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和经理从H市东站乘高铁到达S市，进行荣耀万圣节活动宣传的拍摄。
女化妆间很空，据造型师姐姐们介绍，这次拍摄由每战队推举一人，联盟并不指定。最终除了我之外，女选手只有苏沐橙和楚云秀前辈，两人都要到中午才来。
先到的人先拍单人照，下午统一拍群像。
作为联盟新人，更作为刚刚离开学校半只脚踏进社会的后辈，我对这类活动一无所知。经理忙着社交不知去了哪里、何况他也不方便进来，我对于所有安排唯有应诺。
我被分配到的服装是女角色通用的无属性万圣新皮肤，黑色圣女风格的曳地长裙，细纱缀满星芒，自肩头倾泻而下，如同夜色中的银泉在脚边流淌。
我很少穿裙子，这样精致漂亮的更是从没见过，总是忍不住垂头摩挲。
化妆师姐姐Anne或许感受到我的心不在焉，笑道：“要不要再站起来看看？正好试试头纱，我看下眼妆怎么搭配更好。”
我有些羞赧地起身，在周围人的要求下转了两圈，感觉自己是被人类夹着嗓音逗弄的小猫。聪明的小猫对人类的情绪总是敏感的，我当然比小猫更聪明，感受得到姐姐们真心的善意，配合地在原地打转。
看起来是造型总负责人的姐姐Mandy没有阻止大家拍照，只在最后提了一句，在下个月官方首曝之前不许外放素材，发个人账号要先向游戏公司申请，记得保密协议500万。
我悄悄问她我可以自拍吗，得到她温柔的摸头。在发型师姐姐的尖叫声中，我又被推回座椅，补充最后的妆容。
临出发去摄影棚前，我给经理大钊哥发了条微信，他没回，上一条信息是他说在和其他队的负责人聊天。
我小心提着裙摆往摄影棚移动，通道黑而空阔，唯一的光源是尽头高约几米的万圣新地图模拟实景，象牙色的罗马柱直冲天顶，鼓风机吹着人造雪和骷髅剪纸，我睫毛上的亮片似乎也被吹得簌簌扑下，在眼前折射出五彩的棱镜。
正在拍摄的人看武器是位狂剑士，我实在不想回忆昨晚的窘境，也不想传播刻板印象，但是……狂剑士选手都是这样高大健壮的吗？
距离有点远，他还带着更加刻板印象的半边狂野面具，斜着遮住包括左眼的半张脸，我认不出是谁，但必定不是昨天的霸图新秀，因为刚刚有看到张新杰前辈一闪而过的翅膀——竟然是金粉色的！
走神的工夫，带我来的Anne姐已经喊了人，称他为赵导。
赵导只侧头瞥一眼，说“等下”，继续看监视器，然后又飞速回头，上下打量着我。
“是那个严……”
“严鹤容。嘉世的选手。”Anne接过话，碰了碰我，“鹤容，赵导是荣耀视频组的老师。”
我忙说：“赵老师好。”
赵导推了推眼镜，缓慢地将我从头顶看到脚底。他的目光让我感到局促，我垂眸，手指在黑纱层叠的袖口中紧紧抠着手心。在痛楚更深之前，终于感受到他视线的消失。
“嗯，换个衣服吧。小杜，你把兰夜绮梦那套拿来。”
“哈？”Anne姐不敢置信，“换什么？这不是早定好的吗？”
赵导言之凿凿：“根据实际情况更换也很合理啊——她这身和楚云秀的职业时装风格有点撞了。而且不适合她，太显老了。”
Anne露出“你在胡说什么”的表情，“完全没撞啊，只是都是长袍而已？还有怎么不适合了？这个妆画了一个半小时，花纹都是我手绘的啊！换时装还要重新设计，哪里有时间？”
赵导完全不理，朝一个推着衣架过来的男生招手，让他快一点，“来得及。下午三点拍全员照之前搞完就行。单人照晚上补。喏，衣服，拿走吧。”
Anne伸手扒拉了一下衣架上不知是上衣还是裙子还是内搭的布料，突然嗤笑一声：“赵导，鹤容今年16岁。”
赵导语气轻飘飘的：“哦，真年轻。荣耀12 ，很好的年纪呢。”
我隐约意识到什么，目光落在几片单薄的衣料上。
这应该属于大钊哥说的“有突发情况立刻联系我”的范畴，总归不应该让属于乙方的Anne姐为我争吵。我应该立刻说些什么，但因为刚才两人的争执，越来越多的视线向我汇聚，让我从脖颈包裹至脚底的皮肤都仿若灼烧。
“喂，这种事，应该问问选手本人的意见吧？”
突然，一道人影遮住斜上方的顶光，慢条斯理踱步到眼前的男人把和我差不多高的重剑道具像滑板一样夹在臂腰之间，微微侧身看我，剑尖把赵导扫了个趔趄，他却仿若未觉，露在面具外的右侧眉眼扬了扬，眉钉随他的动作闪过锋芒。
“你本人的意见呢？”他问，声音在掩住口唇的面具中显出金属材质的回响，但并不显得清冷，反而有些青铜重器的厚度。
我克制着目光闪避的冲动，努力回望他的视线，说：“我……希望不要换了。”
他伸手扯了扯面罩，但固定在脑后的皮带纹丝不动，他似乎有些烦躁，手指飞快隔空点过赵导。
“听见了？”他松了松胳膊，将重剑竖放夹紧，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赵导嘴角牵起冷淡的弧度，对我说：“我和你们经理沟通。你回去等着吧。衣服拿走。”
Anne姐撇了撇嘴，一手牵着我，一手拖过衣架。
我忍不住回望。
他玄黑的披风扫过满地电缆，在简陋的廊道中掀起人造的硝烟，然后轻描淡写地踏过，重剑在铠甲间温顺地贴伏。我想起他伸出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露出手套，指尖闪着饱满有力的光泽。
要怎样才能成为像他一样强大的人呢，天生的气质我已求不来，在职业竞技这样逆水行舟的领域，或许要做到像他那样优秀才可以。
“刚才的是孙哲平前辈吧？”我向Anne姐确认。
“是呀。第一次见吧？”
我点头。
但是在此之前，我无数次研究过他的比赛录像，从他进入联盟开始，到他退役，再复出。毕竟要学习张佳乐前辈的技术，绕不过的第二熟悉的职业，一定会是狂剑士。
这两天我竟然接连和两位在联盟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大神前辈讲过话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恍然间才真正有了成为职业选手的实感。
走上职业道路是我无可奈何的选择，当然不讨厌，但也说不上喜爱，我只是像对待语文数学一样，转而按部就班地开启名为“荣耀”的“学习”。我在学习上确实有些天赋，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自信，所以和嘉世队员们说我并不十分紧张是真的。
但因此，我总是少了几分动力，这样不太好，我隐约清楚。高考是高中学习的终点，忍上两三年到头，而荣耀的攀登之路并没有尽头，每位前辈都是一座高山，单凭热情尚且无法到达山腰，遑论我这样不专注。
而就在刚才，我突然觉得血液中有跳跃的源流注入。
我感受着心脏起伏的节奏，渐渐握紧拳头。
**
我们往化妆间去，有悦耳的笑声不断传出。我和Anne姐对视一眼，她敲开门，紧接着便惊喜道：“云秀，沐橙，你们来啦！”
背对着屋门一坐一站的女人回头，利落地和她打招呼，然后笑着看向我。
我认出人，连忙问好：“楚云秀前辈，苏沐橙前辈。”
两人“哇”了一声，苏沐橙前辈说“总算见到真人了”，头发上夹了一排金属夹的楚云秀前辈则走到我面前，看起来很想摸摸我，在化妆师和发型师姐姐的惊呼中，最终只能戳了戳我的脸颊。
“我的天，你真好看！”
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次，但我如今自诩“社会人士”，被行业前辈直白夸奖是第一次，我十分羞赧地道谢。
她们让我叫姐姐，不要叫前辈。
“我还在旧嘉世的时候，邱非也是叫我姐呢！”
云秀姐把带来的奶茶分给我，她给造型团队的每个人都带了份，我想我又学到了一个很大人的技巧。
Anne姐喝了两口，才想起来告知众人我被要求换时装的噩耗。
不等Mandy姐发作，刚坐好要上粉底的云秀姐站起身，步子迈得很大，走到衣架前，衣服上零件被她扒拉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个老登，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沐橙姐回头，也冷笑道：“他怎么还没被开除！”
她们叫我不要担心，选手本人不同意，游戏活动组和联盟赛事方无法强制要求，毕竟选手拿着实锤在网上一爆，相关人员会立刻失去他们的父母，这还涉及到很敏感的职场性别问题。
“其实就是欺软怕硬啦，看你是新人试探一下尺度。”沐橙姐在画眼妆，眼睛一睁一闭，在镜子中很俏皮地对我笑，“你们经理回了吗？”
我点头，看着大钊哥回复的一排问号，“他说马上，他刚在楼下和轮回经理抽烟。”
云秀姐坐回座位，路过我又捏了捏我的脸颊，说：“看你们经理咯。一般都会照顾选手的。”
我点点头，吸了口芋泥啵啵。
我对大钊哥还是十分信任的，他是过去嘉世训练营的主管，除我和邱非外，队中其他人都是他从训练营中说服留下的。
现在的嘉世十分年轻，最大的两位才19岁，至少两年间都很难建起规模化的青训队伍，大钊哥便做起了经理。
“反正还是照顾你们这些小朋友嘛！”他这样说，态度很轻松，其实头发都熬少了一片。
然后我细细想着云秀姐的话，又问：“一般？一般是指什么呢？”
云秀姐耸了耸肩，沐橙姐说：“就是可能会有其他情况吧——哎呀，不用在意啦，大钊哥人挺好的！我也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进的青训营，他那时候就在，我们认识很久了，靠谱的。”
说话间，房门被嗒嗒嗒地敲响，有点急，但很轻。
来人报了名字，是大钊哥。
他气喘吁吁的，早上精心打了摩丝的背头有点散，担忧地看着正在吸奶茶的我。
我们瞪着眼睛对视了两秒，他狠狠吐出口气，说：“没事就好。你在这等我啊！不要怕。”
然后他又风一样地离开了，把门带得忽闪忽闪。
沐橙姐大笑：“看，靠谱的吧！”
话音刚落，大钊哥又回来了。
他把手上的袋子往桌子上一放，左右看了一圈，才注意到沐橙姐，愣了下：“诶，沐橙啊，好久不见了！”
他又依次和云秀姐以及几位负责妆造的工作人员打招呼，说真是失礼了，不好意思。
“刚才忘了，买了些水果，大家随意吃吃，我们鹤容麻烦你们照顾了。”
确实很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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