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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未央梦

“孤胆行刺易近身,风萧萧过水无痕。言语锋芒寒意甚,靛瞳浅觑世浮沉。”

颠簸的小轿上,燕云洲单手支着额无奈摇头:自己逢点什么就作诗的毛病真的得改改了,况且就那厮当年行刺的动静,说“水无痕”实在是有过度美化之嫌。

可虽然这么想,他的嘴角却在行至宫门口下轿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上稍稍提了点:那是一种近乎明目张胆的、不怀好意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至少在这个刁钻顽劣的囚犯面前,他可以卸下一切伪装。那人身上唯此一点能让他痛快。

要不是打算承诺放他自由,他倒真想给这位天外“贵客”换个更方便同自己长相厮守的地方蹲蹲,譬如燕家的地牢——凑巧还有个同样话痨的贾来福作伴。

只可惜,换不得。

但李如愿的宫女半途拦在了他的身前,那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渴盼将他面上一闪而逝的恶毒瞬间冲散。

“燕少爷,奴婢求您去劝劝殿下吧!她从午时起就跪在宫道上脱簪待罪、以死相谏,已经两个时辰了!”

燕云洲反应很快:八成是为了南下迁都的事。

也对,李如愿听说这事是一定会有所行动的。可如今的她根基薄弱,上无太后替其撑腰,下无驸马可以依靠,窝囊得很,面对皇兄南下偷安的决定,唯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这种事情。

他懂她的想法:所谓“劝谏”,并非对那个愚不可及的兄长还有任何指望,而只是做给这满宫血性尚存的人看。最好越过宫墙,传到长安城中去;最好再超越时间限制,让天地祖宗也都看一看。证明这老李家所公认的继承人的脊梁虽然塌了,但至少还有个人愿意顶着。

宫人们也都心里有数,远远隔着一段距离,包围着这个宁朝地位最尊贵的少女之一,无一不是一言不发地紧盯着,生怕这位千岁大人被冻出个好歹来。偶有实在忠心的,间或掐着点来劝几声,哀声被晚来风中飘飘洒洒的雪花吞噬。

他们见了燕云洲,都主动让出一条道来。觉得:不管认不认识,就这位公子这通身的气派,又敢直接往里闯,肯定是殿下的贵客,得罪不得的。

安意长公主正赤足散发跪在宫道上。她终于不再穿红,素色衣裙和银装素裹的天地融为一体,衬得她身前的神龙殿额外巍峨。

她李如愿不是未尝过恨的滋味:在她得知皇位被母亲执意送给了李氏时;在她被锁在宫中选她厌烦无比的夫君时;而在这亦同冻毙过大宁无数百姓的风雪中,在双膝已经僵硬通红、遍身都被冷意冻结的一刻,这种恨再一次到达了巅峰——她那点怀才不遇和爱而不得的少女心事,在这座她永远跨不进的宫殿面前,显得何其渺小啊!

是。金顶的穹棱是百家财,乌骨的开窗是士卿骨,朱漆的廊柱是公侯血,怎么不可能恢弘万丈呢?

然而,可恨可叹,里头住着的是个奴颜婢膝的卖国贼。面对千夫所指做缩头乌龟也就罢了,甚至连开门来见她这个皇妹一面都不敢。

可就在这时,一个她决计意料不到的人却穿过了人墙的重重阻隔,坚定地站在了她身旁。熟悉的衣角让李如愿不必抬头就能知道燕云洲的到来,她满心的恨中终于掺入了一丝欢喜的回味:好似只要这位还肯来到她的身边,自己就可以继续咬牙坚持着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燕云洲将手中红色的纸伞向她倾去,替李如愿遮住头顶的几点飘雪。伞下的少女却倔强地扭过头,主动避开了那片荫蔽。

燕云洲也没强硬地劝她什么,只轻声问:“值得吗?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李如愿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被仇恨武装得冷硬似铁,却依旧在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的刹那,放任白雪淹没了视线,眼眶里涌起热流。

委屈吗?是有一点。但她也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委屈。

她自诩能力异人,可过往中有太多太多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事,她没能尽全力。所以落得如今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嗓子给冻嘶哑了,刀割一般疼,她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你……燕卿也不是专来找我的吧?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我除了来找你,还能找谁?”燕云洲不禁失笑,不由分说把身上的裘皮大衣解下来披在她背上。

李如愿本不想接,但也不忍心燕云洲给自己的衣裳就这么被雪沾湿。小燕卿的身体是真不好,她想,穿这么久的貂裘卸下来也没有什么体温残留在上面,她又生怕这点唯一的温度也被释出去,只能别别扭扭地把衣服在肩上捂紧,始终没穿上。然后急急道:“你留着自己穿,你可不像我,挨不得冻的……”

她话还未完。下一刻红伞落地,在雪上划出一道弧线。燕云洲理了理衣摆,迎着所有人惊诧的眼光,在她身旁直挺挺一并跪下。

既然百劝不得,那便同她一起挨、一同受这风雪的磋磨,看谁耗得过谁。

“殿下几时起,燕某便跪到几时。”燕云洲语带笑意,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不过话先说清楚,我不跪殿里这位。瞧,如愿,我比你高了,这样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我先替你顶着。”

李如愿仔细一瞥他头顶:还真是,这年纪的男孩都是一年三寸地长个,真是让人咬牙切齿的速度。而且这个人居然还在笑,真是惯得,目无尊卑、无法无天。不就是仗着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担待不起吗?

“唉。”她把下巴埋进裘衣的绒毛里,“我真的是拿你没办法了。总拿身子要挟我!本宫告诉你,这招不是万能的……”

李如愿平时从不本宫本宫地自称,摆明了心虚。

燕云洲笑得更灿烂,朝她伸出一只手:“殿下,请起。”

“……腿麻了,起不来。”

燕云洲看了眼李如愿膝下一片被体温融化又再度凝结的雪水,觉得她说的情况属实,点头:“那我来扶着殿下。”

风刀霜剑太冷,长公主不忍燕云洲陪着自己承受,却实在不忍主动推开。

“——再靠一会儿吧,就允许自己任性这一下。”

“如愿”顺势轻靠在燕云洲的肩上想。

即使从“安意”的角度,她对这份爱重略感受之有愧。自己何德何能,得这个人同自己“共患难”呢!

“如愿姊去过西宫吗?那边的废弃宫殿里关了一个北俾族的王子哦!他好可怜,天天挨打、饿肚子。他的阿爹被皇帝陛下关在牢里了,殿下能想办法把他放出来让他们父子团聚吗?他说回家后会谢谢我诶!”

“这件事我只敢跟你说,连太后娘娘和师父都没告诉。为什么只告诉你?唔——应该是因为在我眼里,如愿姊是能做到太后娘娘和师父做不到的事的人吧!”

你能做到太后娘娘和谢世子做不到的事。

在听到这句话时,心动溢满了李如愿的胸腔,一发而不可收。虽于她而言正值情窦初开之际,但将这份情愫归结为男女之情又未免过于肤浅。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眼前的男孩虽然年纪小、说话仍带稚气,却比那些唯唯诺诺的侍从和口蜜腹剑的官员们更懂得她的真正想法,而且但敢不为此心生惶恐。宫墙之中,她听过的恭维话无数,但多不过是趋炎附势,同这句正中她下怀的鼓励之差岂止云泥。

他的话就像一记重锤,将一直束缚者她的封闭紧锢的硬壳敲出一道裂缝。从中透出的一丝光虽不耀眼,却足够坚定,真正唤醒了那枚埋藏在沉寂和黑暗中无人知晓的种子,给她以希望,此后种子才得以萌芽、扎根,向着光源不动声色地生长。

从那时起她便确信:梧桐栖凤,良臣择主,若她要做足以庇佑大宁百姓的参天梧桐,那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凤凰的不二人选。

但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到底辜负了他的期待。老北俾王死在了牢里。至于那个王子,确实活着回家了,但不是被送回去的,而是皇兄斩草除根失败,他自己逃回去的。

她没有告诉过他,只是怀着少许心虚坐看此后几年燕云洲为贺兰白的事忧心忡忡。甚至十六岁时在朝堂稍微崭露头角后,她也只捞了一些虚名便沉溺在百姓的赞誉中洋洋自喜,并未能真正尽到一个理应为民请命的长公主的分内之事,更辱没了自己凰临天下的志向。

那时距今五年,若这五年内大宁能重视武将、列阵布防,那到了贺兰为复仇卷土重来时,苍州可能根本就不会破,充州也不会深陷战火。

燕卿,何必那样自责呢?放虎归山的……还有我啊。

两只冰凉的手握紧,松开,又再度握紧。

小腿后知后觉地恢复了些许痛觉,脚步深深浅浅,但因为有人牵着,长安的冬天倒也不像自己孤身前来时那般寒冷刺骨了。

“燕卿……”李如愿在雪地里活动着脚尖。

“嗯?”

“值得吗?”她问出燕云洲之前问她的那句。

为了我,值得吗?

若让皇兄知道你在众目睽睽下陪长公主跪下请愿,你在大宁的仕途可就全毁了。她知燕游一向很看重这些,也知眼前这个少年一贯以来有多爱惜自己的羽毛。

燕云洲并未放开她的手:“值得吗?殿下这话说得好生奇怪。燕某这么些年汲汲营营,可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在关键时刻能挣得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同你并肩。”

“再说了,如愿,我也不是什么好差使都要往自己头上揽的。入仕这事儿讲究一个君臣相宜、名正言顺。我要东西,也得看是谁给的。”

递过去一个眼神,言下之意:给的人不对,我是会嫌脏的。

显然是在内涵神龙殿全程隐身的那位。

李如愿也被这段牙尖嘴利的阴阳解了气,不禁窃笑起来:“小燕卿的人情我可不敢欠。当年大燕卿救母后于危难之间,往后便如鱼得水、如鹏乘风,扶摇直上,燕氏自此起复。你今日这样替我出头,又是揣着什么歪心思?”

“我当然要讨些回报来,就看长公主将来有没有能耐给了。”

“给你,都给你。”李如愿一撩额发,眼睛里顿时一片清明,显然此刻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心情,“可燕卿,你还是没有良策。我也没有。”

中原民和北夷的民族矛盾才是根本问题。她跪也好,不跪也罢,只要贺兰未灭,战火仍燃,那这一切就都是虚的。

“……会有的。”

这不就回到他此行的目的上来了。

燕云洲下意识勾唇浅笑,伸出食指,在长公主殿下同自己相牵的掌心里轻勾,“如愿,你信我。一定是顶顶好的消息。”

“那我还能起到作用吗?”李如愿实在是对这种什么都无力挽回的感受心有余悸,捂着被冻得刺痛的心口,难得对自己不自信起来。

“你能。你是最关键的环节。”这话不假,不过只说了一半,“总有办法的,反正我们一起想。”

“……好。”

燕家又又为少爷挨冻的事炸锅了。火炉旁楚倚云边给被裹成粽子的燕云洲递汤婆子,边骂骂咧咧指挥侍女烧水熬姜汤。

“瞧你这身!趁你爹回来前赶快把自己拾掇好!”

“娘……戈魈呢?”

“保护不力,自己去领罚了,打了二十棍关在柴房呢。”

听语气是还没打,不然会沉重很多:“不行啊……别罚她,是我自找的。而且我今晚要她有用呢,能不能别罚啊?延迟也行……最好不罚。”

“你要干什么?”

“去宫里,没她这事成不了啊。哎呦!”额头上挨了一记。

“你还要去宫里?白天还没待够?!你是不是打算走着去,端着回来?你是当皇宫禁卫是吃素的?还是当这大冷天的冻不死人?我看戈魈跟着你才真的是倒大霉……也太不消停了!”

到底是亲妈,就这么不客气。

但也是实话。

看来易水寒那还得再缓一天。

燕云洲抱着汤婆子,沉默窝在椅子上看炉火燃烧、木柴哔剥、烫金的焰光收展摇晃,才顿时有了点回家的实感,甚至觉得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也不错。旧人旧事让他这一天的情感起伏过大,现在已是疲惫不已。

楚倚云见暂时无事,才将目光渡到他身上,后知后觉地说:“我说得太难听,委屈了你了?”

“……习惯了。”

娘亲这些年不知道是怎么了,大约是因为被燕府小院的四方天困住有气没处撒,脾气喜怒无常得很,野猫从墙上经过都得弓背踮脚。

不过因为楚倚云心直口快的性格,母子之间没什么隔阂,聊的话题也是百无禁忌。

“我也是实在担心你,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孩儿也是热血上头,做事偶尔不过脑子,也请娘亲不要放在心上。”燕云洲真心实意地。

“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管呢?!怎么现在说话一句句跟刀子似的……你是不是在记恨我一直对你不负责任?”

她的思维一向跳跃,一般也就燕游能跟她保持步调一致。这下是任谁都能闻出话里的火药味了。

燕云洲顺势歪倒在椅子上,冷着脸:累了,真的累了。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燕游,谢向松,李如愿……个个都跟他打机锋,现在车轮战里头还要加个娘亲楚倚云。好在同这位的嘴仗是可以避免的,在她发挥口才时打死不说话就是了,她自会把剩余的情绪一股脑交给燕游去磨。

但楚倚云没有继续发作,应该是醒悟了儿子突然这般定是有事非做不可:“等等,你是要去找长公主?”

“不是,白天见过了。迁都那事一出,她跪在神龙殿门口脱簪请罪,准备用舆论逼皇帝出来。我设法把她劝回去了。”

“你都说了什么?”

一张美好到不真实的大饼而已。燕云洲在心中自嘲,答道:“不过违心之语,娘亲不必听。”

“料想我也听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一辈也真是的,一个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楚倚云闭目摇头,“果真是违心话?我看逸之一直为你的态度生气来着。别太拧巴,顾虑这顾虑那的,决定好了就多点一条道走到黑的勇气。夜路谁都要走,你也不可能每一步都算到。但不管你选什么,娘亲都支持你。”

“即使我不站父亲那边?”

楚倚云噎住:“唉,你毕竟不是谢家人。我只是替你担心前程。你阿爹说到底不会害你。”

燕云洲腹诽:经典红脸白脸,经典为了我好。父亲这是早上在自个这吃了哑巴亏,派母亲做说客来了?

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不如干脆问个明白。

“娘亲知道多少父亲做的事?”

“全部。包括他动手前是怎样想的。”楚倚云答得很干脆,随后扶额,表情有点哭笑不得,“你爹他的确一直有点别的想法。虽然我也是才知道他居然打算趁此机会兵变吧……”

“呃……”

“云郎好像很意外?”

何止是意外,简直是惊吓。燕云洲一直以为燕游在母子面前是同样的在装赤胆忠臣,没想到是夫妻二人合伙在自己面前唱双簧。

“难怪父亲之前说不用我问,您一定会支持他。您不是眼里一直容不得沙子的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不容易,需要一个支持他的人。就是为了他,修罗狱我也愿意闯。但我到底不愿你也跟着来,所以你就是真心投了太后也可以。”

燕云洲讷然。凑巧侍女送来了姜汤,目不斜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燕云洲也就装作无事发生,接过汤碗小口咕嘟。姜片与蜂蜜菊花红枣同炖,微微辛辣混杂着满口清甜的余韵,将暖意一路驱赶到胃里。他只觉通身的寒气俱散,身心都舒缓了下来,之前在奔走于皇宫和乌衣巷之时一直勉强压制的困意都跟着往上泛。

“不要罚戈魈……”燕云洲放下碗,脸红红的,眼神幽怨,“不然我就一直这样盯着你~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眼睛都迷瞪了,快去捂一觉!你爹那边我帮你藏着,只要明天别让我看见你又带着病起!”

“娘亲最好了~”

仆侍替他剪灭烛芯。房间复归黑暗寂静。

这是燕云洲最后一次躺在长安燕府熟悉的榻上,所以此夜他能得一连串美梦,到底也不辜负。

梦里添酒回灯,盛筵再续。慈宁宫又点上了华灯,殿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再也不见丝毫病气。夜宴正酣、宾朋满座,桌上摆满了他喜欢吃的菜和甜点;父亲和李如愿同坐一桌,谈笑风生;自己和娘亲一块儿妙语连珠地哄已然容光焕发的太后娘娘开心。突然殿门大开,在一声声“世子怎么又来迟了”中,那名玉带红袍的青年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朝他走来……

与此同时,一国首都的城门和宫门同时訇然中开。一个眼看着要被破国的皇帝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后妈和妹妹以及满城百姓丢弃,带着心爱的太监和心腹大臣,率领亲军,连夜遁出了京城。

梦里锦屏画春,绿柳满城。十六岁前最后一次春假将至,空荡荡的学堂又聚满了人,原本各怀心事的同窗们脸上俱是笑意,热烈地讨论着各自的成年礼,还有毕业之后去哪儿快活。柳司学给每人分发绣着老师们集体制作的红花的批语,就连从来只能拿丁等的霍不离都有一张参与奖,乐得他大呼小叫,攥着自己的衣领不住摇晃……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霍家已是鸡飞狗跳。一枚金色的香囊“咚”地砸在了窗户上,声响很快被屋外夜色吞没。金珠在窗纱上滚过一轮,弹落之后,躺进窗外的雪地里。

梦里车马喧阗,市井熙攘。瑞雪之后迎来了真正的的丰年。长安万户俱已洗尽了浊气,街巷井然有序,商铺也都重新开业,挂上了新对联。马车轿辇川流不息,来往人群皆衣着整齐、安逸闲适,再也不见饥寒交迫、面黄肌瘦的流民和乞儿。就连最阴暗逼仄的那条小巷,都被修葺得焕然一新,洁净的青砖铺路,白日有阳光撒入,夜里由提灯照亮,明光流泻,从巷口一直通到尽头……

与此同时,一场大火在城中央的乐楼悄然窜起,盛朝和宁朝市井风俗的百年积淀,付之一炬。只剩一把断了颈的琵琶代替主人跪在满地残损的金玉绫罗中央,徒劳地看着此夜长安的第一道火蔓延起来,窜天火舌扑向附近的商铺和民宅。

梦里江山一统,海晏河清。北敌被彻底赶回了雪山和戈壁,再无进犯之力。曾经让人惶恐的马蹄声和战鼓,已化作频传的捷报,响彻关内关外。背弃民众的奸帝也被民众所背弃,挂在囚车上游街示众,还同已经伏诛的韩九昌赐作了对食……

到这里燕云洲才隐隐觉得不对劲,因为之前那些都是在他生命的前十五年认知里顺理成章的事,而人在梦里,尤其是美梦之中流连时,总迟钝许多。但不知是房里的安神香太过醉人,还是因为过度劳累之后身体太过渴望休息,他没能彻底醒来,只是在床上不安地扭动,试图挣脱梦境。

与此同时,一只燕云洲最为熟悉的手细细地替他抹去额上沁出的热汗,楚倚云轻捧燕云洲的脸,将温软的唇覆上儿子的额头,眼底温柔无限:“等我回来。”

在属于母亲的气味里,一切躁动都能抚平。直到确认儿子已经再度沉沉睡去,她才宣布:“载我去一趟宫门。戈魈留下,护送少爷出城。”

火炉已冷的时候,燕家终于为早先被召进宫的家主迟迟未归而喧哗躁动起来,所有人都在等她给一个决断。

“可是夫人,家主说……”

“没有可是。”

“戈魈?!太好了,看来你还没被罚!”燕云洲抱住面前小暗卫,却突然敏锐地察觉到黑衣上飞溅的湿红暗色,“……你又杀人了?”

以及自己正身处马车上的事实。

破晓之刻,刺入车窗帷幕的晨光映着皑皑雪色,缭得人眼痛。

戈魈显得有些局促,眼神很是悲伤。犹豫了一会儿,比道:「少爷,长安乱了。」

正在昨夜,贺兰未至,皇帝弃战先逃。

梦就是梦,是梦终须醒。凡世仍在严冬,燕云洲也知道他不可能眼一闭一睁就再度看到春暖花开。

但在这一闭一睁之间,竟已发生这么多事。

燕云洲攥住戈魈衣袖的手收紧:“那母亲父亲呢?在哪里,告诉我。”

戈魈吃痛,眉头微皱:「不知。我只要求送你去……」

燕云洲打掉她的手,几乎是一瞬间便完成了决断:“听我说,戈魈。好好想想你的主人是谁?”

戈魈的手顿了顿,指回他身上。

“对。一路上辛苦你了,但我还要再辛苦你一次——送我回去。”

戈魈猛烈摇头,肉眼可见的抗拒。燕云洲双手搭在她肩上:“我有必须去做的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而作为回应,小暗卫稍微挪了挪,从座椅下抽出“当归”递给他,眼睛可怜巴巴:「你的东西,我都拿来了。」

是真的,一整箱。就连惯用的手炉都换了水正被他抱在手上,还发烫呢。

这下燕云洲是真无奈了:「即使这样,也不行。」

戈魈鼓起两腮,撇过头不理他,过了会儿又像是认命了,猛然发力,一拳砸在车顶上。“轰”一声巨响,车顶被庞大内力震开,木屑四溅。她拉着燕云洲凌空跃起,车轮随之一顿,在沙地上碾出一道残月般的辙痕。

车夫正一边抹泪一边驾车呢,被这动静吓得魂都飞了,只觉身后一轻,下意识回头望去,见轿厢只剩下半截,所载少爷和其暗卫都不见踪影,只余马车屁股后滚滚尘烟,不由大骇。好在拉车的马匹亦因受惊发出嘶鸣,载着残车亡命奔驰,颠簸不已似要将他都甩下,让他很快也无暇顾及别人的事。

燕云洲被戈魈抱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呛了几口沙,咳个不停,但还不忘拍拍她手。

「谢谢。」

燕云洲爬起来朝四周张望,长吁一口气:来得及,周边景物尚算认识。他当年为了制地图勘探过长安周围环境,不出十里。

但要是有匹马就好了。

……

“北俾是马背上的民族,会很多人懂马的语言。神明赐福给我们。叫一声,它们就来。”

“呼尔塔那边怎么呼唤马?”

“?????。”

“?????。是这样吗?”

“燕云洲,很厉害!一点都没有错!你很适合北俾的语言!”

“我还是更喜欢长安的语言。但我未来或许会学北俾语。”

异域少年的脸有点僵硬,但努力附和:“大宁话很难学,但是精密?精简?精……对不起,我不太会。”

“没关系,我能听懂的。”他拍拍高个男孩的肩膀表示安抚,朝他竖起大拇指,“呼尔塔的大宁话也学得很好。没有学堂也能学得这么好,你很聪明,未来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大宁话很美。”对方被夸得红了脸,“不管什么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很美。如果你愿意说北俾语,我一定每一个音节都仔细听。”

……

“?????!?????!……?????!”

偷就偷,恶狠狠地偷。想起旧事,燕云洲咬了咬牙,朝天起誓,高呼了几句戈魈听不懂的音节。

戈魈也很想帮主人找匹马来,但奈何不善此道且是哑巴,爱莫能助,只能从私人武器里找出一截鞭子,双手递给燕云洲,也算多个念想。

而在两人灰头土脸坐在道旁几乎等得快放弃时,天边竟突然真的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很像奔马的小黑点。

……这不就来了吗?

来的不仅是马,还是一匹身经百战、鞯辔俱在、脚程管够的上等马。竟是未归的谢将军的坐骑。

一个月前,正是它亲自披着白练奔行千里代替主人回长安,长安的很多人说不定都眼熟它。

“北俾的赐福能不能庇护大宁人不知道,但大宁的战神会保佑他的徒儿。”这是南下时跟随自己的百姓对这次奇遇的评价,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许久不见,这匹乌骏比刚从战场上回来那天胖点,却更邋遢了,缎一般的华贵光泽彻底散去,毛发蓬乱粘着草屑泥泞,甚至烧秃了几块,像刚从炭火里捞出来的。只是眼里还同旧时那般如有星火闪烁,才让燕云洲这个当徒弟的一看便认了出来。

虽然它是为何而来,又是为何追自己追出几里地,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联系自己刚刚用北俾语言的事,该不是来替主寻仇的吧?

“你不是该在谢家马厩吃粮吗?燕云洲替它梳理脖子上的毛,见它不排斥,心里松了口气,“谢家人对你不好?……罢了,跟着我,跑完这场,累是累点,但管你一辈子。走不走?”

马不愧是东北品种的,还怂着耳朵打呼呼呢,像是在说:走啊,麻溜的。

燕云洲也没客气,翻身爬上,顺便把方才为了护他而背部受伤的戈魈也拉上马背。他双腿一夹,马儿即刻发力,四蹄如飞,飒沓如雷。

马蹄声碎,乌云一般的鬃毛在风中簌簌作响。或许是这一个月在谢府的冷落,才让人险些忘记它也曾征战沙场、也曾立下赫赫威名。也曾踏过士兵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沃野,飞渡山崖陡峭、怪石嶙峋的天堑。而它之所以存活至今,也是因为它够快——快过刀光剑影,快过死生一刹。

当它疾驰时,风云亦不能不为之变色。

“你果然也更喜欢烽烟吧?”燕云洲微躬下背,俯在马首问道。

凛风拂面,气爽神怡。那马儿定是也能听懂他的话,所以跑得更欢,袍袖被狂风卷起,猎猎作响,不住拍打他握缰的手,像是某种应和。

官道急速后退,故城烽烟自地平线浮现,如同一幅熟悉但又略带陌生的画卷,在他面前再度徐徐展开……

谁言盛世长如此?转眼繁华尽可哀。

槐安一梦落,物非人事休。

乱世烽火起,归路几时同?

……

“盛世与乱世之中,你想要拥有一场怎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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