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开水正冲着搪瓷杯浇下去。一道漂亮的弧线,将黑尾的脸庞裹进雾气之中。他抖抖调料包,洒进方便面,拿筷子乱拌一气,端起来吸溜两口,就从抽屉里掏出手电,往腰际一别。“哎哎哎,”对面夜久拍拍桌子,“把杯子冲了再走啊,味儿大。”
“你五天不洗袜子那会儿我说你什么了?”黑尾无奈,搪瓷杯拿到水池前,顿一时,又扒两口。龙头拧到最大,哗啦啦的水声,油星四溅。他顺道抹了把脸,低头,在没顶的冷水中,面饼终于化开,显出柔软的身段。
夜久一路系鞋带,一路单脚跳,跌跌撞撞冲到屋外:“手铐,手铐不拿了?”
“拿着呢,”办公室大门在身后砰地一关,“一会儿悠着点,可别把自己铐车上了!”
来到分局大半月,赶上新人培训,赶上档案整理,赶上政治学习,赶上警察系统比武,今天是他俩第一回出现场。值得纪念啊。黑尾站在楼底,被前腹后腰成排成列的警用刀具硌得有些张皇。东西带齐了吗?上哪辆车来着?夜久这小子怎么就没影了?
“还愣着呢,有你这功夫,嫌疑人都能跑回家吃顿饭了。”角落里的金杯面包车鸣笛三声,门从里边打开,探出一张两夜没睡的年轻脸庞。
黑尾三步并两步小跑上前:“昨天开的不是这辆?”
“上回那个案子迟迟结不了,受害者家属闹到单位,我们维持秩序,连人带车给泼了油漆。”一双手伸到面前,“搓了老半天,你闻闻,兴许还有味儿。”
凑近打量,指甲缝里镶嵌着隐隐的红边,像工笔勾勒的细线。雨天幽暗,满脸倦容被街灯照耀,眼底的青灰隐没,倒映新月的微光,黑尾一骇:只见那小拇指腹部,贯穿着深深的瘢痕,将年轮般圈圈扩散的指纹一劈为二。
“什么话,”于是顺势往前排座椅靠背上一趴,“又不是隔夜的火锅鸡,没味儿。”
手握方向盘的夜久叫他吓一激灵,还没挺稳的车又朝前窜出半米:“师兄你问他?这小子早被方便面料包腌入味了,啥都闻不出来。”
“一惊一乍,还吵着要配枪?门都没有。”做师兄的往他背上一招呼,手掌分明不厚,却携着劲风。下车前又回身,为他翻好脑后支棱的领子,“一会儿抓捕,你俩都机灵点。这地儿乱,别落单。”
五六个军绿色的身影散入背街的暗影里。祥云街原属城乡交接处的荒芜地带,近些年被划入城北高新开发区,外来人口渐多。本地居民圈地自建,大小平房增生,一层叠着一层。雨打在铁皮屋顶,滴滴答答,卷走枯枝败叶,汇入道旁暗沟。窄巷复杂如迷宫,饶是在这儿从小混到大的黑尾,乍撞进来,也要迷路。
真不知道师兄是怎么摸清的,一个外地人,来江城不过几年,就已脱尽口音,赶上新年联欢,巧手翻飞,能包最正宗的本地薄皮小馄饨。斑驳的砖墙浮起青灰的眼底,眉间的皱纹,朗朗的笑意。记得那时猫又老头儿带他俩去警队报道,过手续的青年露出一口白牙,说我刚调到江城那会儿,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也是师傅手把手带起来。
老头说既然如此你可得把他俩看好了。这个夜久倒没什么,小打小闹而已,这个黑尾,表面笑嘻嘻,其实是满肚子坏水,很不给人省心的!
还没来得及抱怨这差别待遇,资料已被交到青年手中。牛皮纸档案袋的系绳圈圈散开,黑尾铁朗,夜久卫辅,对吧?青年看看表,又看看他,带你俩走走?客气什么,分内之事,四舍五入,你俩要叫我师兄的!
报道第一周,黑尾跑了八天材料。档案室里三进三出,很快将分局上下摸了个透彻。知道猫又老头退休前曾是地方一霸,知道局里上下几十口的工资全归白福管辖,也知道师兄已是刑警支队小组长,居委会老太太名单里的乘龙快婿,比武大赛和分局破案率的双料季军。外头刮着风语,说月岛警官在省厅有人,下来只是镀镀金,过个场。就这水平还当警察呢。黑尾嗤笑,谁镀金镀三年?都快镀出包浆了。
师兄可是一身武功,满腹实学。比武大会,十发十环。他盯在旁边,只见那枪端得稳稳的,眉眼略略低垂,额前短发丝毫不乱。他问师兄,从哪儿练的这一手?师兄说,也没啥,小时候胡闹,爱逮麻雀,家里头到现在还有几把弹弓。他摸摸后脑勺说看来革命事业得从娃娃抓起。然后就被夜久踹了一脚:你可省点心吧,打鸟犯法!
他们在分局后头的路边摊给师兄庆功,杯酒相撞,可怜比武大会的一百块奖金,转眼间花了个精光。老板北方来的,实诚,好客,锅底免费,酒水七折。分明是为师兄口味挑的这家,他和夜久却喝得趴在桌上说胡话,到最后,师兄一手一个,推进冷风中,拎回家里去。
黑尾甩掉夜久搭在背上的手:“你别跟这儿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影响不好。”
“哟,表演欲挺强。我倒是不明白这地儿黑灯瞎火的能有啥影响。”夜久直乐,又在他背上狠命搓了两把,搓得他龇牙咧嘴,冷气倒吸,“疼就直说,挨师兄那一下,不好受吧?人家是断掌,对症下药,瞄着你来的。”
“又在这里破坏我们师兄弟感情。我倒霉你是不是特开心?声音都高八度,不把嫌疑人吓跑你不满意?”
“这可赖不到我头上。嫌疑人要跑也是因为你,衣服脱了自个儿闻闻,十米之外都能闻到泡面味儿。一件汗衫五天不换,赶明儿还能从身上扒下一条来。”
黑尾几天换一条衣服暂且不论,嫌疑人可不会如此容易对付。这案子断断续续追了大半年,起初无非是东家丢串钥匙西家少根钢笔,王婶的卧室进过人李叔的抽屉遭了贼,街坊邻居议论纷纷,经安全文明岗的大爷一通渲染,扯到街道派出所挂了号。考虑到未造成重大财物损失,只作普通盗窃案处理,想是最近开发区新建,打工仔里鱼龙混杂,有个小偷小摸,也是常事。又或许纺织厂改制,人心惶惶之际,难免生出错觉与流言。
直到三个月前,新安电子配件厂的罗秘书来报案,嚷嚷办公室丢了贵重物品,这才将先前零散的线索串到一处。配件厂的安保远近闻名,巡逻队手底养着两条吃肉的狼狗,能躲开如此严密的安保,敢情是个惯犯。然而问起失物细节,罗秘书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半天才捅开嗓子眼儿,说是一册账本,一只金表。
表是老板的,账本……账本自然是公司的。写的什么?这你得问会计。具体的我我我记不得了。总之警察同志,公家的财产,你们得给我找着啊!
别慌神,凡事讲究个顺序,你得先说清楚,对不对?师兄慢条斯理转着笔,否则我们上哪儿给你找去。还有表,什么牌子的?
然后呢?把笔录材料整理归档时黑尾问过师兄,罗秘书跟你撂了?
又不是真审他,哪能撂呢。顾左右而言他,蒙混过关而已。新安的账肯定不干净。我们也不是工商局的,查不了。
师兄说嫌疑人从居民区摸到办公楼,飞檐走壁的,看来是个惯犯。而且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要脚印没脚印,要指纹没指纹,那金表如果不流入黑市,把地掘出三尺,都未必能找到踪迹。一九九八年的多事之秋,待办的案子垒成山高,只能吩咐派出所加强巡逻,叮嘱居民提高警惕,回头抓个现行。
只是没想到这天转眼来了。跟报道似的,啪的一声,并腿立正,冲到面前。昨天接到联防队消息,说在祥云街看到了陌生面孔,考虑到这地段的人口构成本就复杂,师兄决定再观察观察,今天的报警电话直接打到队里,说居民贾大姐下班回家,黑灯瞎火里开灯,只见厨房里站了个人!
贾大姐脑子嗡的一下,还没顾上叫唤,那人推窗纵身一跳,沿着小巷窜出两米,拐个弯。跑了。好在这片居民区位置特殊,城乡结合部的荒地里,摇摇晃晃站起一堆违章建筑,东边临着祥云街,西边靠着九通河,南北两侧衰草连天,市政府刚批的地,厂子还没建起来,目标缺乏掩护,跑不了太远。师兄安排联防队员守在街区外围,大功率手电和嗷嗷叫的土狗,将荒地沸成白昼。然后带着黑尾几人,收敛声息,说要来个瓮中捉鳖。
嫌疑人指不定藏在某个垃圾桶后头。黑尾轻轻抬腿,避开路面的坑洼,却不慎踩住活动石板,叫阴沟里的脏水溅了一身。“哎哟,”夜久的声音比他脚步轻快,“完了,泡面味儿留不住了,这回真得洗裤子了。”
“一人洗多没意思,”他抬起**的裤管,直往夜久身上蹭,“咱俩得共进退啊。”
左右就这点地方,脚下没一块砖是完整的。夜久躲闪不急,到底也踩中活动石板,差点一膝盖跪在水坑里。“你说师兄也真是,”他扶着墙借了把力,“非把咱俩拴一块儿,人民内部有矛盾,这不是阻碍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吗。”
“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啊,师兄保护你呢。现在的老百姓可横了,前两天不是还有人泼他油漆吗?你自个儿往里走走,说不准哪儿挨上一棍。到时候嫌疑人没抓着,自己先进了医院——不过也好,看看脑子,对你不是坏事。”
倘若师兄听见这些废话,恐怕得让他俩去对付那帮单位里闹事的受害者家属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啊,黑尾这样想着,顺带往三人分手的方向瞥了一眼,正是不经意的回头间,月亮从厚重的云层中透出,一束漆黑的影子在转角处钴蓝色的窗玻璃上闪过。
*
黑尾气喘吁吁地赶回现场,师兄正对贾大姐做简单的询问工作。最后半句话问完,拿过夜久做的记录一看,又叮嘱了几句记得锁门,贵重物品妥善保管,这才将脸庞转向他:“嫌疑人逮着了?”
黑尾望望金杯面包车:“这不是……在这儿吗。”
“我没问他,”师兄满面春风,却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我问你逮的那位嫌疑人呢。”
黑尾脸红了。余光里那一束漆黑的影子好像燕子的尾羽,无声掠过,将他背到烂熟的组织纪律一裁为二。问夜久,看到了吗?夜久正发愣呢,说看到什么,脑子吗?他来不及解释,撂下夜久,转身就往岔路口跑。
那条巷子比他们之前走的更窄,东家厨房正对着西家厕所,只容两人通过。不知谁下夜班回来,起灶烧火煮面,厨房幽暗的灯光,恰好照亮燕子的尾羽。幸好没和夜久那小子浪费口舌,黑尾窃喜。不过也许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原本不慌不忙的黑影骤然加快了脚步。偏偏这里地势低,大雨泡涨了阴沟,厨房和厕所的污秽满溢,走两步就成了逆水行舟。要是有枪,黑尾暗骂一声,我能让你跑了?
“行动之前我说了,这地儿乱,别落单。一来,嫌疑人有没有同伙,不好说;二来,这片儿你也没摸过,碰上其他浑水摸鱼的,容易栽。好声好气,你不进心,回头交份检查上来。”师兄又是一巴掌拍向他隐隐作痛的后背,“还有,洗手池装泡面的搪瓷杯,给我刷干净。上回局长来办公室,口渴拿来接水喝,结果摸着一手油,脸都青了。”
“这事儿是我不对,我检讨,我一定检讨。”黑尾啪地来了个立正,隔两秒,又从师兄臂弯里顺过笔记翻看起来,“我就是觉得不对,凌晨一点,打哪儿冒出个一身黑的家伙,走路跟幽灵似的,没声儿……”
“下夜班的呗,”被他扔在半道的夜久抢白道,“脚步轻点怎么了?街坊邻居睡觉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哐哐哐往上铺爬?”
“那他怎么净挑小路走呢?”
夜久推着他上车,把他和正牌嫌疑人关到一块儿:“熟门熟路,节省时间。”
“我还有一处不明白,”黑尾抓着铁栏杆往前排凑,“好端端一良民,见着我跑什么呢?”
“你也没拿个大喇叭广播自己是人民警察啊,”师兄叹口气,拿笔记本压住了他脑袋上那撮乱翘的头发,“现在是什么时候?年关将近,犯罪分子都等着干一票回家,联防队又刚发过警报,换成你,深夜下班,走着走着背后多出个人,能不紧张?”
凌晨时分,路上静悄悄的。夜久油门一踩,把金杯开成了特快。碍于正牌嫌疑人还坐在身边,一双手给铐了个结结实实,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以免败坏人民警察的威信。只好将那人细细端详,低垂的眉眼,短短的山根,缺血的嘴唇,灰色工装服末端,露出一双纤长的手……也许这就是这双手,撬门溜锁,大半年来,将分局耍得团团转。真可惜,这本该是他第一个亲手逮捕的嫌疑人。
几人回到分局,恰逢新警情上门,几个高中生打架,烟头乱扔点着草坪,在人民广场烧出火光一片。被消防队哥们儿扭送过来时,个个臊眉耷眼,黑尾凑近了闻,头发根里都有焦糊气息。师兄带着夜久去做笔录,把这堆烂摊子扔给他,说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他快步上前,小声说我跟你们做笔录去,做完再来,高中生就欠收拾,晾他们一小时,不急。师兄说家长都来了,怎么不急。他说养不教父之过,正好家长也跟着反省反省。师兄说赶明儿闹起来有你受的。他说嘿,小爷我在这地面混的时候,从没听说过出事了要找妈妈的。现在的学生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夜久冷哼:“那是因为有猫又师傅护着,否则以你的能耐,可劲儿折腾,严打那年早晚进去。”
“帮帮忙,这活计你熟,”师兄眉眼一垂,露出南方男人常有的可怜相,“我最怕对付高中生了。”
黑尾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师兄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意思让人难堪,更何况那话听在耳朵里,倒真有一两分戳心窝子的熨帖。等他收拾完小孩,搞定检讨材料,顺带把洗手池里的搪瓷杯刷过一遍,夜久也回来了。
黑尾把搪瓷杯倒扣在窗台上:“里头怎么说?”
“全都撂了,”夜久清清嗓子,“‘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唬谁呢,这么快?”
“你是没见着,师兄往那儿一坐,脸一板,录影带一开,看着可吓人了,换谁谁不老实?”
“没道理啊,惯偷,老手,才俩小时,就全交代了?”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年末,看守所里有吃有住,进去蹲着不好吗?外头溜达都怕黑吃黑呢。更何况人赃俱获,还有什么说的?”夜久打了个哈欠,“除了一点,新安电子厂,死也不认。问他那段时间在哪,说是去了外地,行踪都能错开,总之还得调查。要真是他干的,想赖也正常。谁都知道新安的保安队抵一支锦衣卫,被他们盯上的人,还能在这片混?”
就这么结束了?走出分局大铁门时,黑尾仍耐不住回过头去,打量沉沉雾霭中的办公楼:如果犯罪分子就在里头关着,那他费老半天劲儿追的那束黑影,又是谁呢?正常人不该看看发生了什么吗?如果他仅仅是害怕,为什么全程不曾回头?
雨已经停了。唯独脚底的水坑留存着雨的痕迹。太阳升起,雾霭散尽。初冬的清晨,空气寒冷而潮湿,路过早点铺,正赶上第一锅生煎出炉。老板招呼他坐下,照例舀了一碗骨汤,大桶里熬过夜的,再撒上两粒葱花。黑尾取来小碟,调开辣酱和醋,听见老板问,又值班呢?
他说一周俩夜班,这不准备回家补觉吗。老板感叹,人民警察不好当,辛苦。他说哪里哪里,您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早起,生煎包子皮薄馅大,用的还都是新鲜猪肉,您辛苦。
老板眼睛眯成弯弯一道,笑了。手一抖,又给他夹了俩煎饺。表皮金黄酥脆,咬下去时,溅了满嘴汤汁,香进牙缝里。黑尾呼呼吸着凉气,目光越过老板灰白谢顶的脑袋,打量着自己从小生活的街道,终于在转角处一家新装修的店面停住。
“王叔那铺子租出去了?”
“可不嘛,包给外地来的小年轻,音像出租,卖碟的,”老板头也不抬,“你们扫黄打非的重点关注对象。”
“话不好这么说。我们扫黄是保护精神文明健康,他们卖碟也是丰富精神文明生活,殊途同归,不冲突,不冲突。”
熬了一宿,写检讨时还哈欠连天,此刻一碗热汤下肚,后脑勺冒出蒸汽,彻底醒了。黑尾把钱压在碗底,双手插兜,小拇指里勾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午饭,踱过马路,拐进店门。软磨硬泡半月,终于从夜久那里借来影碟机,他想租一盘《泰坦尼克号》,回家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热俩包子,开罐啤酒,悠着看。
这个点没人,连老板都不在。柜台里蹲着一台笨重的电脑,墙角的电视屏幕里循环播放着《鹿鼎记》。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五分钟,突然想起正事儿,环顾四周,只见过道尽头整理碟片的身影,乍看也有些眼熟。
仿佛察觉到他的疑惑,那脸庞转过来了。头顶日光灯噼啪两下,终于亮了一些。如同指缝间残留的红漆束紧了丝线,黑尾一惊:沐在光里的眉眼,竟与师兄有八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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