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宁唯一挡得住北胡十一部的谢回死了,惨死。万丈雪崖、尸骨无存。但远离战场、刺客无名,又堪称死得仓促而蹊跷。
他的死讯飘飘摇摇,被苍州的万顷雪原覆盖了半月,又被充州的崇山峻岭封锁了半月,才终于随着他那匹亲自喂养大的黑骏的铁蹄踏入长安城门。
那匹通体乌黑的千里驹沾尽来时路上蔓延千里的风霜,早已黑得不纯粹了,背上披着的几尺报丧的白练都堆着密丛丛的雪,它却似不觉冷也不觉累,无论长途跋涉之后身子消瘦了几何、毛发又黯淡了几何,始终步得又稳又快,好似那个披红袍、着墨甲、丰神俊朗的青年将领还坐在他背上号令千军似的。直到这灵畜在人堆里识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方才哑着嗓子嘶了一声、顿住脚步,乖觉地把头埋到身前人的手心里。
那人正是谢回的小徒儿燕云洲,谢回收养了马驹,而他为它取名。这个锦绣堆里娇养长大的小少爷显然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家国沦丧的祸事,也是第一次亲自经历战乱和同至亲之人的离别,所以反应总比寻常人大些。大到不顾自己多病身体虚气弱,也不顾长安冬岁天寒地冻,从听见谢家亲军要进城的消息时就一步三跌地冲出了太尉府,撑起家中最大的那柄油纸伞迎着纷纷霰雪站在城墙上等。
所以他也幸运……或者不幸的,成为了整个长安城最早得知主将死讯的人之一。
“燕公子,谢世子他……”一旁的亲兵首领嗫嚅着开口,却被少年用竖在唇中央的一指和“嘘”声生生压住。
玉冠白袍的少年郎轻抚着马首,笑得勉强:“抱歉……出门太急,竟忘了你这家伙……唔,糯米团,就是可能凉了,还吃吗?”
家里人怕这独苗饿着,更怕他在没了谢府那去处后一沉迷起书画文策来忘了吃饭,总安排厨房每天趁早给他备上些新鲜的甜糕小食,见缝插针地投喂。但少年不爱这些过分精雕细琢、营养有余却口味不足的奢侈点心,反倒对华街深巷里新鲜出炉的市井零食情有独钟。燕云洲隐约记得来之前,他匆匆披上的外衣里,似乎还有昨日偷偷藏起来未吃完的炸丸子,既然能觉出兜里有垂坠感,想来是没差的。
但他把手伸向衣兜,摸到的却是不同于油纸包的一枚硬物。
看来糯米团子在他昨天半夜犯馋虫时已经全数光荣牺牲了。
可他不信邪,仍坚持不懈地在身上摸索。只是掏兜时肉眼可见地手忙脚乱起来。直至一枚结着红穗刻着鱼纹的玉佩在慌乱中被蹭落下来没入雪里,发出叮啷一声近似破裂的脆响,他那已经抖如筛糠的身体方才顿住。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他的手几乎是追着那坠地的无暇白玉往雪地里钻去。
宝玉捞回到通红的手心,却已残损——那鱼形玉佩的尾巴被磕去了一块。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只一个劲嗫嚅着:“尾巴……尾巴……”
见自家少爷竟整个人扑在厚毯子似的雪地上摸找起来,贴身仆人不由惊呼一声,直追而上想要阻止,却愣是没能拉住这个难得执拗的人儿,只能哀声轻叹着一起蹲下身子寻觅。
待碎成两瓣的玉佩被卡着缝隙合到一起,燕云洲方才大梦初醒,足下发着飘走到马身处,伸手轻轻撩起了乌背上皎白如练的披纱,像展开一片云。
他无端想起一句师父教过他的诗。
“他朝若是同淋雪……”
一阵风起,从战场一路积攒到长安的宁国雪被卷上半空,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淋上他的发、他的面、他的肩、他的衣,也落在他来时执意挑选的,本欲用来与远征人共执的那柄伞的伞面上。
这是苍州的雪吗……?是你最后看到的雪吗?
纱上丝绒一般的新雪被他拢进手心里,没有一片融化。
他的指尖,在漫长的等待下被冷风沥干了所有的温度,也确实已如雪一般冷了。
当真是……很长的路,很大的雪。
连视线都,为此模糊。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燕云洲乘着马车路过乐楼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图景。
宁帝下令,凡乐楼女子皆不可赎身、不可独自出楼半步,这雕栏玉砌、坐落在长安闹市最繁华地带的华屋,即便装修得再奢华靡丽,也变不了它吃人的本质。外面人挤破了头要进去看那些颜如玉,可里面的苦命女子们,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希冀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雀笼。
乐楼的现役头牌“牡丹”正坐在自己房内半开的雕花窗棂后俯瞰车水马龙的乌衣巷,这是她除去琵琶、舞艺和曲词外,少有的堪称爱好的事。姿容绝代的花魁美目含情,秀眉微蹙,眼波间流转的妩媚风情不知已勾去过多少过路人的魂。却每次却只在目光与少年相触时,才会展露一个发自真心的、独属于少女的含羞带怯、却难得舒展的笑容。
这是身为跨越身份、也无关风月的知音和知交的他们之间,共同的默契。
五岁那年燕云洲父亲升官,府里设宴请了乐师,牡丹虽因年纪尚小无缘登台,却也被嬷嬷点去做帮工。太尉府的小少爷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她的第一个听众,成了她的伯牙子期。
对乐楼中人来说,私自打算、攀龙附凤本是大忌,可童言无忌,却也一诺千金。她也没想到,为了一个本以为不可能的相逢之约,那个小客人竟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第二天就迎着满堂宾客诧异的眼光,啪塔啪嗒迈着小短腿跑到台前对老板说“我要找牡丹!”
少爷生在一个开明人家,父母竟真信了他信口胡诌出的习乐的由头,信了他“高门习琴不过是附庸风雅,真正的国手必是以曲艺琴乐谋生的艺者”这般石破天惊的说辞,放任他三天两头以习艺的名头往乐楼跑。
自此她奏琵琶他抚琴,一同习乐、一同习舞,她为他绾丝簪发,他帮她染甲熏香,亲密无间,十年如一日。
但这一次,燕云洲并没有如往日那样,从那双眼波潋滟的眸子里读出喜意。
那双会说话的美目分明道的是:「你……还好吗?」
燕云洲确实因这月余以来的变故一度陷于茫然凄惶之中,可也并不想让其它心系于他之人因他难过。便撩起幕篱下的面纱,抬起水月观音似的脸,朝她一笑。可这一抬头,一苦笑,也用了几多心力。
「我还好,不必挂心。你怎么样?」
少年将食指朝天上稍稍指了指,像是真在小声询问她的意见似的。
「要我上来吗?」
见此,那高楼上的佳人竟害羞起来,用团扇遮住了脸,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了。
“小客人,你可别再跟我装深沉了,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牡丹平素最爱的那条帕巾都快被她绞坏了,帕中央那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的水芙蓉都被扯得变了形,显出嫣红零落的式样来。
“那个狼心狗肺的老匹夫,真是不干人事!祸害这楼里的姐妹还不够,连为国征战的将士也祸害,还谈什么风光大葬……风光大葬,呸!他怎么不把自己葬了,这才是为大宁作了贡献呢!”
她定是气急了,才会这么口不择言。
“牡丹,好牡丹……消消气,”燕云洲失笑,双手将她柔润洁白的柔荑包进掌心,温声劝道,“我的好姐姐,妄议陛下,你这是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呀?真被有心之人编排去了,我该怎么保住你?嗯?”
“我就是气不过!我偏要说!再说了,也没见你有多着急……”
牡丹虽是如此嗔怪着,心里也还有几分掂量。她决计是不会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为难自己唯一的小客人的,此时放话也是见四下无人、屋门紧闭,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更何况以她的政治见解,燕氏既是先朝皇裔,如今又背靠太后、权势滔天,就是隔墙有耳又如何?就是跑得再远,那只窃听的耳朵被割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但,说得好。”少年的眸光再度坚定,拇指在牡丹的虎口捏了捏。“谢谢你,我很解气。”
是该死。
师父。
谢回。
所有为他的遇难窃喜过的人,都该死,也一定会被他一个一个揪出来除掉。
他敛下心中汹涌而出的杀意,佯装淡淡地抿了口茶水:“更何况,那独夫的企图不也没实现?现在对外的说辞都是谢将军只是未归,而不是战死。毕竟他的将军剑还没找到。”
这是他在那夜亲闯宫门,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太后的面据理力争的结果。此举风险很大,也确实在事实上吸引了不少危险的凝视和流言蜚语,但他仍觉得值——至少,朝堂上的调子不能定死在“谢回已死”的这个框架上。
这不仅是他的私心使然,更是因为审时度势。谢将军有活路,就意味着大宁还有可以守国门的将领,就意味着仍尚存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议和才能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太明白北俾那位领主对大宁的滔天恨意和长久积压起来的嗜血本性了,不白之冤、血亲被害、冷宫幽禁、百般折辱,往事岂可如烟。他能不被当场气得发兵、能给来议和的使节留个全尸都是宁国行了大运。
而消息传来,宁朝能得到的也绝不是和平,而是史无前例的动乱,是朝野震动、民心溃散、军队弃甲。可若坚持抵抗,只需半年,待他长大,待他入仕,或许他便能让这一切,多少逆转一些。
他同牡丹说自己已立誓,到时他会请缨去师父去过的战场,守他守过的山河。
“那燕郎自己信吗?”牡丹问道。
信谢将军并非战死,只是未归。
他的话中隐约夹杂着些许泪意:军队在雪崖底驻扎半月,连日搜寻,却连人的尸骨都不见,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一把剑?
燕云洲盯着手上那个磕坏了尾巴的鱼形玉佩,盯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一滴不知是谁的泪,怔怔的堕下来,没入鱼鳍处的小沟里,堆起一摊晶莹。
最后他说:“我信。如果世界上只剩最后一个人信他还活着,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
牡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住他:“不,是两个人。你不要落下我,我和你,一起信。”
燕云洲连着去了半个月报国寺祈求心想事成,赌大宁濒死之鱼,也还有最后一跳的力气。
他连成人礼都没办,能做的事很少。摸得着的:同窗、恩师、挚友、族亲,他都一一问了消息。摸不着的:上天的、入地的、主命的、主运的,他都一一求了恩典。
亲眼看他长大的住持都说过,见过这么多香客,只有他许的愿尤其灵。燕云洲也自认依恃天慧,自小到大,但凡自己想要的,还从未有努力过后没得到的。
但那个万事如意的赐福,似乎在他十六岁这年就是怎么都不起效。
父亲回家时的脸色很差,但朝堂上却连争执都没有发生。
不出三天,议和使节的马车便载着大宁的地图和车载斗量的琳琅奇珍、灵兽异木、书画名籍驶出了长安。
不出一月,使臣们身首分离的尸骸被送了回来。唯一活着的那个许是被吓破了胆,也已经半疯,嘴里只说得出一句那边交代过来的话:北胡十一部的主帅贺兰王缓兵半月,让他们换人再战。
宁帝得知议和失败后勃然大怒,但得知礼品基本被如数奉还,除几张纸外分文不损后,又战略性地转悲为喜。
而半年后,站在南州残江江畔的燕云洲恐怕还要过很久才能想通其中的关窍,来解释彼时彼刻发生在他面前的、北胡军队渡江的奇景:十余铜墙铁壁铸成的、高耸入云的攻城巨兽接连驶入滚滚江潮,铁索连舟隔断残江,铁齿铜牙齐发万箭,形成牢不可破的攻城战线。纵万军之师,亦无可奈它何。
但细究起来,一切的答案正在此时昭然若揭。
清点时被报遗失的那几张纸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物——北俾主君贺兰白正是从这堆被送去作为谈和的筹码的皇家珍宝中,挑出了这几张纸,作为送议和使节们提前上路的润刀费。
那是前朝宫廷发明家以盛朝昭帝留下的“未来武器”图纸为灵感,集体绘制的攻城武器图和防御工事设计图。
换句话说,攻破大宁的最利的刀,是那奸帝亲自锻好、磨利、送到敌方手上的。
今年的长安雪格外大,也格外长。
京郊的山间田中,雪景最美。纤枝覆雪、细蔓结霜,银装素裹,遍地琼枝。那些微绿的新芽在鹅毛般的白雪覆盖下静静沉眠,待到春来冰消雪融,天露渗入地下,它们便能得到最好的滋养。
“瑞雪兆丰年咧。”
农民指着白雪覆盖着的庄稼地,咧出一口泛黄的牙,对坐在一旁观农写生的少爷笑着说。那个少爷说画完了就把手上的画送给他,转卖到城中书画铺,能卖三百钱。他觉得少爷看着不像骗人的主。
“对,瑞雪兆丰年。”
燕云洲也笑着说,但笑意不达眼底。
不对。
是今年冤死的人太多了,这是他们的泪珠结成冰霜,精魂化作风雪,一直找到长安来了。
……
大宁确实派人去打了,但派去的人临战脱逃,充州被拱手相送。国都长安唇亡齿寒。
贺兰军喊着“今日出城,一个不杀;明日进城,一个不留”,一路长驱直入。昔日在谢氏将领那强攻不下的充州各城池,此刻被他们尽数像一个个鸽子笼那样解开。
为争一条生路,走投无路的百姓们趁着夜蜂拥而出,降格成流离失所的难民,带着疾疫、饥饿、暴乱,比铁骑更早地向长安的万家灯火发起了冲锋。
而灯火中的人们却被温暖迷了眼,被粉饰太平的温言软语哄住了心,在江山承平七十年带来的安逸惯性中沉沉睡去,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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