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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归心剑

燕太尉是个臭棋篓子,平日也爱收藏各类材质名贵的棋子,每间房内的珍品棋盘,便是他爱好的证明——收藏室已经放不下了,索性大喇喇摆着,还能起个装饰作用,反正有的是仆人擦拭打理。

燕云洲一直怀疑他父亲的世间挚爱第一是楚倚云,其次便是棋,连自己都得往后排。

比如现在,人都睡倒在自己案上了,脸还朝着棋盘呢。

曾几何时,这个人也曾对他说,棋的绝妙之处在于:除了布置棋局的组织者,没有一人能将事态由点到面,由因到果尽收眼底。甚至,对于不够高明的谋局者,棋子也有反击之力,例如,脱离掌控,乃至——反刺一刀。

“爹爹乱讲。棋下错了一定是因为弈者技不如人,之前就留下漏洞,才会在这时被绊住。棋盘上的子又不会自己动——吃!”

小燕云洲迫不及待地将白子敲在黑子上。

“哎呀,爹爹又输了,看来今天手气不怎么样啊!”

记忆里的父亲明明是输了给了自己,却面带春风,眸光奕奕,抚掌而笑。

“——所以,若这世上有会动的棋子,云郎感兴趣吗?”

“……”

细想起来,原来从出生到如今,父亲其实一直都没有停止刻意引导他。燕逸之不是个出色的棋手(毕竟除了燕云洲也没人敢赢他),但在权谋方面,确实是当世行家。他教燕云洲下棋,并不单是传授棋艺,而是为了让儿子一步步领悟他真正想教自己的东西。

燕云洲幼时也的确曾因他的缘故一向喜棋,喜那方寸之间的进退纵横。但自那篇作文被父亲撕毁之后,觉察到了什么的他才开始不把围棋当做一个单纯的智力游戏看待,会觉得手中的黑白棋子长出了生命,乃至设身处地地去怜惜困兽。

只因偶尔——只是偶尔,冒出的兔死狐悲之感。

泱泱大宁,世家林立,阴谋阳谋纷乱交织,庙堂江湖风云激荡——世间万象,皆在棋局中翻覆。曾有多少弈者自以为掌控棋局,殊不知梦醒方知身在局中。他曾经也犯了自以为是的错误,但好在及时回身省悟。

但既然父亲这么明晃晃地把自己当成棋局的一部分,那他也不会这么轻易由其摆布。

翻译成白话就是——“你想让我退,我便退,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燕云洲气呼呼地扯掉了燕游背上的大氅,心想贡品貂皮昂贵,老阴比不配,冻死他得了。接着一声呼哨,从小阁楼上唤出一个黑衣覆面的身影。

“山鬼”——戈魈。一名年纪和他相仿的哑女,武功高强,行举无声。她不用接家主派的任务,只负责形影不离的护卫少爷。

少女落地轻捷又安稳,一如往常。几枚打磨锋锐的飞刀在她腰间隐隐闪光,这些刀分明拴在一起,却在方才她翻身下梁时一声未响。

燕云洲因为太后党党魁独子的身份,没少遇上过刺杀。这几柄刀,把把都沾过当时凶徒的命,无一例外。

小姑娘一闲就在他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琢磨磨刀技巧,几枚铁片片片被她削得如柳叶般轻薄,又不失兵器的锐利,可以让人死得很……艺术:刀锋深深凿进额头,目标便直挺挺应声而倒,只在眉心遗留一点点蚓一般向鼻梁蜿蜒的殷红。真正看得人不适的是在回收武器的时候,捏住柄左右晃动往外拔时,刃尖上偶尔会沾上一坨勾着血丝的脑浆。但最令燕云洲难受的还是面罩上方那双眼,清澈无比却没有一丝光,杀完人也只是短暂放空,像是只为等候他的下一步命令而活着。

工具,让人想不起别的词。喑人做暗卫在传讯上有天然劣势,更何况身为女子,要想不被淘汰就必须付出多几番的努力,也就是从普通的工具蜕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工具。

这就是燕游口中“会动会呼吸的棋子”。燕云洲夸她刀磨得好,不间断地夸了三年,才多少捂热一点她的态度,让她能稍微用点面部活动来表现自己不是个偶人。

在谢回出征之后,戈魈偶尔也当当燕云洲的武打陪练。不过结合人家“办正事”时下手的利落程度看,燕云洲觉得同自己比武时的她和谢回一样,都是留手的。

燕云洲的武才已经两年没长进了,很可惜,但也无可奈何——身体底子摆在那。比武需要耐力,但他的心肺无法支撑强度过大的运功,太执着反倒过犹不及。至于如今还在练,也只是为了不退步。这样如有不测,戈魈又分身乏术,他多少可以靠自己抵挡一阵。

即使如此,燕云洲也自认满意。至少像现在这般状态尚好时,他骑得上烈马,拉得开大弓,能单挑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落下乘。

小暗卫戈魈只哑不聋,燕云洲本可以直接开口,但还是选择了用手势说话。他已习惯,这样交流起来更快:「送家主回房。再准备一顶小轿,不要派从人。我出去一趟。」

戈魈一眼瞥见趴在燕云洲桌上的燕游,微怔,随后拧起眉,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燕云洲。

这是在疑惑。燕云洲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又给她打了个手势:「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戈魈的面罩动了一下——兴许是也觉得这“倒反天罡”的一幕好玩,把嘴角又往里勾了点。眼睛微弯,点点头,单手扛起比她高半个身子的燕游,领命而去。

“请停谢府门口罢。”燕云洲扶着轿门吩咐道,“这时再见见师公……这是父亲的意思。”

到底是说了谎话。

此去是为了探谢氏本家的虚实,顺便来取一把剑——谢回定制的练习用剑、同时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剑。生刃尚稚,故人不再,但燕云洲希望至少在将来定生死的时刻,这把故剑能在场。

谢家是老牌望族,现任家主的定国侯爵位并非他亲自挣取的封赏,而是承袭自父辈。坊间传言谢檀其人性子淡泊温和,醉心古籍文册,且志不在官场,因而相比于嫁入皇家后亲掌大权的胞妹谢桐选择了一条相对低调的生活道路,一生最大的心血和成就所在就是对独子谢回的培养。

或许。排除春秋笔法,以及谢桐数次在燕云洲面前几近恨铁不成钢地吐槽她家兄“懦弱愚钝、不成气候”这点事实的话。

而真实的定国侯其人如何呢?

结合燕云洲的观察:是一个相比于燕游,显得格外“昏懦无能”的家主、官僚以及父亲。

“醉心文册”——自费修书,但没有修出过名堂;

“志不在官场”——几十年坐拥虚衔而在实绩上毫无反响;

“重视对后代的教育”——所以把绝大多数诸如笼络宗族、处理政务的历练机会都推给了儿子谢回也理所应当。

要不是他是自己师父的父亲,恐怕即使有个侯爷的爵位,燕云洲也不会多看这般的人一眼。大宁勋贵太多,单吃皇粮不做贡献的蛀虫并不罕见,若只是钻研钻研自己的小爱好,安安分分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坏事儿,不碍人眼就不会有人管。

但也正因为他谢向松是谢回的生身父亲,燕云洲才不能不连带着对其投以些许像他妹妹谢桐那样惋惜和责求的眼光——毕竟若这位争气些,谢回的日子本是能轻松无忧许多的。

连带着从前的自己也可在来寻师父时少些等待。

真不是燕云洲占有欲作祟,只希望亦师亦友的心上人能时时刻刻只看着自己。实在是遇上过太多次谢回处理完父亲在官场上的烂摊子后急匆匆来陪他,又被家中仆从急匆匆唤走的状况了。

他和谢回相识九载,如今的岁数也正是谢回收自己为徒时的岁数,近些年一想到那个人至少从自己现在这个年纪就要一个人打两个人的工,办三个人的事(算上早逝而无法分担府务的母亲),燕云洲都忍不住替他觉得窒息。可从前每每问起,青年将军都只是笑着诶诶几声搪塞过去,最多允许自己象征性地帮他捶几下肩膀。

谢郎本如堂前燕,轻盈矜贵,游走于春风绿柳间。然而这般洒脱身影,终是被世事桎梏,因朝堂纷扰、家国重担,频频变成人前“鸽子”。

……甚至,在燕云洲以为他终于能够脱离琐事牵绊,一展抱负时,噩耗传来,此去竟一飞不回。

堂前燕影掠天涯,风流倜傥竞芳华。常因世事多牵绊,空留一笑寄高霞。

心怀苍生请命急,披挂振翮战狂沙。世事无常人难料,一夕羽折雪崖下。

……也罢。家国面前,个爱太小。

可师父,谢回。我依旧不信就这般完了。

就当是为了大宁百姓,我最后等你一次。待到徒儿荡平国祸,海晏河清,待到朝政廉明,可许忠臣良将再度万里觅封侯时,你再来将这篇残诗回来续上吧。

燕云洲如是想到。

谢府上下自然是一片愁云惨雾。积雪比之外处,竟都要更白三分。寒风兜头淋下,遮盖了一府之中本该除旧迎新的所有喜气。

因燕云洲在太极殿上那掷地有声的三声“未归”,此处没有纸灯白幔,没有挽联花圈,没有灵牌灵柩。但每一个人推开虚掩的府门,走进前厅,都能感到那一种扑面而来教人无处遁逃的悲凉。

下人红着眼赶上来:“燕,燕少爷。”

“我自己去。”

几乎是轻车熟路地推开门,走入熟悉的小院。空气依旧冷冽,但逐渐能闻出暗香浮动。燕云洲循着记忆望去,果然见到院角几枝白梅开得正盛。

谢回曾说,百闻不如一见。说,这就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而当时自己只是故作惊喜和崇拜地托脸笑着说:“师父还会种花呀。”

花冠托着点点绒雪,远远瞧着,分不清彼此。其实因为疏于修剪,花苞托生得过密,把枝头都压弯了,并不十分好看。

但已无人肯冒着风雪,为他偷偷折一枝捻了蕊的残梅来了。

哪怕主人一年未回,但屋内陈设一如从前。

燕云洲低下头想:老谢侯对儿子到底是有爱惜的,旧物都还保留着。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年事已高而独子横死,对他恐怕也是不小的打击。待会儿见了面,还是得视情况多关心几句,再谈借兵的事。

老仆后脚便到,未等燕云洲发话,便主动把屋中的檀香点了起来。随后像是在回避和燕云洲的目光接触似的,颤颤巍巍地走了。

金兽炉上,沉檀烟似轻纱飘带般袅袅浮起,聚不拢,但也吹不散。

原因燕云洲知道:是谢世子试出自己似乎还挺喜欢这香,便吩咐仆人每次在燕云洲来时都点上。

但燕云洲贪恋的其实并不是檀香,而是熟悉的那个人怀里的温度。

那般无微不至,又那般予取予求,偶尔会让人心生出早已据为己有的错觉,却总仓促如转瞬之物般飘忽。

“小徒儿,今天我们补习《尚书》。嗯……哈,有了!看看这一篇:皇祖有训……老开头了,跳过。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这里的下不是直译,表示的是使……为下的用法,让别人蹲在你下面,就是轻蔑他、看不起他。与之相对呢,前面的近就是信任、亲近的意思。所以第一句的意思是,百姓是可以亲近的,但不能轻贱和欺压他们。”

“民可信,不可下……云郎记住了。”

“好,那我们再看第二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想想啊,假如国家是一棵大树,那么树是不是必须要有树根?百姓就是国家的根,只有根深了,树才能枝繁叶茂;所以老百姓生活稳定了,国家才会安宁。”

“嗯嗯。”

……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我们想啊,君主有权力,就会想要发展一些特殊的爱好。比如,呃,谈恋爱啊,打猎啊,饮酒纵乐啊,兴建宫殿啊,但(这些行为)有其中之一,(国家)就不会不灭亡。这句话是告诉我们,当权者不可一味沉溺于奢销享乐,不然享乐着享乐着,国家就被作没了。”

“那大宁不是很危险吗?听父亲说皇帝陛下这次主张临时增税,就是为了在陪都建新的温泉行宫。户部梁家的小姐还说正在和工部洽谈,到时恐怕要在全国临时征数千人的徭役呢。这样看来,皇帝陛下是不是也算不上那种爱民如子的贤君呀?”

“嘘——师父悄悄告诉云郎,这个建议姑母已经准备拦下了。她的理由是,既然拿得出修官道建行宫的钱,那没理由拿不出筑边防的钱。她准备趁此机会联合兵部的部分官员上谏,要求增加一部分军费开支,修筑已经破损的边境防线,用来抵御北方的胡族——就我所知,北部几州城防存在漏洞是确有其事,这事提的并不算突兀。”

“可夷族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向大宁俯首称臣了吗?”

“诶,陛下答不答应军费倒是其次。云郎想想,人们性情总是喜欢折衷的,所谓‘志于上者,得其中;志于中者,得其下;志于下者,不得之。’就是这个道理。对陛下来说,修宫殿同修防御工事相比,在道义上并不占优,但陛下又一直不信任姑母,恐怕会担心谢党在借此机会在驻防一事上大权独揽,中饱私囊。与其让钱落入姑母那边的口袋,不如干脆把两项工程都搁置下来,至少能把钱留着。”

“也就是说,太后娘娘在试图用两难的选择,倒逼陛下妥协?”

“并不算是,只是……她可能还是想拉一把陛下吧,与其说是逼迫,不如称作“制衡”更为合适。他能答应修城防是最好的,或者两边各退一步,临时拿预算不足搪塞过去也就罢了。但如果陛下执意要再在这时弃边防建行宫,言官们恐怕就都坐不住了。而且,在师父看来,北部一时称臣,也不代表一世称臣。两个民族身上终究留着不一样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虽然不想说这样的话,但在我看来,大宁对北方的征服并不是长远的征服。”

燕云洲原本侧坐在他大腿上,听见谢回突然不教课了,就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师父的神色。

可这一看,就教他顿住了。

他印象里的谢回一向是意气风发、顾盼神飞、眼带三分笑的,浑身洋溢一种多年优裕缔就的傲然,仿佛不识青天高黄地厚,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在自己这个徒儿面前就更是这样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眉间偶然浮现出郁色……在提及北方部族时。

不过发愁的师父还是好好看啊,燕云洲想。话本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他读到这句时,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浮现出谢回的脸了。他的睫毛也好长哦。

这是谢回啊,自己的师父,在他怀里,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所以这般想着想着,燕云洲还就真的摸上去了。睫毛挠进掌心,泛起细细密密的痒,比燕云洲想象中还要更柔软一些。他把掌根紧紧贴在谢回蹙起的眉头中央,轻轻向外转圈揉,他手真的是新溶的墨锭一样,将如画眉眼蘸作饱饱的一笔,绘成一抹极尽温柔的无可奈何,在俊朗青年面上荡漾开,直到那些忧虑愁思一点点松解成他熟悉的春风笑意。

谢回把他抱到面对面的位置,用一只手臂拥着他:“云郎,都多大了,还闹师傅呢?刚才师父说的,听懂了吗?”

“也就是说,北方的胡族随时可能打过来?是吗?”燕云洲专注抚着谢回的额,只漫不经心地回。

他认识啊,呼尔塔的大伯伯小舅舅们嘛,他们人都很好的。

谢回没明着回答:“云郎会怕吗?”

燕云洲的手倏然顿住,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谢回反倒愧疚心起一般,拉住怀中人的小手,包进掌心:“不怕啊,师父在呢。云郎永远不必怕。师父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会保护好你的。”

永远。

呵,永远。

燕云洲把拳头默默攥紧,目光瞥向墙上悬挂着的生尘旧剑。

所谓永远,原来是这么不牢靠的东西。

“师父又来迟了!……哇!剑!居然这么快就好了!”

少年看着满眼星星抱着崭新的三尺长锋不撒手的小徒儿,轻叹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单膝跪下同燕云洲平视:“既然有礼物了,那就原谅师父这回,好不好?”

“本来就没怪你!我都习惯了。”

“好好好。”谢回又摸着他的发顶,哭笑不得地说,“这剑有了名字,就像有了灵魂,才是独属于持剑人的宝物。小徒儿不妨给这把剑取个名?碰巧也让师父听听。”

“嗯……叫当归吧。补血养气。”

“哈?中药?这……”谢回有些讶异,一时不知手往哪放,却见面前的小孩儿兀地松开了手中剑,目光诚挚又热切,直直望进他的眼睛。

“唬师父的。”小燕云洲轻轻在谢回的鼻尖捏了捏,“我的意思是……提醒师父,及时归来。下次,不要让云郎再等了。”

谢回眸光微动,但最终只是把手重重落回他的头上,像安抚:“这个师父不能保证,但师父会尽量,可以吗?云郎只为自己取一个吧?”

燕云洲并不是爱强求的人,即使在最该任性的时候也是如此。可他思来想去,总不舍得放下那个归字。

“那就叫‘归心’吧。”一剑既出,四海归心。

谢回揶揄云郎给剑取这名字怕不是要当个天王老子或者皇帝之类的,又怕燕云洲真生气,笑意粲然地夸他取得真好,真不愧是自己的好徒儿。

但燕云洲心底里更喜欢的名字依旧是“当归”,这个名字才说明这不是他的剑,而是谢回和他的剑。

并非燕家无剑,因为个子长高,他改用别剑练习也已过一年。今日之所以来此取剑,不仅因旧时故,而是更有一番别的用意。

——冤有头债有主。以一柄剑,泯两人仇。上斩昏君,下除奸宦。

他还没蠢到那种地步,会相信谢将军坠崖是因为敌军的埋伏。

他伸手取下剑,转而将一张写有血字的纸钉在原来挂剑的位置上。

上书:归念故人志无歇,心怀浩气破云天。剑锋寒光照长夜,出鞘千里定烽烟。

燕某愿以此身为代价,剥皮为纸,折骨为杆,削发为毫,刺血为墨,书此丹书券,申师无名冤。

这就是他今年的“遗书”了。

一个“师”字被他写得格外用力,在纸上洇得格外显眼。

名分未定,不可攀诬。

谢回失踪之事传入朝廷那天,他也去见过太后。犹豫良久,也是没有把那句酝酿了很久的“姑母”说出口。当时考虑的是说出口,传出去,反倒会影响了谢将军作师父的名声。那枚玉佩,也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不曾公然佩戴。

因为去岁长安的第一场雪中,那个人本就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谢回,我……”

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燕云洲将拳连同头抵在墙壁上阴恻恻地想。那一次唤名,不是徒弟对师父的亲昵,而是闺人对征人的怨望。

谢回是把师徒之礼恪守到极致的人,不仅两心相许要等到双方成年,连字都藏着掖着不告诉他。但要从父辈那些官员口中打听到谢侍郎的字,简直易如反掌。

燕云洲不无愤恨地咬牙:谢思深,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包括你的心,藏在眼中,藏在日常形迹里,我也能看见。

只是唯独得到嘴上一句爱太难,太难了。

到时,总要我到时;下次,总要我下次——心疾索命可不讲时候,万一等不到了呢?

我实在恨透了等待,也不要在黄泉路上看见你。

那日城墙上,你难道不知?恐怕就因这一句话,到死你我都是师徒。

师徒是不能葬在一个墓里的。因为除了你我,没人能证实这种悖逆人伦的感情存在过。

他又坐在桌前静静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把那几张谢回出征前还没来得及抄完的文策作业一张一张翻过,突然在一张抄错了的废稿上看到了自己的半成品小像。

看来师父还没来得及为了自己把人物画学好,不过看得出在练了。

一个游荡的身影兀的出现在门口,燕云洲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才确认,即刻站起,几乎是下意识一拱手:“谢伯父。”

这个招呼打得略微生疏。毕竟燕云洲拜谢回为师是太后一力促成,同老候爷本就关系不大,加上谢候闲散避世,两人只是偶然有几次碰过面。

也难怪他一时眼拙。谢檀的头发在妻子病逝后一夜之间白了一半,如今又见,余下一半也白了。消瘦佝偻,更甚从前。燕云洲终于算懂了什么叫“一夜白头”,什么叫“形销骨立”,人生四大悲经历了三个,绵延一生的噩耗已经彻底压灭了这位可怜的老人的精神,眼里看不见丝毫的活气。

哪怕视线轮转到燕云洲这个客人身上也是如此。

“你是……?”

入耳的声线也是嘶哑得很。早就听说谢候丧妻后精神时好时坏,偶尔糊涂。只是不知是从前就这样,还是近期又加重了。

燕云洲心里一沉,正准备自报家门,却见眼前老人嘴一瘪,抿出一个客气疏离的微笑:“我识得你的。你是阿回的徒弟……”

那双和谢回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和琥珀瞳仁笑起来本是很有优势的,但这位笑得比哭还难看,像已经忘了怎么笑很多年了。

“是。”燕云洲也只能挤出一丝笑,“家父是太尉兼枢密使燕游燕逸之,同太后娘娘……”

可谢檀却连连摆手:“莫再提舍妹,我不问朝事很久了。对那些官员如今是哪些人等,既没有印象,也不想知道。”

这是真撇得一干二净啊——燕云洲心想。一时看不出老人家说的是真话假话,只好应是。

“好久没见,这么高了啊。”谢候环顾着他,有些僵硬地替他抚了一下两袖,“回儿出征了,现在还没回来。他很多事都不跟我讲,有跟你讲吗?”

燕云洲的微笑因错愕凝固在脸上,不过下一刻便接受了现实,觉得老人家要真像这样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不错。

“不,不对……”眼前的老人又似大梦初醒,用手扶着额头,浑浊干涸的眼里又像要涌出什么东西来,“阿回不是出征未归,他是……不,他就是……”

燕云洲心里几乎完全麻了——这确实是完全指望不上。啥都别说了。当机立断扶住他,温声哄道:“是,师父去迎战北俾,保家卫国,至今未归。”

这事说到底竟然得怪一部分在自己身上,坚称“未归”,反倒干扰了谢府正常发丧。

“嗯嗯,我就说,一定是老朽记错了。要是阿回真那个了,怎么可能没……那个嘛!”老人一听他这么说,才像吞下一枚定心丸,面色稍霁,又有些茫然地扭头问他,“那你知道他有说要回来过年吗?过了年就又长一岁了,他都这个年纪了,还没寻着良人,虽说是我这个做爹的拖累他了,但也不想他一辈子没个人照顾着。可这种一辈子的事,总得他自己乐意。你个做徒弟的也帮忙监督着啊,阿回对你很好的,心心念念都是你……不要辜负了他的用心。”

“好在我身子也不好了,至少不会拖累他太久。”老侯爷自我说服似的点点头,脸上露出有些解脱的神情,“我也给他寄信了,让他不要太顾虑我。放心选,选到他喜欢的,就不妨跟我当年一样,尽快把那枚传家玉佩送出去。佛祖保佑,双鲤呈祥,脱灾解难,一枚平安,一枚喜乐——我是都不需要的,都给他了。不过若他有了心上人,我可以勉为其难允许他分一半出去,不过得分我那瓣,不要分他娘那瓣……”

谢家檀郎当年也是长安出名的痴情种,奈何情深不寿。秋鸿折单,魂梦既断,带走的又何止一人——他的心也随爱妻的死枯萎了。要不是因为亲眼见证过老侯爷的一蹶不振的后果,以及沉浸式体验过一部分谢回的辛苦,燕云洲这时怕是也尚能挤出几滴动容的眼泪来。但很可惜,他至今对眼前老人不负责任的作派依旧是反感大于理解的,此时也只能微微低头作哀戚状以表礼貌。

原来这玉佩还有这意思。燕云洲暗自琢磨,接着在心里叹:可谢思深,若你失了平安,我也不可能喜乐。

怀中的玉佩被体温贴得微微发烫,提醒了他一些,他开口问道:“那谢伯父对世子的……配偶有什么期待吗?我身为徒弟,也好帮世子相看着。”

“姑娘也好,郎君也罢。都不重要,只要他喜欢。我这个当爹的没一天负起责任来,靠了他半辈子,哪有什么在他终身大事上指手画脚的资格呢?……不过!有一点,最好不要身体太不好的。不是说瞧不起身体弱的,只是怕回儿他再辛苦啊,日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的……”说到伤心处,谢候已是老泪纵横,“不要走,走我和他娘,娘亲的老路……呜呜……”

好的,伯父。燕云洲怀里玉佩本来摸出一半,又放回去了。

没事,没关系,无所谓。

他一边轻抱住呜呜哭泣的谢老侯爷,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徒弟的身份好就好在,一样可以赡养你的至亲。

最差,无非撒一辈子谢将军未归,以及我和你只是师徒情深的谎话。

唉。即使燕云洲甚至很难说这个所谓的“一辈子”到底是谢檀的一辈子,还是自己的一辈子。

“侯爷,年关将至,万事……小心。”燕云洲仔细斟酌言辞,依旧觉得暗示得太隐秘了,为防万一又补充道,“最近长安可能要有大动作,我来提醒您一下。如果深夜听说外头有什么异动,务必让家丁紧闭府门,还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最好吩咐府卫寸步不离。记住:不管当晚发生什么,都和您无关。如果有不熟的人之后问起,不管是谁,您都要咬死了从来没有见到过我,或者自己糊涂了。”

大宁律疑罪从无。这样就算万一他和燕游起事失败,追查起来,定国侯府也大概率是清白的。

谢回多少算“为国捐躯”,在民间声望空前的高,而且以老侯爷一直以来的状态,对皇室根本没有威胁,宁帝没必要赶尽杀绝。

“你说什么?”谢候的双眼骤然瞪大。见他还没反应过来,燕云洲便紧抓住他的手,尽可能清晰地又复述了一遍。

“余事,我也会同管家说一声的。”

太后娘娘说过,老管家一辈子都守着谢家,忠诚天地可鉴。谢回一走,太后失能,谢家衰落到就像筛子一样四处漏风。燕云洲在脑海里检索半天,也只在如今谢家找出这么一个可以说完全可信的熟面孔。

“老先生……世子他还要回来吃团圆饭呢。所以一定要把家守好,我先走一步了。”

燕云洲最后回望了一眼老管家含泪的眼光,收剑入鞘,走出朱门。

直到这一刻,他依旧分不清今天见到的谢老侯爷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说是真傻吧,府里看着也没有完全乱套,老侯爷答话都算有逻辑,甚至隐隐有引导自己多讲些什么的意思;说是对方在防备自己装傻吧,一方面是演技未免太好,一方面是无法想象——一家之主何以对亲妹及其党羽冷漠至此。

那他也只能半真半假地回应。真在确实通报了险情,假在尚未和盘托出。

如果谢家家主是真傻,那他交代的这些足够避祸;如果是假傻,那他自然懂得如何明哲保身。

但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他都发自真心的心疼谢回。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和这样一个长辈交流的难处,但对谢回来说,却是别无选择的一生负担。

既然谢家主事的比预料的还要扛不得事,那就只能再去找原本计划里更靠不住的选项了。

……自由,可以作为他脑内宫廷密道图的交换吗?

燕云洲个人是不信的,只觉得以那个人的能耐,区区天牢怕是困不住他,只怕恁瓜皮是自愿的——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去找他,实在是死马当活马医以及给自己找不愉快的办法,但还得为谢桐尽力一试。反正去了也没风险,毕竟这位似乎对上层如何斗不感兴趣。

那便起轿。

去天牢,但愿宫门落钥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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