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也是会做梦的。
十年
即使是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鹿野也没有抗拒过做梦。
在梦里，她能清晰看见师父的样子，同门笑着围绕在她的身边，妖精们自由地生活在一起。
简单而又微小的幸福充斥着鹿野的生活，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维护幸福是件很困难的事，摧毁幸福只要一瞬间就好。
每当炽热的焰火在梦境中肆虐，师父的面庞被高温烧得模糊，同伴们的血肉紧贴鹿野让她感到喉咙发痒，身体不自觉发抖想要呕吐时，鹿野就知道——梦该醒了。
鹿野睁开双眼，清晨的日光透过叶与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打下光影，一圈圈太阳的光晕刺激得鹿野眼睛发红，她随意擦了擦眼眶，通过太阳升起的高度判断现在的时间——距离任务开始还有一个时辰，足够她洗漱赶到任务点，时间刚刚好。
树上那抹银色的影子挺腰向后坠去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在距离地面不到五公分的距离里调整身形安稳落地。
鹿野身上的服装是会馆统一提供的酒红色。
会馆服装每十年更新一次，上次是咖啡色的劲装，裤腿用绑带束紧，有时候剧烈运动就会散开，被反映了很多次后，这次的服装终于换成了人类的长筒鞋，可以将裤腿收进鞋子里不会乱飞。
啊……腰带散开了。
鹿野重新绑紧腰带，白色的布料缠绕腰间将服装固定，也显露出鹿野紧实的腰身。
服装的腰带还是老式设计，每次散开都要花费一段时间整理，会馆中负责鹿野的人类说，设计部正在重新调整腰带，到时候会换成人类设计的皮带，直接扣上就行，省时省力也更加好看。
鹿野不是很在意，本来会馆的衣服就少有妖精穿着，大家更喜欢自己的服装。
很多妖精讨厌人类的设计，更讨厌现在推陈换新的各式服装，这让他们想到自己的故乡。
因为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所以追求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改变，乃至周边的环境也要跟随人类的脚步改变。
人类霸道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星球的主宰，世间万物都要配合人类的步伐，妖精动物们都被排挤出了人类的革命，也无法面对人类的革命，就这样被迫留在过去。
在妖精的记忆中数十年不变的故乡，有时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变得面目全非。
妖精们讨厌人类。
在会馆的人类看来，十年换一次服装已经很慢了，现在的服装也都是几百年前淘汰的款式。
穿着会馆服装的基本都是人类，大家的时间每天都要耗费一部分到穿衣服上非常麻烦，既然妖精不穿会馆服装，那就将服装设计得更加简洁方便不好吗？
人类无法理解妖精。
这是鹿野成为执行者的第十年，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她成为会馆内排在前列的执行者。
一开始她也不穿会馆的服装，刚成为执行者时，鹿野穿的衣服是无限送的，无限活得太久，对于时间的感知早就超越了人类。鹿野小时候跟着无限生活时，每到长个子长到小腿、手腕空出一截时，无限才会带着她去买衣服。
好吧，也不是带着鹿野去买衣服，是无限买好后会放在鹿野的房前。
那时候的鹿野太敏感，不只是对人类，就连妖精间的交流都会让她焦躁不安，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独自呆在房间消化情绪，又或是发泄在练武上。
练武是她和无限为数不多的交流时间。
练了一天，浑身青紫被无限打得头昏眼花，回到房间只想倒头就睡时，鹿野总是会在门口发现几套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就这样沉默地抱进房间，第二天让无限看到穿着新衣服的徒弟，接着被暴打。
这样一想，自己是不是从来没和师父道谢过？
在溪边洗漱的鹿野叼着牙刷，回想着师父对自己的好。
认真训练制定每日计划……每天暴打自己后风轻云淡地喂鸡，看着就火大来气。
会养鸡培育食材……除了鹿野偷吃的鸡，其他全被无限糟蹋得死不瞑目。
每天都会努力做饭……鹿野第一次吃的时候，以为这是抗毒训练。
想到这些，一股无名火出现在鹿野心中——道谢的事情另说，先完成今天的任务吧。
将长发束于脑后扎成马尾，顺着太阳的方向朝森林边缘跃去，鹿野的速度很快，还没等她额头生出细碎的汗液，目的地就到了。
负责人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性，望着三十来岁，年龄比鹿野小一点，黑色的短发卷曲绕于颊前，刘海高于眉头，眼睛是树木的青绿色，与鹿野穿着相同的会馆服装。
女人一见到鹿野就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
“鹿野大人，这套衣服真适合您！”
“……”
没收到鹿野的回应也不要紧，女人自顾自地和旁边的土系小妖精搭话：“你看，今天我和鹿野大人穿得像不像情侣装？”
“啊？”土系小妖精脸皮薄，不好意思无视人类，又不知道怎么回应，下意识求助身边的大妖。
那妖精或许是他的师父，并且也是讨厌人类的派别，他没有化形成人类，依旧是动物的样貌，棕色皮肤下满是鼓起的肌肉，面部围绕着一圈褐色的兽毛，耳朵圆润，整体看上去像只狮子，长而尖锐的兽牙凸出嘴唇，说话时拳头握紧，足有女人两张脸大。
大妖不屑地说：“这是会馆统一的服装，叫什么情侣装？”
“是啊，会馆统一的服装。”女人没说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鹿野听懂了，大妖也听懂了。
比大妖强大的鹿野尚且穿着会馆服装，认可了会馆的安排并参加活动，比她弱小的妖精又凭什么不配合呢？
妖精的世界说简单也简单，强者为尊，在鹿野的带头下，大妖看着鹿野又看看女人，“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再之后的行动稍微听了女人的安排，小妖精们更是卖力。
这次的任务比以往更加迅速，完成得也更加好。
唯一的小插曲是这次逃跑的妖精不断祈求同类放它离开，小妖精被打动了——妖精们还没对会馆生出什么共同感——然而还没等大妖发话，犯人就被鹿野用铁片禁锢住嘴巴，女人在一旁逐条念出犯人的罪行。
“偷盗、抢劫、损害公共财物这些都好说，为了生存嘛，会馆会帮忙赔偿，当然你也要提供相应的劳动力。”
看似温和的女人在这时显露出可怖的表情。
“可索灵与这些罪行都不是一个量级吧？”
大妖面色一凛，迅速将小妖精们护于身后，土系的小妖精躲在袖子后面问：
“索灵是什么？”
“是指吸食生灵的妖精。”女人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指指地上被绑成粽子，无法发声也无法逃跑的犯人：“非要类比就是人类社会中的吸毒，吸食生灵会让他们不断提升能力从而沉浸其中，沉浸在自己迅速变强的快感里，直到最后连同类也不放过。”
大妖沉声道：“确定吗？”
“确定。”女人青木色的双眸亮得惊人，“他现在正在想怎么逃跑，之后回来把我们都吃了呢。”
“心灵系！”
“嗯，”女人说着往旁边挪了几步，“索灵都是群疯子，想得太爽口水都流出来了。”
“……”
看着地上口水流出小水洼的犯人，鹿野和妖精们默契地后退几步。
大妖终于在活动中说话了，女人趁热打铁：“这些都是您的弟子吗？好厉害的手速！”
土系小妖精率先举手：“我不是，我还没有师父！”
“哦？那要不要考虑下我呀。”
大妖无语：“心灵系和土系有什么关系，再说也轮不到你。”
“哈哈，我知道，要说土系最厉害的还得是池年前辈吧？他在人类中也很有名，听说之前的千届斗帅宫大会战斗十分精彩！我也好想看看强者之间的战斗！”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我可是当年大赛的前一百二十七名！”
“天啊！”女人捂住嘴巴，眼睛充满敬佩之情，“这不就是前一百名吗！那场大赛可是各地馆长都参加了啊，所有执行者都参与了！”
大妖被夸得很开心，嘴巴大笑得足以看见喉咙深处的肉骨，狮子一般的毛发高高竖起，整只妖望着精神抖擞。
“不是我吹，就算在会馆里我的战斗力也是数一数二的，要不也不会让我来这个活动，正好带着小妖精们长长见识！”
他随便踹了下犯人，那妖精就被踹出几米远：“现在居然还有索灵。”
女人义愤填膺：“残害同族的妖中败类！”
眼见女人将犯人收押，小妖精见缝插针问她：“千届斗帅宫大会又是什么？”
“这个就值得好好一说了，前辈我们交付任务后找个酒楼细说？粤东会馆的饭菜堪称一绝，我提前定了座位，到那就可以直接吃！”
“不错不错！”大妖把小妖精们放于肩头，“走！”
女人询问鹿野。
“鹿野大人要一起吗？犯人主要也是您抓到的。”
“不要，你们去交付任务吧。”
“好的。”
鹿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众人直直往森林方向跃去，女人看着她离开的身姿笑了笑，转身重新加入妖精的聚会之中。
妖精们也不奇怪，毕竟鹿野不爱和人类打交道这件事谁都知道。不如说这种情况，她的师父居然还是一个人类这点让妖精们觉得很神奇，想想那人是无限又觉得正常起来。
土系小妖精望着鹿野离去的方向有些好奇：“鹿野大人的师父为什么是人类啊？”
“嗯……这事倒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日后有机会，还是你自己问她吧。”女人不愿于人背后说些什么。
大妖笑道：“这有什么，大家都知道，是因为无限把她救回来的呗！要我说啊，老君和清凝仙子的故事才动人……”大妖不断吹嘘着他的实力，以及过去会馆发生过的事，小妖精们瞬间被吸引注意力，不断求大妖讲下一个故事。
聚餐仍在继续，鹿野的离开没有影响什么，经过任务的相处，女人已经完全融入进团队之中。
这也是会馆的安排，在会馆稳定之后，偶尔会有一些团队任务，而这些任务中妖精与人类绝无交集，默契地分为两个派别，这对会馆未来的安排很不利，为此会馆为新的执行者们都准备了不同种族的负责人。
人类对妖精，妖精对人类。
鹿野内心不讨厌会馆，又说不上信任。成为执行者是因为无限是执行者，她当时没有考虑太多，就是单纯想要变得更强。
无力的妖精是难以在人类的社会中生活的，鹿野深刻认识这一点，所以率先一步脱离师父的保护，进入会馆这个人妖共处、看似和谐的世界。
鹿野不打算和别人打好关系，其他人也不要来烦她。
在任务之外，穿衣服这种要求她也不是很在意，鹿野大概知道那女人的想法，以及她是怎样通过一句玩笑话切入妖精的话题之中，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与心灵系交往最方便的就是鹿野不用过多解释，对方就知道自己掌握分寸，进退有度。
重新回到森林的鹿野找了块顺眼的石头躺下，时间迈向夜晚，星星们透过叶的缝隙坠入鹿野眼中，漫山遍野的绿，一只只透明的生灵从植物中渗出，排着队地蹦到鹿野身边。
生灵们围着鹿野绕出一个小圈，就像是一场安静的篝火晚会，鹿野是中间的火堆。
离开队伍后突然安静下来，没有时不时搭话的女人，也没有一夸就疯狂话痨的大妖，鹿野甚至觉得耳朵有点不习惯，躺在石头上胡乱想着人类和妖精的聚会是什么样子的，也和她幼时的聚会一样吵闹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妖精聚会过了，被无限从战场带回来后，她拒绝一切社交活动，别说社交，就连妖精们说话的声音都会让她崩溃，只能一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之中独自舔舐情绪。
当时会馆负责她的妖精叫晴岚，晴岚是个热情而又温柔的妖精，小心翼翼地对待着鹿野，不强迫她外出社交，也不会对她有过多的要求。
哪怕鹿野将房间损害得不成样子，晴岚也会温和地让鹿野蜷缩在一旁，不搭话，沉默地收拾完房间悄然离开。
鹿野能感受到晴岚对她的善意，在晴岚收拾房间时，躲在角落的鹿野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内心深处，鹿野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但她的心里乱成一团，感觉自己像是被血肉黏合起来的怪异生命体，耳朵充斥着爆炸过后的轰鸣。
这种状态下，鹿野完全无法做到与她人交流，只能在内心不断祈祷。
“不要和我说话。”
“不要看我。”
“不要过来。”
晴岚是生灵系的妖精，她无法听到鹿野内心的声音，可她依旧按照鹿野所想的那样悄悄离开了。
这是独属于晴岚的温柔。
晴岚是好妖精，会馆也是好会馆，可惜这都不适合鹿野。
那时的鹿野不断被梦境折磨，温和的对待也无法让她敞开心扉。
只要闭上眼睛，噩梦就开始侵蚀鹿野的神经。
九岁的鹿野做梦，只会梦见让她快乐的东西，现在回忆会有一些模糊，没有具体的形象，大概是吃饭总是第一个，当天的练武是第一名之类的。
十岁的鹿野，经常会梦见一些让她痛苦的记忆，并且无时无刻不闪回到眼前，梦境全方位入侵了她的现实。
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床上躺着的时候，听到他人说话的时候。
这些如影随形的梦境会冲击鹿野的大脑，让她无法思考，只是单纯地呼吸就会感到无来由的痛苦进而发起抖。
鹿野失去了活着的自由。
“自由。”
这是鹿野经历许多后才知道的词语，给她的人生刻上一道深深的痕迹，直到现在都没有消退。
只有强者才能拥有相对的自由。
鹿野知道，她要抓住自己的命运，不让妖精成为人类战争的牺牲品。
鹿野知道，人类也不都是坏人，但是她无法接纳人类，因为她总是会看见那个弱小的自己。
鹿野知道，战争会摧毁一切。
知道一切的鹿野离开了会馆，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彻夜不停地开着能力，寻找着她现在唯一熟悉的那抹灵。
这是鹿野的天赋……她用这个天赋在无数次聚会中猜出伙伴是谁，在每一次的比赛中收获师父的赞美。
师父总是对鹿野说。
“你是一个很好的徒弟。”
他发自内心地爱着鹿野，并认为与鹿野相遇，成为她的师父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师父的灵也像他一样温和而坚定，像一轮温柔的月光散发着柔和的光亮，伙伴们的灵还不太稳定，像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围绕着月亮。
鹿野闭着眼睛都能认出他们的灵。
在山野里，在武馆中，在浩瀚庞大的星空、宇宙，一切，鹿野都能认出大家的灵。
除了现在。
这就是鹿野崩溃的现实，会馆中无数次的探寻，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让鹿野看到，让她看到啊！
一个也没有。
她认识的灵全部都消失了。
离开会馆的鹿野重新走入山林，陌生的地界，陌生的灵，天黑了又白，月升了又降，渴了去饮溪水，饿了去找野果，一座座山，一棵棵树，一条条河，一片又一片陌生的灵，终于——她找到了一抹认识的灵，并且一路追寻进入又一个崭新的地点。
不是月亮，灼热到让人有点讨厌的太阳挂在天空灼烧着鹿野，让她额头不断滴落汗珠，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类。
一个穿着朴素，正在喂鸡的人类。
他看着鹿野，手中的饲料都掉了一地，被小鸡们迅速啄去。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鹿野找到，被一个小孩子抓到。
而鹿野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鹿野要抓住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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