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宜嘉与安东尼奥回到宴会厅时，这里的气氛与他们所想象的相差甚大。
没有恐惧，没有惶恐，那渐渐止歇的音乐仅仅只是因为厅中的众人体力不支，再也没有里歌唱的力气。
但他们依旧三五成群的聚作一堆，依旧兴高采烈地聊着天。那副轻松惬意的模样，几乎让沈宜嘉以为方才所见不过是自己紧张过度后产生的幻觉。
可当她与安东尼奥的目光相接，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不容错辨的惊愕后，她知道，刚刚的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
“我们才说呢，安东尼乌斯大人带着小姐究竟去了哪儿，你们就回来了。”有眼尖的妇人看到了相携而入的两人，笑盈盈地说道。
众人的目光于是都落在了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上，可谁也不曾觉得他们的举动有失礼数，反而为他们终于互通了心意而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真是太好了，看来似乎不久便又要有好事发生了。”人群之中，有人笑着调侃了起来。
很快，善意的笑声便充斥了整个宴会厅，让两个当事人都不约而同地微微垂下了头。可厅中气氛正好，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断了当下的好气氛。
“那安东尼奥乌斯大人可要带着小姐早些离开才是，刚刚似乎发生了地震，也不知道与预言里即将喷发的维苏威火山是否有关系。”
努梅里先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担忧：“您为我们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已经耽搁了太久的时间，请您不要再继续耽搁下去速速离开吧。”
他们不曾见识过更早之前的那次对峙，也不知道沈宜嘉和安东尼奥滞留于此的迫不得已。
也许是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老先生的话，即便是出自关心语气也显得有几分生硬。可沈宜嘉和安东尼奥都不曾因此感到受到了冒犯。
安东尼奥点了点头，谢过了努梅里先生的关心，温声向他解释道：“我们就是来辞行的，虽然因为一些无法言明的原因，我们或许还需要再滞留在城中。但我们打算在被允许离开庞贝之前，先做好充分的准备。”
沈宜嘉欲言又止，可抬头看向安东尼奥时，却见青年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在示意她止住那些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她不明就里，但出于对安东尼奥的信任，沈宜嘉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与宴会厅中的人，一一告了别。
及至此时，其实沈宜嘉都仍无法记住厅中所有人的名字，也无法彻底将这一张张脸清晰地印记在自己的脑子里。
可她依旧认真地与他们一一拥抱，真诚地祝福着彼此。
这其实是沈宜嘉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她很幸运，疼爱她的长辈都十分健康长寿，尚在人世。
原来，在明知对方生命将不久于此的时候与对方告别，是一件如此牵动愁肠的事情。
沈宜嘉看着此时正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妇人，她的面容如此安详，甚至透着几分欢快，就好像迎接她的并非覆灭，而是重生。
“小姐，请不要为我们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来。您与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大人才刚刚定了情，正是该开心的时候不是吗？”
妇人看着沈宜嘉脸色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脸颊，安慰道。
“可是我明知道您与大家都将不久于人世，看着一条条生命无法被阻止地消失在自己眼前，我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开怀。我相信安东尼奥也是如此的……”沈宜嘉看着眼前这与母亲年纪相仿的慈蔼妇人，声音无法抑制地哽咽了起来。
想要笑着向他们告别，实在是太难了。
“请不要难过，您看我，我的家人，我的爱人都已不再人世，徒留下我一个老婆子在人间无奈地游荡。若是能够提前离开，前往冥府与他们重逢，于我并非劫难，反而是解脱呢。”
妇人的声音轻柔，甚至有几分期待。这并不是她为了安慰沈宜嘉而说的假话，而是她的肺腑之言。
可是恭喜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口呀。
最终，沈宜嘉只是轻轻回抱住了妇人，轻声说道：“愿您能够早日与自己所爱的人重逢。”
“我的女儿，若是她能够平安长大成人，应当也与您一般年纪了。也许明天，我就能够见到她了。”妇人听了沈宜嘉的话，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这一定又是一段伤心的故事，沈宜嘉不敢细问。再看向宴会厅中这一张张也许悲伤，却不见忧虑的脸。
大概在场的人，或多或少，心中多埋藏着一些已无法在人间相见的故人吧？
就在这时，安东尼奥的声音忽地在宴会厅中响起。他似乎天生就有着能够迅速吸引旁人注意力的能力，当他的话音响起的一瞬间，热闹的宴会厅便迅速眼睛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今日，我将与诸位共享这座古老的，承载着我家荣誉和历史的宅邸。当我离开后，你们便将成为它的主人，愿它能够在你们生命旅程抵达终点之前，为你们带来欢乐。”
安东尼奥的慷慨令宴会厅中响起了一片兴奋地欢呼声。“安东尼乌斯大人万岁！”的欢呼也此起彼伏，迅速响彻了整个大厅。
而与此同时，安东尼奥迅速俯身附在沈宜嘉的耳边小声说道：“宜嘉，时间差不多，我们也该走了，随我一起去后院的马厩吧。”
他的声音提醒着她，时间已然不多，他们也该为离去做最后的准备了。
*
辞别了依旧依依不舍的众人，沈宜嘉与安东尼奥离开了宴会厅，赶在夜色彻底笼罩大地之前，来到了后院。
“安东尼奥，你刚刚为何不让我将阿波罗的事情说出来？”在去的路上，四下里无人，沈宜嘉终于问出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萦绕在自己心中的疑问。
“庞贝城的居民信奉了阿波罗神一辈子，又何必在他们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令他们的信仰幻灭呢？”安东尼奥淡淡地说道。
哦？沈宜嘉听出了青年的话外之音，忽然外头看向他。忍不住语带揶揄地追问道：“我记得在城外碰到那伙劫道的土匪时，他们称呼你为‘阿波罗的刽子手’。
那请问，你这位‘阿波罗的刽子手’，你现在还信奉祂吗？那位掌管了光明和语言的神祇。”
安东尼奥如何听不出沈宜嘉口中的调侃之意，可他并不着恼，而是在认真地思考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曾在德尔斐的指引下，赢过无数场战役，也曾在奥林匹亚山的圣火前宣誓永远效忠罗马。可如今我好像才明白，我向往的从来不是神祇本身，而是我所投射在神像上的理想。
秩序、理性、文明的光辉。阿波罗的琴弦度量着星辰的运行，他的银弓象征着克制的力量，这些本应是超越神祇的永恒法则……”
对于一个如沈宜嘉这样的唯物主义者而言，安东尼奥的话与感想都实在有些抽象，令她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从青年的脸上看到再明显不过的挣扎。就好像是一个虔诚信奉了很多年的理想，忽然轰然倒塌在自己的眼前。
虽然不曾切身体会过，但也能想象这其中暗含的痛苦。但安东尼奥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安慰，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可如今，神明也沦为了赌徒，神圣的意志变成了无辜者的威胁时。我信奉的不再是奥林匹斯山上任性的存在，而是促使你留下的选择，是每一个凡人面对毁灭时依然坚守的尊严。
柏拉图说理念永恒不灭。此刻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光明不在神谕之中，而在凡人明知必败仍选择善意的瞬间。这就是我的新信仰，宜嘉。不是对神明的顺从，而是对人性光辉的坚持。”
这一次，沈宜嘉听懂了安东尼奥的话，更欣喜于他的转变。也终于敢在这时对自己这段时日的感受。
“我以前总以为这里的人们对于如赫利奥多罗斯之流的弄权迫害，是出于愚昧，是因为麻木不仁。
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是对神明的盲目崇拜遮蔽了人民的双眼，才让他们对于神的残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又或者是敢怒而不敢言，以至于忘记了我们是可以抵抗和拒绝的。”
沈宜嘉从未如此为自己身为一名中国人而感到庆幸，不认命，这或许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特性。
不论挡在自己身前的是强敌，是鬼神，可总会有人敢于站出来，将塌下的天重新顶起，将裂缝的地重新填上。
正是这些先人们伟大的事迹和精神在激励着她，不愿意认命，一步一步，走出了如今的局面。
虽然自己前途未明，可已有那么多的人，因为自己而逃离的既定的命运。沈宜嘉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旅程，已经很值了。
“从今以后，我们都不要做神明温驯的绵羊。安东尼奥，走吧，我们要准备出发了！”沈宜嘉拉起安东尼奥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可才走了两步，她忽然站住，有些尴尬地看向被自己拉着的青年：“安东尼奥，你家马厩怎么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