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步入家属区,梧桐树顶最后的那一片叶子也落尽了。慢悠悠的,飘零在积水的石板路上。漾开的波纹如连环圈套,往前划,往前划,月岛提着塑料袋,想起哥哥发在市局机关报角落里的打油诗:“回首梦尽天涯路,扁舟如叶月如钩。”
这就是文艺中年的抒情:句意不通,平仄不合,零敲碎打,东拼西凑。好在有人愿意捧场。正是这样不入流的作品,填充着市局机关报的版面,构成了本地作家协会的武库,平铺开来,可当他一日三餐的桌布。一碟青菜,一盘千张,盛着米饭的碗底是微热的,挪开,在报纸上留下一圈新月似的水痕。低头去看洇湿的字迹:公安系统华山论剑,比武大会谁与争锋……市局副局长月岛明光为各选手颁奖……
“月岛!”
如同蒙尘的镜框轰然落地,记忆中明光手捧奖杯高举过头的热闹场景被那声招呼震得七零八碎。满目玻璃渣中月岛回头,只见有人从传达室那边远远走来,臂弯底下夹着一卷《江城快报》,手里各提着一溜塑料袋。左边,是绿油油的小青菜,右边,是水淋淋的白鲢鱼。目光上移,叫那微微弯起的眼睛抓个正着:“刚钓的鱼,我自个儿吃不完,一起?”
“好意心领,”他往旁边微微一让,“刚刚体检过,尿酸有点高。”
“尿酸高,不能吃海鲜,不好喝啤酒,”来人停在他身侧,撑开袋子请他验货,“我这是淡水鱼,绝对健康,百分百安全。”
“这么大一条鱼,炖汤吗?”月岛往袋子里瞥一眼,嘴角微微挂住笑,“嘌呤总是高的。”
“红烧没问题,再炒一个小菜,昨天楼下王阿姨送我半斤笋干,早晨出门时拿水泡好,配上湖南寄来的剁椒,蒸点毛豆,不要太鲜,对吧?”那人也笑,“帮帮忙,再不解决,冰箱里要放不下了。”
平日说话字正腔圆,每到此时,便冒出南方男人惯用的语调,像是微微上翘的小尾巴,短短一截,在初冬的风里颤动。淡淡的水汽拂面,和那温软的吴音一起,搭过他的肩。月岛叹口气,心想,真是盛情难却。
*
他站在水池前端详“战果”:腮部翕动,鳞片平整,唇吻光滑,连半点钩针的破洞都无。拿手一掂,起码三斤。二十多块钱买条鱼,也没什么大不了。然而从水库绕道去菜场,又称得上大费周章。看来就像文艺中年拼尽全力也要凑出半句,钓鱼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空手而归。
“黑尾警官真是天赋异禀,”月岛拧开龙头,洗去满手滑腻,“也不知道立冬天气,跑哪儿去钓这么大一条鱼。”
请客的刚从卫生间出来,指头用厨房纸揩净,正哼着小曲儿系围裙:“早点起来,找个水库,那片人挺多,下回带你去?”
月岛摇摇头:“菜市场的路,我又不是不认得。”
黑尾啧了一声:“不相信?不相信可更要带你去了——”
系了围裙戴手套,黄澄澄的橡胶闯进视线,如同禁止入内的警戒线。他挤到月岛身边,左手按住鱼背不动,右手执剪刀从鱼鳃伸入,咔嚓切断两根动脉。水流哗哗地下,鲜血在池中扩散。黑尾剖了鱼腹,露出内脏,瞄准头和腮的连接处,把剪下的腮往前一推,顺势也将脏器扯了出来。
然后才抬起头,盯牢他,下巴沾着一点血迹:“这次看明白了吗?”
月岛不说话,心里却是他第一回杀鱼的样子。下乡办案,被害人家属瞧他靠谱负责做事麻溜,硬塞过来,不好推拒。从单位蹬车回宿舍,把手两侧沉甸甸的,一边是发小从香港寄来的稀罕罐头,一边是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红色塑料桶里放满水,鲫鱼扑通滑进去,闷上盖子又掀开,咚咚咚下楼,咚咚咚敲门,邀了月岛兄弟,晚上一道吃饭。
进门时那个叫夜久的警官已经到了,用黑尾的话说,闻着味儿,不请自来。明光踱进厨房,哟一声:看不出,厨艺这么好?夜久跟着溜进去:我只见过他煮泡面,这可头一回啊,怕不会是要拿各位练手吧?
不帮忙就别添乱,黑尾把夜久轰到客厅,顺手给明光泡了一杯茶,师兄你先坐,看会儿电视——有没有志愿者?急征一位志愿者!
月岛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急征”到了厨房。门锁咔哒落下,黑尾一手撑住桌面,一手揣在兜里,跟拍广告似的,很潇洒地问他:会杀鱼吗?
月岛老实交代:我是北方人。包饺子还行,杀鱼,做不来。
黑尾说那你还每次出去下馆子都点黄鱼面。
月岛说这话逻辑不通,杀鱼和吃鱼不矛盾,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黄鱼面最贵。你请客的话,点那个比较划算。
黑尾从垃圾桶里翻出包罐头的《江城快报》,两人在密闭厨房里对着生活资讯版的菜谱研究半天,决定先把鱼打晕。光是这个环节就花了二十分钟。看不出黑尾警官面对敌人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碰上盘中餐,却没了主张和脾气。也看不出盘中餐如此顽强,挨了刀背三下重击,依然能从桌面跳到水池里。最后,还是敲门声使两人痛下杀手。到哪步了?你俩行吗?明光隔着房门探问,还不忘提醒,注意啊!下手没轻没重,别把苦胆弄破了。
晚了。黑尾拎出一枚黑糊糊的脏器,如果你说的是这个……
鱼是没法吃了,只能白米饭就罐头。好在发小客气,一寄寄一打,个个不重样。包裹里还有炼乳奶酪巧克力,仿佛内地仍在三年困难阶段,抑或生产渡荒时期。黑尾心细,知道明光的口味,又蹬车去附近买了刚出炉的白面馒头,热腾腾的蒸汽直扑上脸,无论掰开就酱,还是外裹炼乳,入口都有一番绵软香甜。至于剩下那条鱼,则用红色塑料桶提了,送到月岛家里去。
那时候警队宿舍距离单位三条街,他们做邻居,两层楼,紧挨着。月岛睡觉时能隔着天花板听见正上方黑尾抖腿。八〇年代的工人新村,一层三间,每间十坪,各住一人,共用厕所厨房,但凡室友成家,又无新人入住,空出的那间就可以搭起桌板,兼做客厅。黑尾夜久便是这情况。明光提了副队长,待遇稍好些,加之房源不紧张,顶楼那三十坪,便都归了他。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仅能供队里的年轻人打牌看球,喝酒划拳,开展文艺活动,促进情感交流,还能收容大学毕业来江城谋生的月岛萤。
你大学生啊?后来黑尾不知从哪里听见些什么,便趁着到明光家蹭饭,跑进他房间扯闲篇。没头没脑地丢出问题,生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末了还自言自语:怎么看着不像呢。
月岛打量着这张脸,从上到下,找不出“见识”两字儿。懒得理他,只把手里的书塞进抽屉。嘭的一声,关门落锁:嗯。大学生。
什么大学?加里敦大学,还是克莱登大学?黑尾双手插在兜里,只把脖子伸长了凑过来招惹他,左晃右晃,如同科教片里探头探脑的眼镜蛇,高材生还看书呢?
月岛叹口气:黑尾警官最近很闲?
黑尾保持姿势不动,温热的呼吸贴住他的脸颊,下巴几乎要靠在他的肩上:是啊,这不是邀请您来了吗。明天乡下钓鱼,赏光一道去?
那大概是江城最好的时节。下了一周雨,天终于放晴。道旁长出细细的草,阳光给镀一层金,乍看上去,微微扎手的绒毛。黑尾来店里找他,自行车往门口一停,说我们坐四路公交,到乡下换乘十一路。月岛望望那两条裹在时髦牛仔裤里的腿,以及底下刷得泛白的回力运动鞋,默默走到柜台边,摘下一串钥匙:开我车吧。
一路上黑尾都在感叹个体户来钱就是快,师兄早饭还啃馒头呢,你连面包车都买上了。月岛说拉货方便而已,我这也是二手金杯,跟你们单位的没区别。黑尾又说那区别大了,我可没法大摇大摆呜哦呜哦地来接你,除非——
月岛微笑:除非我自投罗网。
什么话,你犯事儿了?
不好说,你猜猜呢。
怎么着,你那堆打口碟洋垃圾里面还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黑尾降下车窗,把脸迎向扑来的风,下次分点给我看看?——开玩笑,小心下回扫黄扫到你家。
好啊,月岛一打方向盘,恭候大驾。
金杯面包车停在高高的河堤上。工作日,四野无人。黑尾轻装简行,只带了一根钓竿、少量鱼饵。月岛以为两人得在岸边坐个半天,把屁股磨出老茧,黑尾却走走停停,不住地甩竿收线。月岛不解:敢情我俩散步来了?黑尾笑笑:大学生,你就看着吧,这叫打路亚,时髦玩法。
月岛拨弄着他的背包,把里面的工具一字排开,拿起一枚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鱼型金属钓钩:没见过鱼吃铁片的,这什么说法?
钓竿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假饵嘛。是铁片是橡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得动起来,模仿小鱼小虫扑腾,引来大鱼捕食,这就考验手底功夫。当然,水底那么多东西,也没见大鱼一口一个,所以关键还在挑逗它的胜负欲。类似于咱俩夹道相逢,本来也没什么,偏偏我打你一拳,你是不是想打回来?一来二去,这不就有故事了吗?
月岛说:我会报警,告你寻衅滋事。一来二去,这就出事故了。
鱼竿突然下沉,迅速朝左边移动,原本松弛的钓线一并绷作笔直。黑尾一时间顾不上打嘴仗,只管立起鱼竿,抵在腹部,往反方向侧倒,左右交替发力,画出几道八字,将鱼牵到近前,然后斜拖上岸。
白浪翻腾,哗啦啦溅着月岛的脸颊。他拿手背抹了,眼角却仍觉得凉,淡淡的水腥气,如同视界边缘的阴影,盘桓不去。低下头,吃一惊:将近四十公分的大鱼,银鳞细骨,身似弯刀,铁灰色的鱼鳍不住拍动。月岛是娇养惯的,平时又多跟着哥哥吃食堂,君子远庖厨,乍看见那叫鱼钩挂住、透出殷殷粉色的肉嘴,险些后退半步。
黑尾面露喜色,手底动作却没有丝毫怜惜。啪的一声,钓饵换成夹子,那鱼一个打挺,再不能动,撑开的大嘴正对住月岛的眼睛。黑咕隆咚的腹腔直通到底,密密麻麻三排牙齿,好像驾驶金杯面包车疾驰入隧道,头顶的最后一点灯光。空中扑腾的尾巴,又将水珠拍到他脸上,一边一颗,连腥气都是对称的,仿佛哥哥每日出门时整整齐齐的肩章。
月岛硬着头皮与之对视:这鱼很重吗,怎么不直接扯上来?
红色塑料桶盖一扣:大学生,物理学过没有?三斤的鱼,水里多少阻力?还没扯到岸边,鱼竿保证先断。正面出击没用,你得曲线救国,借着它的力气,慢慢跟它耗呗。
办案也是这个理呀。他乐呵呵又甩出一杆,比如祥云街那个惯偷,神出鬼没大半年,还不是让我们逮住了?狐狸尾巴藏不住,朝前走两步,自己就冒出来了!
我们?月岛纠正,机关报白纸黑字,说是我哥逮住的。
黑尾振振有词:表彰大会上师兄的发言稿你学了吗?学了就知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队里年轻人的评价虽然粗鄙,却多少占几分理。潋滟波光映着春阳,一把碎金跃上黑尾神采飞扬的脸庞。瞧他头头是道、浑身是理的模样,叫人想不起他第一回杀鱼时破了苦胆、忘了磨刀。
又是一阵剧烈抖动,钓线绷紧,直直向下坠去。黑尾手臂肌肉发力,身体弯成薄薄的弧线,正欲故技重施,不料水底家伙学了聪明,虚晃一枪,便金蝉脱壳。而那假饵猛地回弹,如同开弓之箭,竟从波光中一跃而起,擦着黑尾的脸颊飞了过去。
啪的一声,连饵带线挂在岸旁的树上。黑尾难以置信地回头,眨眨眼睛,又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没破相吧?
两片叶子飘下来,月岛收回目光,懒得理他:没有。不过本来也差不多。
破相了也不碍事,黑尾对着那块差点留疤的地方一顿揉搓,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这话你该对我哥说,月岛拎起红色塑料桶,叫他下次多给你派点任务。
把黑尾送到宿舍,他还要回去看店。音像行的营业时间往往在群众下班之后,酒阑灯灺,才有仨瓜俩枣进账,赚的是辛苦钱。黑尾说,这是推进江城精神文明建设啊!不容易,下回有空,再去钓鱼?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月岛摇头:我看着就行。
黑尾的手搭住车门,目光回转,笑盈盈望着他:怕什么,不收费。
月岛直视前方,声音纹丝不乱,如一面明镜:钓鱼靠的是缘分,随机性奖励,没有规律,无法预测,形同赌博,容易成瘾,我不喜欢。
光想着奖励有什么意思?黑尾说,想想对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打路亚这门手艺,只对攻击性强的鱼类有效。
扶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终于松开,伸向手刹,这是逐客。月岛听见黑尾松松爽爽跳下车,胸腔里涛声鼓荡,倒真有些心跳漏一拍的意思。严格来说,两拍,算上那贴面礼般的温热吐息,这已是第二次了。对一个男人起如此反应,他几乎怀疑自己心脏功能发育异常,或者昼伏夜出,作息紊乱,不幸罹患心肌炎。
手刹放下了,金杯还没挪步。黑尾绕过来,敲敲紧闭的车窗。月岛费劲转两把旋钮,皱着眉看他。黑尾两根手指扒拉着积灰的玻璃,说我也不是无事献殷勤,主要是想找你这位大学生问问……
再不说重点他就要关窗了:什么事?
积满了灰尘的玻璃骤然碎裂。眼前黑尾把鱼往水槽里一甩,哗啦啦拧了龙头,手背抹去下巴上的血迹:“你哥最近忙吗?约他出来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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