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风浪滔天。孙权所乘坐的楼船在这风雨中艰难前行,摇摇欲坠。
船舱内,孙权扶着冰冷的舱壁,面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几日前,径山书院传来一封加急信件,孙权本以为是家书,却没想到是军师周瑜的亲笔信——“伯符失踪!江郡大乱!速归!”
入目第一句话便震的孙权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脚。
周瑜信上说,孙策失踪那日被故友背叛,重伤后坠入东海!至今仍不知去向!江郡那些蠢蠢欲动的魔道家族心生二意,只装模作样的找了几日,便对外宣称孙策身亡!使得整个江郡人心惶惶……
大乔虽不相信,却也是伤心欲绝,整日闭门不出,茶饭不思。没过多久,也失去了音讯。
孙权也不相信,他那武艺高强、顶天立地的兄长,竟会倒在宵小的暗算之下!他可是江东小霸王啊!纵然没心没肺,对好友几乎从不设防,但也绝不可能没有半分警惕!
但孙权还是决定立刻返回江郡。倘若兄长真的……,那他就带着他的理想抱负,将所学实践,全力建设江郡。等往后入了九泉,他就可以昂首挺胸的面对哥哥,告诉他,如今的江郡仓廪充实、商路畅通、百工兴旺。家家余粮富足,稚子可嬉于野,老者能尽享天年。正是他们从前设想的那样。
孙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那并非他心中所愿。
得到消息的那日,他正与同窗好友小聚。得知他家里出事,云缨就主动揽下了辞行的活儿,好让孙权赶快收拾行囊上路。他们也没想到,今日这一聚,只因周瑜的一封信,就变了性质。由寻常聚会,变成了为孙权饯行。
“少主!风浪太大了!再这样下去恐怕……”
孙权深吸一口气,咬牙道:“继续前进!”
他必须尽快返回江郡。每多耽误一刻,兄长的境况就更险一分!在没有看到兄长的尸身之前,孙权只当他还活着,并且正在等待着自己去救他!何况,江郡也需要他回去主持大局,孙权恨不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父亲的基业,兄长的安危,江东的未来,都系于此行。他不能停,也不敢停。
正在这时,瞭望台上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断断续续的,几乎要被风浪淹没:“右舷方向有人!海里有人!”
难道是哥哥?!
孙权心头巨震,立刻就冲出了舱门。哪怕船身剧烈震动,他站都站不稳,刚跑两步就差点摔倒。
海水被狂风卷起,无情的砸在少年身上,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勉力抓住船舷,顺着亲卫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只手盖在头顶,遮住袭向双目的浪花。
海水又腥又冷,浇灭了孙权才刚刚萌生起来的热切希望——不是孙策,不是他。
黑如墨的海浪汹涌起伏,连带着一块被风暴击碎的船板也在孙权眼中时隐时现。侧躺在船板上的男人看不清面容,衣着却并非江郡的样式,身形也不如兄长那样健壮,顶多算是精壮。
也是,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碰到个人,就是他那踪迹不明的哥哥呢?他这是关心则乱了。
孙权眼神一暗,打算转身回去船舱避雨。他本就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更何况,此人还刚刚打破了他的希望。
转身的刹那,狂风撕碎了那个男人的披风,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的幼小人影暴露出来——那是一个陷入昏迷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绿色衣裙,是那么的娇小稚嫩。她的胸口仍有起伏,脸蛋满是水痕,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泪。
那男人满身伤痕,小女孩却被他护的周全。
孙权忽地就想起了孙尚香,他那个骄纵却勇敢的妹妹。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跟那个小女孩的关系,却因他们联想到了自己——如果落到那样境地的人是自己和妹妹,那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身体为妹妹挡下所有伤害!
孙权握了握拳,终于做出决定:“救人。”他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狂风暴雨。此时的孙权尚且不知,这一个看似随意的决定,却改变了他的往后余生。
那个男人不顾自身的守护姿态,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部分。
船舱灯火通明,原本充斥着整个船舱的海浪气息逐渐被血腥味攻城略地,侵占了所有的地盘。待命军医已经备好药箱,只等少主的亲卫把人放到临时铺就的软榻上了。
亲卫将那人湿透的衣服小心扒下,露出底下伤痕遍布的身躯。他的身体几乎不剩一块好皮肉,到处都是新伤叠旧伤,伤伤留痕。饶是见惯了伤病的军医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从他身上这些伤痕就足以见得他经历过多少杀戮,也不知取过多少人的性命。
军医皱了皱眉,抬头看了一眼少主。此人绝非善类,救下他的性命,恐会祸及江东。
他能想到的,孙权又如何想不到。但他只是沉默片刻,便点了点头。
既然决定救人,就断没有救一半的道理。
男人身上的新伤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甚至微微翻卷,被海水泡的发白,狰狞可怖。最深、最重、也最致命的是腹部的一道贯穿伤,虽然避开了要害,也有被治愈过的痕迹,但伤势还未稍好一些便中断了治愈,后又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如今已经感染发炎了。
军医一刻不敢再耽搁,迅速为他处理伤口。处理完毕之后,孙权又命人给对方擦了擦脸和身体,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孙权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救下的这个男人年纪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年轻英俊。只是眉宇间总含着几分孤寂。即便神志不清,也依然眉头紧锁。
“少主,此人伤势极重,但生命力实在顽强。倘若能撑的过今晚,便性命无虞了。”
“嗯。”这青年身上有着一股绝非常人能比的坚韧,令孙权生了惜才之心。看着对方逐渐烧红的病容,孙权却是十分笃定的说道,“好生照看他,过了今晚,我们就多一位同伴了。”
在场的无论是军医,还是少主亲卫,谁都看得出来,少主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十分重视。虽不知缘由,但一个个的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少主这话其实就一个意思——他要他活。
“至于那个小女孩……无需挪动,且让她好好休息吧。”他们这一船舱的男人,也不大方便给她换洗。更何况,他们这里也没有这么小的孩子穿的衣服。孙权就只是派人给她擦了擦脸。
次日早晨,小女孩就醒了。她知道是孙权救了自己和大哥哥,于是告诉他自己叫蔡文姬。
孙权问她为什么他们会漂在海上,蔡文姬不知该如何告知孙权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她自己也还没有理清思路,索性闭口不答。孙权见状也没再多问。
澜是在第三天夜里醒来的。外头终于风平浪静,孙权的楼船平稳的在海面上行驶,逐渐靠近江郡水域。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
入鼻一阵浓重刺鼻的药味,澜眼睫轻颤,费力睁眼。自有意识起,剧痛便迅速席卷全身。于是澜确定,自己的确还活着。
他坐起身,四下打量一番,完全没在意自己额角霎那涌出的冷汗。澜毕竟早就习惯了伤痛。
他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船舱之中,并且身上的伤势得到了极好的处理,但澜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眼神冰冷警觉。
“你终于醒了。”一道沉稳的少年音响起。
澜这才发现,几步之外的地方,站着一位气度雍容的年轻公子。他面容俊朗,眼神深邃,目中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身上那件紫蓝相间的衣袍裁剪利落,上边还有孙家水师纹样。
他是孙家人!
澜心中警铃大作,却并未在面上表露分毫。他没有找到蔡文姬,不能确定眼前人救了他们究竟是什么目的。
孙权本想等他自己开口来问,但等了半天,他也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并没有要开口的打算,跟块木头似的。孙权只好笑了笑,道:“文姬身上有一些擦伤,虽然不是很严重,但还是需要日日换药的。算算时间,她应该也快过来了……”
话音刚落,舱门口就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人影,定睛一看,正是蔡文姬。
见她安然无恙,澜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下来。
看见坐起身的大哥哥,蔡文姬立刻跑进来,扑到澜身前,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瞬间就盈满了泪水。
澜柔了柔神色,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孙权像是看不出自己此时的多余,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转身出去。只是默默的看着。
澜依然没有说话,即便是对蔡文姬。蔡文姬也一味的扑在他身上哭泣,哭的整个小身子都一抖一抖的。
船舱里一阵沉寂,只有海风不时吹过的声音,和蔡文姬抽抽噎噎的哭声。
小孩儿哭累了就趴着睡了过去。澜想伸手把她抱起来,却被孙权抢先一步。
“我来吧。你身上还有伤,需要休息。”孙权知道他不放心,于是将蔡文姬安置在澜身边的位置。
他的动作轻柔小心,又十分熟稔,像是这么做过不少次。
澜的眼神终于从蔡文姬身上转移到孙权身上,眸中警惕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了决心的坚定。
他已经非常确定,眼前的少年并非是知晓自己的身份,有心利用,只是单纯的心地善良,见人落难,出手相救而已。
但他怎么说,也是救了自己和小鬼的性命,他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此人是孙家人,看上去也是自幼养尊处优,什么也不缺的人。澜知道,自己能还的,也就只有两条命了。
望着少年俊美的侧脸,澜暗暗告诉自己:至少还他两条命,至少为他挡下两次杀身之祸,以偿恩情。
这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顶尖刺客最朴素的报恩逻辑。
孙权虽然在给蔡文姬掖被子,却也没有错过澜的眼神变化。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根本不会被澜察觉到的弧度,说道:“孙权,这是我的名字。你……可要记好了。”
澜点点头。恩人的名字,他自然不会忘记。
孙权又道:“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澜垂下眸:“我、我没有名字。”他有的只是代号。
孙权若有所思:“一统天下,定波安澜。这是我和哥哥的毕生所愿。不如,你就叫‘澜’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澜又怎么可能还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什么身份呢?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的代号,居然又变成了自己的名字。
“澜,多谢少主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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