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最负盛名的乐楼破天荒地在年宴上奏了一曲哀乐,破天荒地。
宁国人仿佛天生就于审美游趣和奢销享乐一道颇有研究,纸醉金迷朝歌夜弦的乐楼更是一切的集大成者,永远人流如织、门庭若市。且既然是一年一度的盛筵,规格自是非比寻常,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更甚往日。不少人省吃俭用一年才攒下的几两薄银,也都无怨无悔地被掷在此地,就为这一夜笙歌曼舞、一夜迷醉荒唐。
好曲不怕等,楼内喧腾至深夜方才完事齐备。原本报上去的曲子是气势恢宏的破阵乐,乐楼善奏琵琶者需齐聚一堂、通力合奏。众多平时难得一窥容颜的红粉佳人彼时正齐坐在堂中央一同转轴拨弦,群芳争艳,万花竞秀,那场面真是要多赏心悦目有多赏心悦目,足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再谈乐声。最初只听那银甲凄清,铁拨纵横,霎时短兵相接,万箭齐发,人仰马嘶,声声迸碎鸳鸯瓦。如银瓶乍破、如珠坠玉盘,狂风骤雨泼天而至,平地惊雷动地而来。
可还没等台下听客们把那声“好"喝出来,就见那本坐在上首、惯压着头颅作柔顺娇媚情态的的乐魁牡丹竟然忽的挺直了腰背,用染着蔻丹的纤纤素指生生搅破了那曲中己方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幻梦,奏响了满场豪壮中最初的不和谐音!只见她皓腕翻飞间,多少孤城战马,一时都作哀湍泻,蓬断草枯、风悲日曛,白雪埋骨,满目惨怛。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丝丝入扣般绞在人心上,勾起阵阵哀戚、阵阵苦涩。
也不可避免地,让在座尚晓事理的所有人联想起了半月前,宁国与鞑子议和失败后,充州前线那次耻辱性的大败。
满场寂静,有些人甚至连动弹都忘了。随后不知谁“唉”地叹了一声,唏嘘声便此起彼伏,连成了片。
二楼雅座里正左拥右抱,千金一樽付佳人的某位官大人哪听得这动静,骇得当场就变了脸色,吚吚呜呜地寻了个嫌晦气的名头,差下人欲添油加醋地跟管事嬷嬷告上一状,却连人带随从被反映过来的、由他眼中的“凡夫俗子”“草莽贱民”所组成的汹涌的人潮拦住。
更令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那象征败阵的哀声竟然真的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似那战场亡魂们当真要跑来为自己的枉死,朝此前力主割地议和的他索命来了。一把琵琶造孽还不够,竟然添上了第二把、第三把……无人再奏破阵曲,处处皆是断肠诉,那些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的乐者们竟然渐渐沆瀣一气,将指下流泻的哀戚琶音也连成了片。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成……”
他再说不下去了,因为一盏热茶被迎头泼到了他脸上,不消片刻,连那碗茶的茶盏也“贴心”地朝他的脑门砸了过去。群情激奋的人们一哄而上,终于在彩绣辉煌的乐楼里也掀起了一阵兵荒马乱,好不热闹。
牡丹指尖的颜色其实还没褪到非染不可的地步,但燕云洲提了要帮她复染一回,她便无不依的。她恃美骄纵惯了,总不许乐楼里旁人碰她的指甲。燕云洲早年便在她的哄劝下,拾起了替花魁染指这个技能点。
矾入凤子细细研,云鬓微摇香满帘。纤纤素手点朱颜,红霞轻抹醉花间。
花魁静默着看眼前的金尊玉贵的绝色少年如以往数次那样笔挺地跪坐在自己面前,低下头为她耐心细致地在甲床敷上花泥、再用草叶轻轻地、仿佛怕弄疼了她似的裹起指,恍惚间竟有种两人间地位逆转的错觉——就现在这副情状看来,好像确实是他在“服侍”自己。
她乐意看见自己的小客人为自己做任何事,也会时时巧笑倩兮地同他讨要,同样,她也愿意为他竭尽所能。只是这次有些不一样,她说不出哪里不同,只觉得两人间此刻涌动的气氛有些尴尬。从小浸淫在乐楼里的人,再不想沾染人情世故,对情绪和气氛的敏感也早已透了骨。这次燕云洲的气派收敛了太多,像是眼前的人……在思虑着什么,又有什么事要求她似的,所以才用这般欲盖弥彰的小手段来讨好他。
她想了想,绽出一个无所谓般的笑,说:“嬷嬷舍不得为难我的,她还要靠我赚钱呢。”
她说这话时,燕云洲恰好解开她一指上束缚着的草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仍是低着头,教她辨不清神色:“右手拇指的指甲尖上有裂痕;中指肉上的指纹被磨淡了;手腕也是,僵硬的很……嬷嬷不会舍得伤你皮肉,但命你拨弦到弹伤了手,又怎么能叫全无体罚?牡丹,你受苦了……我不敢妄自猜测你这次出头是为我还是为大宁,但若是有千分之一是因我而起,我也该来找你赔罪的。”
牡丹心里一惊:上次他看到自己的手是多久之前了?“燕郎莫不是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
“不是过目不忘……是过心不忘。”燕云洲抬起头,轻轻托起牡丹的掌,眼神无比认真地道,“牡丹是我放在心里的人呀。”
“呀,你……”牡丹一时讶然,面色飞快地红了起来。燕云洲好似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暧昧似的,却并未如眼前的少女一般情动,毕竟在他眼里,这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亲人之间直抒胸臆的告白罢了。
可他还是顿了顿,开口道:“但……你知道的……”
他是天生断袖,容色也好、品格、才情也罢,对女子从来都只有欣赏,生不出半分偏私占有之心。
其实类似的柔软的“拒绝”已经发生了许多次,牡丹偶尔会为此生出怨气,说些你何必如此着急于时时断我念想之类的气话。可即使明知拒绝之语残忍,只要能不耽误她,无论要他说多少次,燕云洲都会不厌其烦地开口。
他还记得自己亲口承认对女生“不是那种喜欢”时,牡丹泫然欲泣的样子。
“没关系……怎样都没关系……不论小客人对我的是哪种喜欢,对我来说,都是最珍贵的、最好的。”
她的眼神是清醒的,可挽留不舍之意却也如此明显,近乎请求,身子也是柔若无骨到下一刻便要倚到他身上去一般,硬生生让他把是否要慢慢淡化交往的询问又压回了喉间。
他也辨不太明牡丹对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思,这种全身心扑在某个人身上的、热情似火又柔肠百转的情谊让他有些难以招架。并非说同她相处于他是负担,他只是怕这段可能走向错误的感情会苦了眼前这个过于好的姑娘,给她原本就有诸多不得已的生活再添情愁。
有些事情必须澄清,而且……最近发生的这个因她而起的案子,也证明了这一点。
“徐常侍在乐楼遭袭一事已经移交给大理寺了。神龙殿那位的第一反应是……绝不姑息,从重处理。但家父在刑部有些小人脉,可从中斡旋。如果那边有意干预复核,应不至于株连过多义士……你且放心。”
“燕郎……我做了错事,是吗?”
燕云洲回避了她的目光,只道:“书中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但又说‘从义而动’‘知其不可而为之’。柔弱女子、平头百姓,在关键时候也能大义为挺身而出……即使有时候,欠缺了一些程序上的正确,但也不能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错的。不如说,我很佩服你,真的,牡丹,你做了我想做却没做成的事。这个时候了,某些人也该醒醒了。而且若我是你,当时情境下也必没有那般胆量。”
一个月前敢夜闯宫门直犯天颜的人居然说自己的勇气不如她,牡丹无奈得很,觉得燕云洲简直是为了哄她连道理都不顾了。
“部分官员也在准备上书请求陛下修改成命。他们的主张是原本议和失败、充州战事失利,已经让朝廷失了民心,再严惩此事相关人士,只怕会让民众更加寒了心;受伤的徐常侍本人在当值时段饮酒纵乐,有违官纪,本也不占理;更何况那夜参与殴打官员的民众过多,追责起来也很麻烦,不如大事化小。”
牡丹稍稍安下了心,应承道:“说得不错。朝廷总不能连民众听乐的品味都干预。上奏的是……太后党吗?”
燕云洲喉头一哽,应道:“是不是我说了太多家里的事,让牡丹误会了?其实太后党也并不总是好的,世家之间各自为利罢了。这次主导提议的是中书令霍祥,他家……算皇党吧。他儿子和我是竹马之交,关系很好,但这并不是他上奏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很多朝臣都感觉这么处理不妥了,只是皇帝现在偏听得很,太后党臣子就是说了也只会惹他炸毛,这位大人又凑巧不是盲从陛下之人、用辞也还算给了他台阶罢了。依我看,陛下会重新考虑的。”接着苦笑着摇摇头,“陛下顾忌脸面,又被太后娘娘压制多年才亲政,敏感多疑得很,那个词形容他倒是恰如其分——做贼心虚。民众动手打的是他的走狗,可在他眼里,还以为他们要打的是他的脸呢,自然气急败坏。但只要同样用脸面问题来驳回他,也就没事了。”
最后一指上的花泥也被挑下。牡丹摊平手掌,将新染的红酥手在眼前过了一遍:“染得还是这般好。小客人今天分析的事情也……讲得好,下次,我能再多听一些吗?”
“牡丹,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恰巧就是这个。”燕云洲不动声色地将剩余染指甲的材料清扫干净,对她抱歉一笑,“以后我应该不会再同你说这些了。”
“为什么?你同那些家里政见不同的少爷小姐们有些话不能说我能理解,可同我又有什么说不得?”牡丹急急道。
可眼前的少年只是沉静而坚决地摇摇头,仍旧是朝她笑着:“我原先是觉得,乐楼达官贵人不少,若牡丹知道得多些,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但牡丹姐姐太聪慧了,聪慧到如今已经不需要我教了——前天晚上来拜访我父亲的那两位皇党的大人,是从你这边引荐而来的吧?倒茶时我偶然听见他们说了你的名字。”
“牡丹,朝廷和宫廷的斗争很复杂、也很险恶。那些人……很坏的,超出你想象的坏。你不要牵扯进这些,好吗?”
燕云洲并非一味都拒绝牡丹的好意的,比如他之前也曾在牡丹的要求下顺水推舟地让她为自己在权贵间散布过燕家的忠心和美名,只是如今行事风险已不可同日而语。
最近风声颇紧,太后党这边的前景也实在称不上乐观。谢侯失独,旁支子弟也无能挑大梁者,谢家也就算倒了一半,由此朝堂之上人心浮动。太后重病,长主李如愿空有抱负而无实权,父亲都尚且在想后路,其余根基更不深的原太后党派的官员怕是也都指望不上。更何况外有北俾大敌当前,内有党争水深火热,上有皇帝和奸宦韩九昌等步步紧逼,下有北方流民在长安处处生乱。说一句整个大宁都身处倒悬之危也毫不为过。
如今已非太平治世,朝堂争斗已经近乎进入了亡命分赃一般的白热化阶段,吃人不吐骨头,步步惊心、杀机四伏,他实在是不忍让牡丹在现在替自己趟这浑水。
可牡丹并未如燕云洲想象那般柔婉地应承下这件事,而是早有准备一般,微笑着朝他故作俏皮地歪了歪头。
她本以为谢小将军的死已让燕云洲改变许多,可这番话一出便教她转变了想法:自己的小客人分明还是那个手腕稚嫩的、需要她帮助的小客人。还是那么善良,那么天真,那么……软心肠。
但燕云洲执意让她远离争权夺利,已经证明他对自己还有几分珍爱之情,这点确实教她欣喜到心都要融化了。可牡丹并不是会为这点情意动摇之人,她并非对燕云洲百依百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为了这个目的——说到底是为了彼此,她并不介意在现在善意地利用一下眼前之人的情绪,为自己搏一把。
“可燕郎怎么就认为……认为那些事一定会超出我的想象呢?”她望向燕云洲的眸色一深,后半句语声温软依旧,却仍口齿清晰地传入眼前少年耳中,“乐楼以前也做过情报工作的。”
她是乐楼建成至今最年轻、风头最盛的花魁。靡靡之乐弹得,但步步杀机的剑舞也跳得。前人做得的,她怎就做不得?
更何况这事她早就已经无师自通地在做了,经年累月,已成习惯,不可能再轻易放下。
她言尽于此,却在燕云洲心中轰然掀起了巨浪——或许自己一厢情愿的所谓“保护”,不过是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傲慢”罢了。
是啊,谁说温香软玉就入不得虎穴狼窝?谁说解语花就解不得阴诡权谋?又有谁能说,从古至今千百年的政治博弈背后,从来没有过隐匿在歌舞升平的暗影之中的倡伶俳优的身影?
见燕云洲似有所触动,牡丹又故作哀戚地朝他倾诉道:“再说,真到了那时候,做不做棋子,参不参与其中……我们的命运又真是我们能选的吗?”
燕云洲顿时也替她感同身受的难过起来:“抱歉,我只是觉得牡丹你既然已在这个位置,声名在外,或许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可他迎来的却是牡丹如当头一棒般的坚决否定:“没有的,从来都没有的……燕郎!有些东西,那些人能给我,也能收回去,也能给别人。头牌的身份之所以瞩目,也不过是因为还有吃我这一口的人在罢了,到时候青春不再,红断香消,除你以外还能有谁怜我呢?”
曲中知己缘犹浅,云泥两隔各安命。世家簪缨高楼梦,难解乐姬命如茧。
“可云郎……你不一样。你是这长安城里我唯一的知心人。”
都说红尘中人凉薄,可这话,她是发自真心地在说的。
果然燕云洲更加歉疚地低下头去,想:他这般蜜糖罐里泡大的少爷,又怎能真的懂得华楼中孤苦伶仃的乐姬们命如薄纸身不由己的苦。
“所以我不仅不会答应你,我还要求你,求你答应我——至少让我在还能下决定的时候,自己选择为谁做事。云郎不久前不是还说要入仕吗?乐楼消息很灵通,你与其到时候找别人,利用别人,不如利用我……你就当,就当是让我这“牡丹”的花期再长一些,就当是不让我白白受这些曲意逢迎的委屈……那就是到时候因此而死,我也甘愿了。”
牡丹一诉起苦撒起娇求起情来,那眼泪就同断了线的珍珠串儿一般,直落在人心头肉上。燕云洲总拿这点没办法,她知道的。
“……”
沉默,也是一次无声的拉锯。
牡丹逼视向他,眼中甚至闪过了此前因他给其它乐者伴奏而拈酸吃醋时的执拗劲。可不论她如何刚柔并济地给燕云洲使眼色,眼前少年的瞳眸都始终沉静如一潭幽湖,连以往作伴游乐间看向自己时那暖风般飘忽的温柔都乍然消失,他用坚决到近乎悲壮的眼神化作一团透明的气障将她紧紧困住,教牡丹动弹不得,也让她知道,他动摇不得。
牡丹暗暗咬了咬牙:好一个郎心似铁!
但似是终于忍受不了那质询的眼光,燕云洲还是踌躇着抬起手,用帕巾拭去了牡丹鬓间因方才激动争执而渗出的细汗,动作依旧克制有礼,像仍心存些顾忌似的。却又在下一息之间,扑上去紧紧拥住了她,将头埋到她香风微摇的侧颈,他上次下学时看到同窗的幼弟在来找长姐时,也是这样急迫地扑进对方怀里的。
“牡丹不会死的。”他又紧了紧手臂,“我读过一本杂书,书中说巢州的一处悬崖峭壁上生有一株牡丹,她历经千年风霜雪雨,仍能不凋不败。牡丹愿为我站到悬崖之上,我十分感激,我相信长安的牡丹比巢州更好,一定也能开得更久、更好……但其实在不在长安都无所谓,只要是你——我早知道,牡丹是能成大事的人,我的头牌姐姐也绝不会一世被困在这乐楼里。但只怕现在的云郎还无以为报,我怕悬崖上的你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也忧心如今自己势单力孤,不能像真正的悬崖那样,将牡丹姐姐送到可望不可即的高处,让风刮不着你,雨淋不着你,任何人都觊觎不得你……所以,再等等我好吗?”
燕云洲轻抚牡丹脑后的长发,朝她发誓:“一旦有机会,我就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往上爬,不会很久的。”
他终究选择了相信牡丹的才能,也给彼此留下一个看似一触即破却美好的念想。
至于让她再等一等,是因为……即使她有心相助,按如今一天一变的阴诡局势来看,怕是在当下也已……无力回天。
太迟了,太迟了。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黄雀身后,还藏着飞鹰——那来自北方的雄鹰早已重新长出羽毛和翅膀,磨尖了喙和爪,横扫千军、气吞万里,觊望着大宁的江山呢。
燕云洲突然想到了一个他不该去想的人。
……是他,就是他。他童年时养在皇城西废殿的那条恶犬,他的小苍鹰,他的小白狼。
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听说仇恨会扭曲人的本心,权力会将每一个身居高位者变成毫无人性的怪物。
李氏是这样,他也会这样吗?
燕云洲无法去想,一动脑胸口就泛起密密麻麻针刺似的疼痛,郁愤难平。那么狗血的遭遇、滔天的罪过居然降临在他身上,真是荒谬至极,简直是多想一刻就要吐血。
两月前,安意长公主李如愿特召燕太尉之子燕云洲入宫觐见。
长安皇宫,凤阳阁内。李如愿曾说阁内都是信得过的人,燕云洲一看也心觉确实如此。他也是年纪轻轻就跟着母亲学理家的,见那些奴才们一个个行止间无不谨慎,便知她平时没少花心思打理。
也幸得凤阳阁还井然有序,他们才能在这一室之内畅所欲言。
“如愿姐姐,你可知北边那位首领什么来头?虽说胡族骑兵善战不假,我却真没见盛朝之前的兵书里记录过如此凶悍的打法。师父在来信里说他们强攻起来跟疯狗似的见人就乱咬,跟不要命似的……还跟我开玩笑说他好后怕呢。”
“我跟母家那表哥虽不熟,也多少耳闻过他的性子。你是他徒弟,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吧?谢侍郎在大事上从没出过错,小事上却没少信口开河过。他说后怕,便是当下无事。你莫过分替他担心,否则我可是会心疼的。”
“信口开河?”燕云洲心虚地别过了视线,“也不至于吧。虽说师父他是有些……一些些,爱迟到吧,但在其它事上也没真食言过,真的。”
“呵,是吗?”
“怎讲?”
“我可不敢说,怕他怪罪下来,说我背后嚼人舌根,离间你们师徒俩。好吧,好吧,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该建言献策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某人的文策作业夹进折子里呈到了我的案上;把舅舅派去商量姻亲事宜的人妥善地晾了一整天,事后问起来才知他当时是在给自己的徒儿研究新发式忘了时间;还有从某年起在宫宴上献文时突然只肯作绝句,把皇兄气个半死,还以为谢家看不起他……”
“……我这不是来替他赔罪了嘛。”
“唉。我本也不气,只是好奇:养徒儿当真如此有趣味?何时我也招个年纪小些的伴读来……不,还是算了。”
“为何不呢?恕臣冒昧,有时总觉得殿下……有些寂寞。”
李如愿长叹一声:“呵,为何?你还问?那些找来的人再好,怕是也越不过你。”
燕云洲听得出李如愿这是话中有话,却只微垂下眼,将案桌上的笔墨往李如愿那边又送了送,小声道:“殿下折煞了。说起来,宁朝得国是和平让渡,同外族应当也无甚宿仇吧?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如愿姊博览群书,可有想出什么瓦解北胡战意之法?现下太后娘娘卧病,凤阳阁被陛下盯得紧,我亦可代您修书一封送去前线。”
“我要有办法,也早想办法写信给我那便宜表哥了。更何况连你这个小行家都没有主意。”李如愿合上手中的文书,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劳烦小燕卿伺候了这么久笔墨……你可知,本宫手上在看的是什么?”
“是纳驸名册。”
自前朝昭帝燕别开放新律始,国律推行男女平等,均可入仕,就连宗爵乃至皇位的继承也不例外。但到昭帝朝后百年,皇女登临大宝的几率已经开始了肉眼可见的衰退。在此之后又过两百年,女帝已成凤毛麟角。
宁朝虽大多延了盛朝的旧例,但在皇室内部已经掀起了复古的阵风。“本朝立贤,且女子也可继承皇位”一条已蒙尘多年,几近虚文。虽然大宁名义上占着天下共主的地位,鲜少有和亲之事,但为了巩固皇权,被作为政治资源被联姻去世家的皇室宗女也是数不胜数。据说先帝曾属意当时还是嫡公主的李如愿为皇储,可惜因当时她年纪过小,加之生母阻拦而作罢。
可如今李如愿已到双十之龄,无论谢桐再怎么舍不得、再怎么有顾虑,想以让她多承欢膝下几年的由头把她强留在宫中,也的确已经足够勉强。
“可我看来看去,总也寻不着合心意的。皇兄给的名册里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连那画像,都不知有几分真材实料。”
“长主殿下才貌无双,放眼长安的青年才俊,也确实难有几人相配。不过……”
李如愿胸有丘壑宏图,不是会拘泥于小情小爱之人。这种情况下娶个绣花枕头有绣花枕头的好处,驸马势弱,便不会挟势相欺,长公主方能把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话虽如此,若真有情投意合、志向相契的良配,又何须退而求其次?
读出燕云洲这层意思,李如愿冷笑道:“这你能想到,我那好皇兄自然也能想到。他授意礼部给的名单里的那些人能力没有,个性倒是个顶个的顽劣,而且多出自世代忠君的世家,就是结了亲,我也是十足十的外人。真是,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来了。”
“至于母亲么……她倒是很早就有在替我考虑。其一是嫁回谢家亲上加亲,奈何分支子弟门第上差了些,又没有格外出挑的,我同主家那个好人世子又八字不合总聊不到一块儿,只能作罢。其二的人选倒是万般皆好。就是年纪小了几岁,不过等也等得,金砖我李如愿也不是给不起。只可惜那人早已在小时候同我玩过家家时就无意吐露了他是个断袖,还要演妈妈。强人所难非我作风,只能忍痛作罢,做不成夫与妻,做姐弟也勉强可以。”
这情况下燕云洲怎么回复都不合适,只好干笑着点头。
“但现在,出现了第三个选择——恐怕也是对皇兄来说最有利的选择,那就是一顶小轿,把我送去北部和亲。但若真大势已去、无可转圜,我也不会任人鱼肉。到时候只好一头撞死在喜轿上,或者学皇兄万岁宴上的刺客那样,来个腹中藏匕,踩着血路拜堂,直取那胡狗首级。”
燕云洲本以为谢家树大根深,太后定能护住李如愿,如今却听见她也把和亲作为了一种可能性来讨论,不由得心下一凉,即刻果断道:“若真有非和亲不可解之局,还烦请殿下尽可能再拖延些时间……待到过几月我成年时,便向父亲求………就说我与你年少相伴日久情深到害了相思病,不娶你就会死的那种!反正我得过那么多病,不缺这一次!如愿,你不要死。我们一起想办法——你给我一个机会!”
“傻弟弟,我还没那么弱小,哪需要你来牺牲自己的半生自由来成全?而且……”她伸手好玩似的拨了拨燕云洲腰上的双鱼佩,“我又该怎么跟你那好师父交代?让他在凯旋后戴着另外半个玉璧来和你合璧时,却发现从小养到大的小徒弟被自己的长公主表妹拐去做驸马了?那这辈分不就乱了?”
在谈到“乱辈分”时,李如愿自嘲般笑起来,带着一丝“李如愿式”的夸张:这个表情燕云洲是熟悉的,这个喜欢故作坚强的少女在试图掩盖自己的某些真实心思时,总会这样。但她很快便收住了那一丝强颜欢笑,面色复归平静,对燕云洲沉声道:“逗你的。和亲和不成的,对我来说应该是好消息。但这消息背后的原因……我想不太乐观。你恐怕……也要花一些时间消化。”
语毕她抬手抚了抚鬓边金钗,将额前的碎发别回耳后,又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身上的华服。后来燕云洲才想通,当时她其实是在给当事人——也就是自己预留做心理准备的时间。
到夕阳垂落、宫钥将下,几番欲言又止,她才终于提起了那个此前一直被她用谢回、用皇帝、用相亲甚至和亲刻意转移的话题。
“北俾的主君对大宁……那是恨。滔天的仇恨,我去了也不管用的。”
“你之前不是问我他是谁吗?呵……那人叫贺、兰、白。”
令大宁北部两州闻风丧胆的敌主的名字被她一张绣口轻飘飘地吐出,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蔑。
“啪。”
那是燕云洲手里没来得及递到李如愿案上的澄心堂纸摔落在地上的声音。纸是好纸,千金难求的前朝遗物,薄、滑、白、韧,落地的声音也清脆响亮。
那三个字太重了,他兜不住了。
燕云洲是懂北俾语的,他特意跟礼部的从九品下小翻译学过三个月。
但会不会北俾语其实根本影响不了他对这个名字的理解。
北俾国姓为贺兰。而那个身量过分高挑的异域少年也曾亲口对他说过,他名字的含义是天山顶峰的颜色。
他想,自己是白做准备了。
一切他为了与这个特殊的童年玩伴重逢所做的小努力在现实面前都如此苍白。
何须备马备车,何须裁衣择礼,何须调整自己的作息和饮食习惯,去适应游牧一族逐水草而居的风土人情。
一个名字就够了。一个名字就足以将他带去那山巅,身临其境地感受那身处绝顶的孤冷与险峻,造化何其残忍啊,甚至容不下一次可以令他安然无恙的呼吸。
眼前发黑,胸闷阵阵,近乎濒死时,燕云洲想:是错觉吧。不然他怎么会有一刻觉得,连方才说话时明明还是面无表情的李如愿都在恨自己呢?
“燕卿,燕卿——云郎,你醒醒……”
燕云洲并不希望自己还能醒过来。但事实是之后他再有意识,就已经半躺在李如愿怀里了。那还是他第一次躺在公主卧榻上,李如愿在他后背处垫了一个金丝软枕,支起上半身方便呼吸。
燕云洲的呼吸都被卡在喉咙里,却依旧竭力发出断续的、喘鸣般的气音。这样说话好难受,像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将肺腑生生剖出来。但这也是他活该受着的。
他艰难地望进李如愿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抽丝剥茧般找出自己犯罪的判据:“你记得……我为他的事求过你,是吗?”
“……是,我记得。你先缓缓,缓缓……”李如愿妆已经花了,这时又抬手抹了把眼睛,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我后悔了。”
她或许是在为方才开口那一瞬间的刻薄道歉——她也没料到燕云洲会激动至当场犯病,可那只不过是最精微之处的人性罢了。也正是这一点人性,让燕云洲眼中的她比其它任何当权者都要鲜活。
“别担心,我没宣太医,什么都泄露不出去。”
燕云洲艰难地弯了弯唇:“殿下不如现场以放虎归山为名,判我死罪,也算是成全。”
“别这样。”
“……”
昔日无话不谈的两人此刻对视,却俱静默。很久之后,是李如愿先伸出手,拍了拍燕云洲颤抖的肩膀。
“无论你当时出不出现,他都能活着。是他命不该绝,或许,也是大宁命中该有此劫,皇兄命中该有这个报应。”
李如愿根本不是信命的人,但此时,她用命数来安慰他。
“你只是善良,你没有做错。况且……以前我听你说了他的情况后,也私下借其它来朝的胡族的名义给他送过些东西。若论罪,你我就是共犯。”
“抱歉,留你在这绕了这么久的话,才把你最想知道的告诉你。其实我只是想和小燕卿多聊会,怎样都行。母后病了,凤阳阁里也无人懂我,确实,如你所说——我很寂寞。”
李如愿从没觉得命能这般可恨:国难当头、大厦将倾,自己身为长公主,不能号令千军,不能上阵杀敌,居然要被软禁在宫中待嫁。
“谢谢你陪我这么久。如果……”她尴尬地笑了笑,“你说愿意尚主,不是为任何别的外因就好了。”
“小燕卿,养好身体。”她的声音像哄孩子那样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等身体好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可这又哪是适合人养病的世道呢?
冬日长安天黑得早,坊市之间的宵禁也早。
牡丹的房门口,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少爷,少爷,该走了。教家主知道你又在乐楼待到半夜,我们也没好果子吃啊!”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牡丹嗫嚅着问。
“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都不成了。我最近跟爹娘讨了在城外粥棚施粥救济流民们的差事,就当是图个人心和名声吧。”
也只能图个人心和名声了。一碗用来吊命的稀粥对他们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人太多了,太多了,送走一批又添上一批,从早到晚都根本打发不完,搬空自家的存粮也是枉然。
燕云洲闭上眼,想起昨日粥棚前那一场场出动了官差才制服的同类相残的混乱,还有那一双双被绝望撕扯得近似惊弓之鸟般的眼睛。
情况他大概已从一个会说官话的落难书生那儿进一步了解了,大致总结一下就是:
弃家南渡路漫漫,风霜满面泪潸潸。
衣衫褴褛身无靠,饥寒交迫寝难安。
老幼妇孺途中散,呼天抢地无所还。
乱民揭竿相掠夺,官若罔闻作壁观。
然而南渡之苦又岂是几句诗可道尽的。舟车劳顿、身心俱疲、风刀霜剑、骨血分离、暴民相掠、官无作为,桩桩件件,都在考验着人的承受极限。能逃到长安的,想必都已被长期的漂泊逼出了挥之不去的深重的心理阴影。所以只几声稍响些的爆竹,便足以让他们方寸大乱、恐慌万分。
“来了!来了!——马蹄来了!快跑啊!”
“别过来!别过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的钱都给你们!都给你们!”
“呜——呜——哇呜——娘亲,娘亲!”
……
他只好和贴身侍从互相搀扶着大吼:“冷静!冷静!不是敌军,是爆竹!这里是长安!这里是长安!”方才稳住局面。
倒也无怪此前乐楼中那次纷争如此震动,现下发生的一切都太讽刺。
高堂犹享奢华宴,谁怜黎庶在天边。
即使是长安城的原住民,面对如此情形,也很难不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
他们是如今长安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士族贵胄人人恨不得退避三舍的对象,却也是被大宁负得最深的人啊。
他摇了摇头,正要迈步离去,却忽的又被牡丹扯住了衣袖:“那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做什么?”
“演奏,打扮,作曲……牡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紧你喜欢的。”
“可我只想等你。一想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身边都不会再出现你的身影,我就提不起劲来。还是燕郎来出主意吧,这样做事时就能想到你,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燕云洲已经打开了门,听到这话时,转头回了她一个有些费力的苦笑。
“修乐……怎么样呢?上次偶得的那首古曲《江南恨》,似乎还有残缺的地方要补完?牡丹乐技高超,一定能让古曲重新焕发生机。”
并非只有盛世的喜乐才有流传的价值,他希望过往被历史烟尘掩埋的人们的声声泣涕,也有重见天光,被后来人听见的机会。
如果还来得及。毕竟——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牡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好,好。待曲子作完了,你可一定要做我第一个听众。”
今天是乐楼不通宵营业的日子,晃目的吊顶大灯已熄去,但空荡大堂里的红灯笼和喜烛照例点着,红得让人心焦。牡丹的房间里则一如既往点着盏温暖亮堂的琉璃小灯,灯壁很透,所以即使只有一点烛光,屋内也足够明亮。
那盏灯是燕云洲在二人相识第五年时送她的珍品,价值五千金整,灯壁由整块母石熔塑而成,玲珑剔透、流光溢彩,镶金嵌玉的灯柄颇费巧思地塑成了异形的花枝状,几朵锦上添花的挂饰垂丝海棠点缀其间,都扎得栩栩如生。楼里的姐妹们为此羡慕了好一阵,就连那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贵客们进了她的房,都少有不夸赞的。牡丹因着睹物思人的缘故对这盏灯也是宝贝得不得了,每天都要至少擦两次。
燕云洲原本不属于任何一边,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缓缓背身合上了门。于是牡丹房间里的温馨烛光也再不能将他朗照了。
牡丹曾不下百次像这样目送他离去,燕云洲也用背影告诉她不必急于一时去追。可此前的分别从未让牡丹如这次这般感到没来由的心慌,她短暂相信了自己的直觉,几步小跑追出去扭开了门。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个罩着幕篱浑身白衣的身影已经穿过了弥满血雾的红云般的乐楼大堂,走入乐楼外她从未涉足过的、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之中了。
而那也确实是他们在长安的最后一次见面。
有道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公子和乐姬或许都料到了好景不常,所以即使只能急匆匆地告别,也要心照不宣般许下再见之约,给彼此都留一个念想。
只是他没料到,她也没料到——变故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两天一夜,只两天一夜后,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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