度,你转来了亮面,映在降谷眼底,就像是走进光里的一团白雾。
心跳搏得有些过快,像是失了重一样拉扯呼吸。降谷眉头一紧一下避开了对视,脚边自己的影子落入视野中。
“……降谷?”
在光里的影子在角度下普通地倾斜,普通地被拉长。普通得,让他松了口气。
降谷重新抬眼,朝你笑了笑。
“走吧。”
当降谷零是降谷零的时候,他并不习惯开口。
嘴巴严某种意义上是好事,但堆积得过多就会成了堵塞,甚至连吐露都无法自如。面对厅内的心理商谈安排,即便明知对方有查阅大部分机密的权限,却也仍然无法开口说出半个字。
是常年卧底和做保密工作的恶习。也不仅于此。
而当他无法开口,却又需要让事情行进下去时,他便在厌烦里转变成了另一个人,笑着姑且应付了过去。
「安室透」当然并不完全是假面。但这对现状毫无帮助。
但另一方面,降谷零有自信不会因所谓无法解决问题而影响自己的行动。他有条不紊,理智冷静。哪怕休憩缺乏也绝不会让身边的人看出半点弱处。
他需要处理,但并不着急。某位退休的前辈向他推荐你时,也只觉得是无伤大雅的再一次尝试。
又或者——最后一次吧。
需要揭开自我的心理咨询无法对会留有记录的厅内人士诉说。换陌生人也许会更好。他知道如何在不透露机密的情况阐述自己状况的由来。最重要的仅是…能否开口。
如果面对你——自诩一切坦白都会接纳的存在——也无法开口。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去寻找解决方法。
“就算你跟我说你杀过人、或者想要把谁杀掉,有什么样的计划,我都不会惊讶或者反对喔。”
仿佛要让他放心那样,第一次面谈,你当着这位警察的面用漠不在乎的口吻说出了不得的话来。
你撑着脸颊,笔在指尖灵动一转又被稳住,笑意盈盈。
“我也可以帮忙一起计划的。”
降谷竟一时分不出这是玩笑还是来真的。但认真去警惕这件事,反而落入陷阱般无厘头得让人想笑。
“医生就是这样让人放下防备的吗?”
“都说我不是医生啦。…如果不是因为想被人放下防备,你又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呢?”
降谷试图从工作话题切入来强行打开自己,但他显然自己都对这缓慢调整的不满意,甚至皱着眉无法忍受。你只是看了出来,如他所愿,帮他一把。
他看着你微笑的双眼,没有来得及去判断先前那些是到底是适时的哄骗还是真心话,便被先一步犀利的看穿引发了强烈的不适。
“你在测试我能否有资格让你放下防备。”
你说。
降谷收不作声,但沉了呼吸。
好吧。你勾起唇,合拢了笔记本。后仰在椅子里找到一个让自己舒服的角度,慵懒地看着他,笔尖在硬壳的封皮上轻轻敲击。
“既然你不肯说——”
要结束吗?他想。
“——那我来说。”
降谷诧异地抬头。你挑起眉。
耐心等待对方敞开的咨询师,反而还做不来这种事也说不定。他们会在撬锁时探寻锁舌,而你更习惯直接拿起砖头砸门。
“虽然来到我这里,但你不习惯对别人开口说真实的想法。我猜,你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内心封闭的状态。不和人谈心、习惯了伪装的状态…但是,如果从小是这样,个性应该会更消极一些。”
你眯起眼,没在降谷身上读到那种谨小慎微的后遗症。所以。
他的唇抿紧成一条线。你笑着,又砸了下去。
“警察…你应该有卧底经历。但如果问题出现在这方面,也不应该到我这里来。”
降谷的姿态端正得很自若,甚至有着自己的一份不会被动摇的傲然。他是骄傲且被支持着成长的。不该连无法开口的对象都没有。
你眼神微闪。
不,不仅是骄傲。也有傲慢的成分在,所以才会选择来无声地考验你。那么他能开口的对象也会在这份需要考验的认可下变得有限……
“……你曾经拥有可以谈话的朋友,但失去了。”
柔软被吐出的字眼利刃一样穿透胸膛。
降谷低头闭紧了眼,交握的手死死紧扣着,如同被血淋淋撕开,长久没有找到倾泄口的阴暗一涌而出,要溢出喉咙般痛苦。
他有预感这不会是一场舒适的谈话。甚至可能难以称得上是疗愈。但又像是故意让疼痛的淤青更为疼痛般,此刻居然有种「被看到」了的扭曲的爽意。
降谷难以形容。
呼吸的幅度使得他弓起的后背起伏,在无声中颤栗,在沉默里平复。他咽了咽,喉头滚动,有些发涩地笑了笑。
“不愧是需要签免责协议的谈话。”
“过奖啦。我当是猜中了喔。”
你明媚天真一笑,晃了晃笔杆。像是舞着流血刀子的快乐杀人犯。
降谷失笑,按了按额角。更是哑然无语地发现伤疤被撕裂后,如同最丑恶一面被看了完完全全,抵抗的畏惧就像是被阳光晒到的吸血鬼,虚弱得缩成了一团。
他缓了口气,在沙发上坐得有些僵硬。调整了一下,才避着对视开口。
“……我想死。”
降谷作为邀请人担起了找吃饭地点的需求。他在低头查看网络上的推荐,询问你的意见,你敷衍地回两句,想全权交给他,只是专心在看他的侧颜。
只是从优秀的外观上,是没办法看穿一个人的内心的。
以上司降谷零的身份出现的他,有着严谨的气息;以你的客人降谷零的身份,在生硬的部分附近也能窥见到柔和;以那个伪装的友好态度出现的他,看起来就很好说话。
无论是哪个,似乎都让他与「想死」这个消极想法有着无限远的距离。
「想死」,意味着,「自杀」。
他并不是消极的个性。恰恰相反,降谷零给你的感觉像是打出去的拳头。不锐利,但坚硬,笔直向前。如果收回,那一定是为了更加强大有力的下一击。
不管面对什么,都能坚强不屈地突破。会坚定不移地为下一步策划行动。
而「自杀」,某种程度上是放弃的象征。
放弃现在背负的一切,放弃未来会拥有的一切。大概在降谷零如今的人生中,这个单词的意义只象征着「不负责」。
对工作的不负责,对部下的不负责,对身为「降谷零」的不负责。
但是,「放弃」却萌芽了。
像是滋生的霉菌,在木地板下吱吱作响。等察觉到它存在的时候,已经难以清除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你问。
话说出口你就有些后悔。降谷转过来惊讶的表情更是助长了懊恼。
“哎哎,你当我没说过。”
“这算是诊后回访吗,医生?”
降谷已经笑了起来。
这样轻松的眉目在他帅到令人咂舌的脸上过于合适。有着青年的明媚感,又有着成熟男性给人的亲近和安稳。根本不像是个三十好几还单着的大龄剩男。
你别开眼,在心底骂骂咧咧,又出声为自己的多嘴辩解。
“本来聊得好好的,你突然就不来了,还一点联络都没有了,那我肯定要问问看啊。”
“哦”降谷轻慢地笑道。
“医生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不自己猜猜看?”
“……你玩我呢。”
“那家轻食餐厅评价不错,要去试试看吗?”
“不要转移话题啊!——你要知道,就算能猜到,也会有想要听人主动说出来的乐趣啊。”
“你有听人主动承认自己痛处的癖好呢。”
“……这个我还真反驳不了你。”
“你会和每个来访的客人都维持那么深的信赖关系吗?”
你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降谷突然的这一句,算是在回应你的问题。
尽管只是很普通的问题,却像是尝试去触碰什么。让你感受到这份尝试,是想要得到许可。
你顿住,不作声了半晌。
你想。要是随便编一个谎,假装意识不到他的言外之意,降谷察觉到装傻,也会给台阶下的吧?
“……”
但迟疑了片刻,你还是背着手,打量着四周,装作随意说。
“我只是支持他们而已。”
“这种支持会变成被信赖的关系吧。”
降谷说出这话时语气很轻。像是无所谓的一个话题。他带你向餐厅的方向走去。但莫不在乎没有坚持太久,他瞥了你一眼。
“还是说,”
本想就此打住的言辞不平衡地失去了体贴,忍不住尖锐了一些。
“你并没有让自己信赖「他们」?”
“……”
过了。
话说出口降谷便后悔了。该说声抱歉——可他又不太情愿让这段好不容易正视了什么的对话就此结束。思绪冲突下,倦乏感突兀地又涌了上来,令他深深皱起眉头,抿紧了唇望着你低下的脑袋。
漫开的沉默里,缺乏睡眠的头疼不合时宜地刺痛着。听到你不乐意的嘟囔更甚。
“说得我好像玩弄别人的感情一样…”
“抱歉、我——”“又没有说你说得不对。”
你叹了口气。放弃又干脆地承认,笑了笑。
要怎么说呢。
咨询的关系就是这样。来的一方开口,逐渐信赖。新闻上并不缺乏来者倾诉后,对倾听者过于信赖——或者说依赖——然后发觉对方的回应仅仅基于职责或者钱财,最后走向极端。如此的例子。
你的场合还会更麻烦一些。正如先前所说,你也试过有人宣称「我想杀人」的时候表达「为什么」和「原来如此、我能理解你的**」闲聊之中说出「我被鼓动得也想去类似的事情呢」。你的立场是来访者的「同伴」,因此必须要说出让对方感同身受的话语。
那些并不是谎言。只是为了敞开对方,所以先无伤大雅地敞开自己。
你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是理性与冷静的注视。对于感性的来访者而言算是一种背叛……能察觉到这点的人并不多。
“……我让别人依赖我,是喜欢别人因为我的举动而动摇感情。仅此而已。”
你犹豫了一会儿,也像他刚才那样放轻了声音。装作不在乎和若无其事的模样说出口。
然而余光还是悄悄滑向了沉默的降谷。
这样的说法真的很像渣女什么的。他那么敏锐,你其实毫不诧异自己会被他看穿。
嘛,作为善于揭穿他人遮羞布的家伙,你可不会假惺惺缺乏勇气揭穿自己……只是你和降谷有着谈话的关系,你应该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才对。
但是,
但是嘛…
「就算能猜到,也会有想要听人主动说出来」——让你承认的背后,降谷又是想得到什么呢?
……
他想挖出你的信赖。
你目光又开始光明正大在他脸上游走了。试图找出一点破绽。像是什么固执又特别的博弈。
但降谷零可是降谷零,防御得滴水不漏。
你错开目光,鼓了鼓腮帮子,不高兴地哼了气。
“反正你也能看出来吧。这是我的恶趣味。支持他们自己或许也没有意识到的**,让他们从某种「枷锁」里解脱——又或者支持他们不被支持的愿望,让他们取得找到了认同的安心。即便那会扰乱他们和周围的人的生活。无非是这样而已。”
“对我那时,也一样吧。”
降谷说。
你错开的时候,他又转过来望了你。午间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你踢开一片枯脆的落叶,歪头,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
“那你现在还好吗?”
你望回来的时候,降谷又躲开了。好像在玩什么默契游戏。
“还好。”他说。
撒谎。你想。
降谷零的第一次「就诊」,止步于那句「想死」。
当时暖春在庭院里盛开,他有些出神。你没有催促。降谷有着要说下去的冲动。但他把话克制住,并不愿意放任自己在情绪里随波逐流。
第二次来的时候,末季的樱花已经开了。
“几年前,如你所说,我参与了一次行动。”
这次开口要轻松得多。降谷绕过了一些细节,没有避讳被揭穿的地方。
“那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无可避免的。
“可以说是像是命运的捉弄一般吧。”他笑了笑,经历过时间的洗礼,那些阴霾的影响已经沉淀下去,难以被观测,只剩下眉眼里无可奈何的——怀念——或者更多的——,“在那期间失去了很多。”
无可避免的。
喉咙里堵着咽不下的空洞感,降谷吸了口气,用停顿来消化。
“……然后走到最后的那一刻前,忽然产生了冲动。”
是因为什么?
因为无法取回卧底生活与一般生活之间的平衡感?因为对不起黑暗时期手染的鲜血与生命?因为最后只有自己走到了现在?
……
并非愧疚,并非痛苦。
黑夜里降谷零的双眼依旧如炬。
做了就做了。背负了就背负了。自己做出的选择,若是遍体凌伤,那就遍体凌伤地继续走下去。
然而沉闷的阴郁对那些强烈的责任心一类的东西不管不顾,依旧结实地堵在胸口。无言的焦躁灼烧着他。冲动像是无法理解的恶鬼般每时每刻在耳边细语。
这种急躁是凭空而生的吗?——无法入睡的夜晚,降谷望着天花板上灯光与白色的接缝细想,却又好像能发现端倪。
小时候与艾莲娜老师毫无征兆的错过,那之后忽然得知的研二牺牲的消息,没能救下景光的那一夜…最后的最后才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总是被人说着「什么都能做得到」,结果什么都没能抓住。
……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干脆都结束吧」。这样的冲动,以他迄今为止的行事方式来看是那么的愚蠢和没有意义,却克制不住声音的回响。他试着将冲动挤在头脑里的一个小角落,然而它却演变成了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
拳头敲打多了,也是会流血。就像武器使用长了,也会磨损。
但拳头有血有肉。连着神经。会痛。
还没有愈合便再度撕裂的创伤,坚持到了最后,发现使命快要完成了,也就想着,坚持的旅程是否也可以憩息一会儿了。
无限远的话题,变得无限近了。
就在正式行动的那一天,炸弹被氛围摁下了启动的按钮。
“……有那么一瞬,我有想过同归于尽。”
“听起来,”你说,“当时并不是那么紧急的状况。”
“有点像是愚蠢的煽情电影。”降谷自嘲地比喻。你跟着笑了。
“我懂了,是为了虐而故意让角色去死的画面。”
结果也可笑地没死成。
醒过来看到风见紧张过头的表情,降谷居然还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发笑。部下第一次以下犯上地骂了出来,但痛哭流涕得惨不忍睹。
情况变好了吗?
无人牺牲,在凯旋后取回警籍,被他人艳羡的方式连续升职,发出不满声音的人最终也会成为部下,被上司的夸赞和信任包围着……情况变好了吗?
夜幕落下又消寂于黎明,而清晨过后黄昏的血红还是会再次渲染天空。
东京也好,日本也好,仍然有着处理不完的危机。犯罪分子不会永远消失。需要做的事情永远做不完。那天一样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的画面并不会只发生一次。
“你现在还想死呀…”你语气就像蝴蝶要起飞了似的。
降谷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那……避开那些声音,”你问,表情格外温柔,“你还想死吗?”
怎样呢?
降谷脸上浮起的恬淡笑意,就如同诉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回应着温柔的声音也是温柔。
“还有需要我的地方。还有只有我才能做的事。”
只是,愿意去做、被需要去做,和逃避机制般的那个思绪并不冲突。
末季的樱花被风卷去一瓣,在纷纷扰扰的一色里飘落庭院。
他太过清醒。你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哎呀地两手一摊。
“完全没有需要我的地方嘛。你要知道,有的人来我这里说想死,我也只能说「我们一起策划哪种死法你比较满意吧」。一般来讲,目的在这里就会透露出来了喔。”
你毫不掩藏自己观察和言行的过程。
“有的人想死,是为了得到他人赞同的声音,有的人想死,是为了得到劝诫。因为真正想要顺从那些声音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这样的做法,不会让原先有机会活下来的人放弃生命吗?”
“所以说,要签免责协议喔。”
你在警察先生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正当杀人」。眨着眼的无辜。
“想要活下来的人无论怎样都会努力活下来。想要追寻可能存在的极乐世界的人无论怎样都会放弃这里的生活。无论是怎样,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是自己为自己这一生负责。
“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拯救谁。能够救赎自己的从来只有自己。”
宣称想要杀人的人也是如此。有的人生来的形状就与这个世界的常理迥异,无法镶嵌。情况有许多。你只是解放了那些罪恶感。让他们抛开了无止尽的愧疚去寻找自己的人生。另一方面来讲,明白愧疚的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吗?
你望着降谷零,发现只要给他反应的时间,他的表情管理真的无懈可击。你甚至读不出他是否在结束谈话后会打电话叫同事来抓你回去调查——当然,要是这是你作出这些事情之后的结局的话,你也会负责任地接受这个下场。
他只是颇感兴趣般侧耳听你说完了话,耳侧浅金的发丝落下来些,笑问,“那,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所以说了没有啦——虽然说着想死,你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无论我说什么,你也有自己的判断,我说得没错吧?”
所以,他只是想找个人说完这些,无法和周围的人说的话。
你看着降谷零嘴角啜着毫无意义、只是下意识无奈的浅笑,在你的定论下,他收敛的目光定在地面的某一点。像是什么说不上来、无法填补的空洞,出神着。
你不语了注视半晌。
你知道,即便追根究底讲「焦虑的源头是无止尽的压力」「放弃来源可以更加轻松」这样通俗易懂的道理,也不说导致他如今如此挣扎的责任心是否允许,问题依旧是无法解决。
那些都是外因。
“你知道,急切的魔鬼,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吗?”
你的出声让凝固的他动了动。降谷仅是疑惑上扬的神态如同天真迷茫的小孩,让你忍不住笑了。轻和的。
“——是孤独的深渊喔。”
俗话说月有阴晴圆缺,作为人,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缺口。
在「成为人」后成长的这个过程中,总是会形成有那么一两个「渴望得到」「但也永远填不满」的缺口。
有的人很大。有的人很小。有的人发觉了自己的缺口,不想把自己丑陋的缺失暴露,于是隐藏,却被动地被缺口的需求推动着人生;有的人无从察觉自己的缺口,所以能令人艳羡地堂堂正正活下去,不过,也会有以那种「圆满」不自觉伤害他人的时候吧。
你的风格是把自己的缺口暴露出来,让更多人能在安心下回馈自己的缺口。于是掌握了他人不愿广而告之的「弱点」。
但你自己真正不愿被看到的「弱点」却藏得严严实实。
吃饭时你抿着轻食餐厅的汤,一边悄悄观察着降谷的脸,不自觉地撅嘴。你还真有几分能体会到几位来访者的心境了——原来不情不愿被人挖出想藏着的东西是这样感受。
不过你觉得自己算是友善了耶?挖出来以后也给了对方认同感…虽然就像降谷说的那样,那些附和太过狡猾。
他需要一个毫不顾虑谈话的对象,于是你让他可以把你这里当作能无话不谈的地方。于是某种意义上你变成了他的朋友一般的存在——该说是真的被他认可了么?还真是荣幸。
然后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欺骗了一样生气——但是以降谷的敏锐,分明一开始就看穿了。事到如今才来生气也太晚了吧?
而且啊而且啊,回到先前的问题。你可是在挖穿之后有回应对方想要的东西的喔?但是试图挖穿你的降谷,现在却装傻一样自己也闭着嘴。
太过分了。
“怎么了?不合口味?”
你怨念过了头,切着牛扒的降谷都没办法无视你的电波了,但还是无辜地用那张令人帅到让人感叹神啊好尼玛不公平啊的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你哼气,半月眼地挑刺,“什么出来约会一样的台词啊。”
如果说这是博弈的话,你才不要落入下风。
降谷挑起眉笑,“男女一起出来共餐,我想很符合约会的定义。”
“明明你是临时从工作场所出来,我甚至都没好好打扮过呢。”
“约会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吗?”
“女生用心约会的时候,可是和平常不一样的喔。你不会约会的时候也还是一身西装吧?”
“那要和医生约会一次才能揭秘喔?”
令人讨厌的安室透让人心痒的轻佻话术。
你眯起眼不满,降谷反应过来,啊了声抱歉,然后又笑起来。
“生气了吗?”
“也没有?”
你还是哼哼唧唧的。
“反正「安室透」已经成了你自己的一部分。我讨厌的只是你故意态度哦,零君。”
他好像听到什么感到愉悦的话,笑容深了深,但又有几分无辜。
“是什么态度?”
“就是这个——装傻又装无辜的态度——”
发出邀请,但是用那种语气,让人觉得「会不会是我想多了」的态度。
他到底在做什么呀——
你搅着汤不去理会降谷。他就是在探究你的弱点。是生气你隐藏了起来?是也不是吧?到底为什么现在才开始来算账?
而且还要过了这么久……是什么发生了改变?
你又瞥向他。
世俗的目光来看,穿着正装的降谷零是让人眼馋得不能再眼馋。特别是衬衫扣到了最上面的纽扣,领带下收紧的领口,因为吞咽而滚动的喉结…黑肤的人,嘴唇都色差粉得看起来特别好亲。
“唔?”
他抬头,你猛地就低头避开,顺便哼——一声。坏毛病地继续分析。
还在生气喔——是你还在生气啦。
生气他的探究?不…只是觉得太过莫名其妙了吧。虽然说,他会探究是因为你不想被他发现……不愿意展示自己的缺口。你又是为什么生气呢?
降谷也是。忽然就不再来了。现在又突然出现。而且明明并不是完全没事的样子,却骗人地说什么「还好」……
餐厅里轻音乐萦绕着。你捏着勺子,五味杂陈。
你是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不是那样的吧。
你和他一样,只是讨厌着。那些明目张胆的装模作样。
降谷看着你嘟囔着的神情的时候,星点的有点说不上的幼稚地愉快飞舞起来,被你知道的话绝对会被吐槽「是小学生吗」(尽管其实可以稍稍骗一下说也有小学生成熟得像是高中生)。然而在你渐渐沉默的时候,那些明亮的星点也随之沉寂了。
自己的莫名其妙太明显,不用你责怪出来降谷都能了解分明。「要是那个时候没失口说无所谓的话就好了」——现在想后悔,说什么「忘了吧」,也只会让氛围更僵。
烦躁又升起来。他想压下去。可是刀叉的金属早就被体温捂热。同一个空间内——同一张桌子面对面。两个人却像是都被对方夺去呼吸的余地一样死死沉默着,被什么压进深谷去面对不愿瞧见分毫的深渊——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
降谷恍惚间找到了象征无力挽回的那一句话。
这种想说出来但无法说出来的逼仄感…在遇到你以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他怔然地,想起来那些不想去回忆的时光。
“——虽然是这个模样,但降谷君原来是个格外直来直往的人呢。”
“什么叫「虽然是这个模样」?”
降谷纠起眉毛,你笑嘻嘻地毫不畏惧那种「威严」。
“因为都来我这里了嘛。什么都不愿意往外说,但是当我说自己的事情或者别人的事情的时候,评论会格外辛辣呢。——啊,我懂了,位高者权重…高处不胜寒?”
你随口一说的引用勾起他片刻关于故人的回忆,无可反驳下,降谷顿了顿。
“那么,这样的评价会令你不愉快吗?”
这是你安排的姑且叫交互训练的要求。你堂堂指责他现在太过察言观色,这也是导致自我封闭到难以对他人开口的原因之一。俗话说,就是变得圆滑,但太过圆滑了。必须要学会将心中「探查的可能性」说出口,去确认对方的想法,改变这种圆滑。
被指明的时候降谷还真有几分吃惊。他以前的确不是这样…不然也不会在就读警校的时候和同伴们大出风头。现在变成这样,该说是长了年龄所以成熟了、还是说真的向社会屈服了呢?
……也不对。那样的倔犟还是存在的。仅仅是太过适应「安室透」和「波本」需要圆滑的设定,一旦认同了那样的做法整体上效率更高,就为了那样的效率放弃了原本的做法。
尽管并不是不情不愿。但或许正是因为有正当的理由情愿了…才更像是被外界塑形了吧。降谷恍然反应过来,在阳光满盈的谈话室里放开了心结,郁结的地方也好像终于找到了松动的口子。
……意外的,有几分像是已经失去了的…啊啊、「青春洋溢」的感觉吧?
降谷不禁在心底笑话自己这用词。春天的气息萦绕着不断跃到眼前毕业季的回忆泡泡。眼前你很随意地在聊天中一边给自己冲了一杯热可可,一边回答。
“没有——我才没那么容易生气。不,也不能说这么绝对。生气还是会的。但是因为会下意识地想对方为什么那么做——想着想着就不生气了。每个人生来合理——啊好讨厌、”
“嗯?”
降谷注视着你,对你突然的抱怨发出轻声。自己都不太能意识到声音里的软和。
你皱起脸,像是要摆脱什么一样忿忿。
“我最近意识到自己太容易说一些谁都不爱听的大道理了。在想办法克制。”
“……明明在试图让我不要克制?”
“……降谷君,你这话说得好有歧义喔。”
“你这是在岔开话题吧。”
两个人的敏锐程度不相上下。那个时候降谷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陷入那样的欲言又止,还能以一副轻松的表情对一脸不情愿的你笑说,“在我的面前不用这样。”
“……真好,被治愈了。”
最终还是放下执拗,感慨时,你露出温柔的笑颜。像是阳光底下绽放的暖春的花。降谷有些愣怔住时,你又俏皮似地歪了歪头。
“我弄这里的时候偶尔就在想。想要平等的…彼此都能开口的机会。而不是只有单方面的帮助。因为那样也会造成前来谈话的人的负担的…啊啊,特地弄成不用付钱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你半垂着眼,捧着杯子,光线落在你的睫毛上闪闪发光,所有一切都像是朦胧的金色晨曦下即将振翅飞走的蝴蝶。就连温柔的语气,也像是一池遥梦。
“只有一点也好,我想让大家觉得,要是外面太累了,可以来这里不用顾虑地撒娇和抱怨。在这里做什么说什么都能被接纳,不用再活得小心翼翼。”
不用去想「应该」的事情,而是去想「关于自己」的事情。
“……嗯嗯,只是没想到不止大家,就连我也被降谷君这样治愈了呢。”
正是因为自己是那样顾虑颇多的人,所以才会偏执地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治疗方法。
就在说这样的感慨的同时,你还是有无法坦言的心情。那是人对自己「缺口」的下意识畏惧。其实降谷起初不肯开口也是这样。
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空气该多好呢?那么就谁都不用读着空气来说话了。
你微不可闻呢喃了一句话,嘴唇一下抿紧了片刻,但很快松弛下来,表情恢复了乐哼哼,把跑偏的话题拽回来。
“好啦,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在降谷君面前克制了——不过你要是真觉得不好了,也要像那些辛辣的评价一样对我说出来喔?”
降谷先是点了头,才慢半拍反应过来你在讲什么。
他只是看着你身上踊跃的那些漂亮的光,专注过了头。后来半晌才抿起一个许久未有的柔和又放松的笑,从胸腔里闷出来一声真正安心的“嗯”,然后顺着你的心意更实际地考虑起来。
“嗯——虽然说在我的面前可以不用克制,不过你还是讨厌这样的自己的吧。也可以一起来研究怎么能把握好平衡。”
“……好有你风格的一句话。要不是这里是我的谈话室,我都要以为我去看咨询师了。”
你吐槽着,但也嘴角也上扬着——说自己被治愈了绝不是假话。
降谷张了张嘴,总觉得说出来有些冒犯,不过——
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是能说出来的。窃喜?亦或者自己都不清楚的发亮的星点的情绪…
“…我觉得有点像。”
“什么?”
他顿了顿,无法形容的情绪让他目光望着你的脸。降谷轻声含糊地说。
“孤独的形状吧…我们有点像。”
但是那个时候降谷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那时那刻涌上来的还只是一个开端的心情——
正是你所说的「小心翼翼」。
如果说,如果说察觉到了会怎样?
「为什么要这么在乎我的回答?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就像之前所说的坦白那样,直接问出来就好了吗?
……
可如果要是,察觉到的时候,自己也产生了这种「小心翼翼」呢?
「要是得到的答案是我所畏惧的」……缺口开始隐隐作痛。
于是,从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开始了。无比融洽的——像是阳光与金色草地的关系——忽然出现了云翳。
如果被照亮,云翳也会变成云彩吧。世界会变得更美丽吧。但如果太阳没有发光的决心,草地也无法向上触及。
原先规律的每周一次的两个小时交谈,那样轻松的两个人随心所欲放下人生的两个小时,想不起话题的时候就随意做着自己的事情的时光……因为降谷一次工作上的临时意外中断了一次。然后忙得停止预约了两周。再之后——
来访者悄声无息地消失,你不会像一些机构一样电话回访「为什么不来了」。对方不作声的背后必然有不想说的理由。哪怕有些有想故意让人打探的成分,一旦离开了那个房间,外面需要呼吸的空气就沉重得不适合再特地搭建关系。
所以无论怎么谈话,你都无法将自己与他们称之为朋友。…你不认为自己会称职。
……即便离开的是降谷零。
……
为什么?为什么?
要是去想的话,缺口会发疼。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现呢?为什么我们又要开始这样假装若无其事和莫不在乎来彼此试探又避重就轻?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在害怕撕裂什么假象、才不得不维持这样虚假到令人想放弃的交谈呢?
走在钢丝上的岌岌可危。谁都察觉到了。可是谁都对现状默不作声。
因为不想下来。不想结束。
因为这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离开餐厅回去的路上,一路相对无言。和擦肩而过的路人形成了只有两个人的磁场一样沉默着,但在沉默里又只有无声的电波在蔓延一样,风轻轻掠过脸颊,某些东西呼之欲出。
走过熟悉的街道,你甚至知道下一个拐角会出现街灯的灯柱,距离工作室越来越近,那些风鼓动——在心底鼓动的声音就愈发强烈。
像是在扬起勇气。可是勇气起来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强烈的畏惧。
但不能一直畏惧下去的吧?……如果未来的自己会因此感到遗憾和不甘心的话——那就不能一直畏惧下去的吧?
看到工作室的门前,你甚至都想为了拖延而开口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可要是没有进展,只会更加恶化现状吧?
你想把自己从那些还未发生的焦虑里拔出来,然而效果微乎其微。最后到了门前,分别的氛围满盈而出,可是尴尬——对,就是尴尬——的无言依旧蔓延着。
自己先来打破沉默吧。降谷在沉默中想,不再去挣扎决定什么。这种时候说些场面话,你也会理解的。
在胶着的时候,他更合适做站出来破冰的角色。
“之前…”
你却开口了。降谷一怔,抬起眼。你侧着脑袋,看着地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之前,你问我是否会和每个人都维持那么深的信赖关系…嗯,我会。”
你叹了口气。
“我想要支持他们——你们,的确有希望让你们依赖的意思。”
听到不愿意承认的代词,降谷唇抿紧了一瞬。你没有往常揭穿别人的快意了,只有只能顾得上自己的自暴自弃般的自嘲。
咨询师往往不会倾吐自己,而是负责倾听。这样半生疏的交谈才能维持好恰当的距离,减少过度依赖和形成情感亲密的问题。你却是状况完全相反。
究其原因,不这样又如何让来访者安心呢?可是更深的却是——
“……我想要感受被爱。”
说出来了。
你追求被依赖的感觉,感受到的「被需要」和「被爱」。
终于说出来了。
像是吐出了一块丑陋的不堪入目的肉。过于卑微的想要被爱着的感觉导致了害怕被讨厌和过度的谨小慎微。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有着无底洞般贪婪的缺口那一刻起,你就决定要把这样的秘密深埋。
最可笑的、最无能的缺口。
你不敢去抬头确认降谷现在的表情。这话说得像是我海我有道理一样。又或者这样自卑的脆弱在他眼里不值一提?想让你没什么好在意?
风穿过庭院,传来簌簌声响。你喃喃着。
“所以说得像我玩弄谁的感情似的…也没错。故意戳你们的痛处,高高在上地说自己想说的话,享受着不会被人反驳的感觉,把那些东西全部都当作自己被人接纳的证明…贪婪自私的样子真难看。”
在降谷沉默不语的难熬里过去了多久呢。在说出口后,那些不安的心情仿佛被风稀释般淡去了。你不想让自己再去在意作痛的感受,也不想再去等待用自己的缺口换来同伴,只是扬起轻松的笑。
“好啦。这就是我能给出的答案。”
无论他是否满意,你都不想再去考虑了。毕竟…
“今天之后,应该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吧。”你侧了侧脑袋,“要是你打算和部下再一起来,我会拒绝的哦。那样对他不太好…”
“你只能读到这一层吗——”降谷急促地打断了你,强烈地注视着,“医生。”
你低头避而不语。
才升起来的勇气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样。他这样迫近,你只能藏起自己的动摇。
「想要答案只是为了让你承认」——答案有了,但却对心知肚明的东西假装看不见。
在冬天的温度里,呼吸时白雾然然。你的背后就是工作室的门。已经退无可退了。
在你倔强的自我保护里,降谷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其实,这一路走来的试探里,能听到你的坦白。他已经很高兴里。
“医生,”
他独特磁性的声音,因为接近,就在你的耳边。发出邀请。
“——圣诞节,我们一起度过吧。”
你怔在那里。
他澈蓝的眼睛望着你,柔和得像是要盈着你,眉尖还是那样困扰般蹙起,苦笑起来。
“最近也考虑着,办公室的氛围是否太过沉重。正好是圣诞节,虽然最近比较忙,也可以抽出空来稍微装饰一下。”
“……”
“颜色漂亮一些吧,他们工作起来心态也会比较轻松吧…”
“……”
“只是很长时间,会这么考虑,但却没有做的余力了。”
降谷搔了搔眉梢,像是在对峙里输了一般倾吐着,又像是过去那样无话不谈,向你伸出了手。
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等待着回应。他的下垂眼静静的,目光游走在你愣怔的神情上,语气讨俏得像是安室透那样,再一次。
“圣诞节,要约会吗?”
这是什么信号呢。
你有点想笑,又有些说不上来想哭的心情。就那么把哭笑不得浮到了脸上,搭上了降谷的手。
“拿你没办法啊…”
这样的叹息也有点甜蜜似的。你弯眼狡黠地笑了笑。
“但是来之前,零君有特地想过要邀请我吗?”
指尖触到你的体温传递着,融化了过去的钝感。如同吹着狂风的空洞被填补了,降谷呼吸滞了片刻,他缱绻地收拢所能握住的,眉眼里对自己还是那样无可奈何,但瞒不过你地坦诚。
“……本来是不想来的。”
只是思念中突如其来出现一线光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当作是命运的安排,然后想办法抓住的吧?
无论是谁应该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对自己曾经说出口的实话,不敢回看。
没再去见你的日子里,降谷久违地感知到什么叫羞耻。
理由再明了不过吧?——因为在意。
在意你的看法,所以无法把话全部说出口。饶是他是降谷零,到这一刻也只是一个被感情困扰的男人而已。
而且,即便会被说不在意,他无法给他人带去普通生活的幸福的身份,本身就是高墙般的障碍。
若是在过去,或许他不会有丁点这样称得上矫情的烦恼。
只是现在……
现在只剩下你。
但是,放在掌心的冰块只会被融化,愈是想要保护得完好无损的宝物,只会变得更易碎。
一个人行走的道路,虽然痛苦,但还是更加轻松。降谷想。要自己放下回忆,远离阳光下的暖和。只是把一切调回相遇之前而已。
即便从夏天变成了秋天,秋天变成了冬季。空气里充斥着寒冷的气息,灰天下阴霾不散。
倒是像命运的巧合般,逐渐失去你的时间里,尽管工作还是危险得各色各样,却没有遇上什么需要牺牲的画面。而最近一次——一周前的那一次爆炸——
他为了保护部下而受到了余波的冲击。震动的刹那,无可避免想起了你。
那时是想抓住飞起的天鹅的羽毛离开溺水,还是就这么安心顺着声音的流水消失就好?
从反胃的脑震荡里清醒过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工作要收拾。
他不再去考虑,但也无法停止。在季节和气温的转变下思绪的纠缠变得更加不可控。失眠的问题和躯体化障碍的浮现无法快速调理,反而在焦躁下涌现得更加猛烈。
……在见到你的名字的那一刻,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该去见的。理性这么思考着。部下的状态很糟糕,不适合插手再给压力,况且,现在在见面,不告而别的努力就全都白费。
只是,没想到部下也会到你身边去。
不太愉快的情绪突了起来。从作出决定到真正见到你的那一刻,时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个世纪。不过像是在你那里寄存了安心一样,见面的瞬间,累积的后悔就消散了。
然而意识到部下对你的依赖——无可避免想起自己曾经是否也是这样,有些丢脸地依赖着你,又会考虑到…
是的,很简单的一个问题。
「你会和每个来访的客人都维持那么深的信赖关系吗」
太过明显的嫉妒泄露。
「对我那时,也一样吧。」
……想得到自己是特别的承认。也太可笑了。
得到你避重就轻的回答,降谷并不意外。他只是头疼地寻找自己的理性在哪里,如果可以的话,就把今天的事情当作没发生过吧。
不该冲动之下来,也不该冲动之下说那些话…冲动、冲动,最后又归结到自己控制不住的急躁上,再次变得找不到倾泄口的逼仄和无能为力令声音躁动了起来。疲倦使他呼吸沉重,已经难以顾及你此时的反应。
熬过去的话倒是很容易,只是熬过去需要长时间地忍受痛苦。
「我想要感受被爱」
……你却在此时把自己的缺□□了出来。
这是什么信号呢。
降谷暗地里失笑。可以把这个当作是信号吗?
试探的一路上,终于找到的可以通行的绿灯。
“算是让我学到一课了哦——”
你进到工作室,他顺其自然般就这么跟了进来,你拿起遥控器按下开关,窗帘缓缓地自动合拢,你伸了个懒腰,回头含笑嫣嫣。
“有的时候拿出勇气就会发生好事呢。”
“是这样的吧。”
“真是敷衍。”
“无法否认,但拿出勇气也可以说是冲动。冲动在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好回忆。”
降谷坐到熟悉的沙发上,你蹦跶着坐到他旁边,没有开灯的室内逐渐暗了下来,只有窗帘被透出昏黄的光,舒适地留下隐约的可见度。
你期盼地望着降谷,他有些不自在,但又抵不过你的眼神,捂了捂脸,别扭地躺到了你的腿上。
你满足得笑靥如花,拨开他略长的金发,替他遮上了眼睛。
“理性之下也会有被情感操纵的冲动。这样的零君很可爱嘛。”
“……”
“很有人情味哦。要是被那位风见君知道的话,会感动到不行的吧。”
“……”
在昏暗里你也看不清降谷的耳尖是否红了,只是他嘟哝了一句“真是够了”,闭着眼拉下你的手。你先前一直盯了好久的唇,在掌心处不经意似的擦了过去。
你腾的红了脸,想装作莫不在乎。降谷能猜到你反应似的无声笑了笑,手指勾着你的手没有放开,只是呼吸变缓了。
可以稍微安心一会儿了吗?
他含糊着三十分钟,你回勾着悄声说会叫他起来的……
降谷朦胧里做了个梦。
像是穿梭过时间,穿梭过黑暗,渡过浅河,艾莲娜老师牵着幼时的宫野明美、景光、松田、萩原、伊达班长和他未曾谋面的女朋友、失去的部下、上司…他们静静伫立着,微笑着,目送着,他只是无法回头地、沉重地、向着光前行,向着刺目的光,比冬日的跃光更为耀眼的黎明——
但里面却只有清澈的夜晚。
你在梦里,柔和地谈吐着。
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空气该多好呢?那么就谁都不用读着空气来说话了…
“……要是夜晚来临时,能谁都不再感伤。”
于是,在那样的光里,降谷零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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