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在头顶盘桓，空灵的鸣叫声如有实行，从高天坠落进宋休微的耳朵里。
木舟靠岸了。
宋休微已经麻木，他睁着眼，缓慢地眨动眼皮，他告诉自己不能睡。
盘飞的四翼鸣鸟降落在宋休微身边，啄食干净所有贡品，它们用喙啄断绳索，圆红的眼睛倒映着人类憔悴的脸孔。
宋休微艰难地坐起身，拖着枷锁，走到水边，匍匐在地，汲取水源。
“噗。”他把口中的水吐掉，趴在原地，不动了。
水是苦咸的。
躺了一会儿，宋休微勉力站起，佝偻着身体，缓缓往树林里走。
总要找些吃的，随便什么草叶，果子，都好。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身体沉重得过分，脚一落到地上，锥心刺骨般疼。
他很累，就连叹口气都做不到，手脚不住发颤，比煮熟了的面条还软。
但他松了一口气。
起码那些人并没有淹死他，只是把他送到地方。
骤然间，身后的树丛传来异响。
宋休微转动脖颈，他听到了自己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声音。
大脑中的危机雷达爆响，宋休微停下转动脑袋的动作，迈步往前跑。
果不其然，下一刻，身后的树丛沙沙之声愈发夸张，有什么东西追了上来。
宋休微听到脚踝响起咔嚓一声，他没觉得痛，他甚至以为自己还能跑。
他的身体却不可控地栽倒，或许是错觉，脖上的颈环带出的巨大惯性差点令他头身分离。
他整个人倒在地上，摔懵了，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一头拥有六条腿的异兽朝他扑来，它瘦的皮包骨，肋骨根根分明。
宋休微肾上腺素飙升，举起左手，护在身前，异兽一口咬上枷锁，牙齿刺穿宋休微的手臂，鲜血汩汩外涌。
宋休微嘶吼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抵抗异兽。
异兽的爪子抓破他的胸膛。
宋休微右手乱摸，摸到一块石头，他拿起石头，砸向异兽的眼睛。
异兽同样嘶吼着，要咬宋休微的脖子，再度被他的左手架住。
石头碎裂，宋休微便用其尖端刺，划，砸。
拼尽全力。
异兽终究被宋休微的气势吓退，它夹着尾巴，后退半寸，宋休微又朝它的伤处全力一击。
异兽终于倒了下去。
宋休微翻到它身上，不停地砸，直至它血肉模糊，头颅被砸得稀巴烂。
宋休微:“......”
“......”
他气喘吁吁，石头还攥在手里。
它没有错。
宋休微想，我想活命，它也想活命，只不过，我比它更想而已。
“呃呃呃呃！”身后响起野兽的嘶吼，更多的六腿异兽从密林深处现身，形成包围圈。
宋休微背靠树桩，举着手里的武器，死盯着它们。
异兽们飞扑而来的瞬间，一个黑圈飞速从林中扩延而出，穿过宋休微，击飞了它们，延伸到很远，消散不见。
宋休微听到异兽们齐齐发出呜地惨叫。
他屏住呼吸，回过头。
异兽们忌惮地看了一眼宋休微身后，夹着尾巴逃远。
宋休微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瘫倒在地，愣了半晌，呼吸都没有了，整个人看上去像具僵死的尸体。
良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出呼吸的动作。
第一口空气涌入肺腔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宋休微的脑海，他发出一声痛吟，唯一的想法仅是“我的声音是这样的吗？陌生。”
草丛再次响动，宋休微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
两颗颜色鲜艳的红果突然滚至他的颊侧，宋休微管不了那么多，本能地叼起果子狼吞虎咽。
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蔓延，激活舌苔，刺痛齿根。
太久不曾进食，他的牙齿嘴里满是血腥气。
铁锈味，他想。
然后脑子一片空白。
吃完果子，他撑起身体，抬头。
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人。
光线太暗，宋休微看不清楚他的样貌。
人很高，他的头几乎快顶入树冠，他低着头，眼睛在黑暗里泛出红光。
他盯着宋休微看。
宋休微双手抵在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眼珠往上抬了一点，接住对方投下来的审视。
人转身往树林深处走。
宋休微仓促起身，他说了句没有声音的等等，踉踉跄跄地追去。
天一下子就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宋休微看清，前头的根本不是人。
他停下脚步，呆愣片刻。
那是一个高大的，立体的怪物，它浑身漆黑，皮肤泛着类似于玻璃的光泽，如果它不动弹，宋休微会以为它是宝石雕塑。
怪物腰下有根粗壮的尾巴，和科普手册上的蜥蜴尾巴类似，只不过末端呈饱满的梭形，像芭蕉花的花苞。
祂的腿修长而有力，类似猫科动物，趾骨着地，跟骨不接触地面。
怪物的手很大，指甲长，尖细而锋利，给人一种鹰爪般的锐利感。
天然而强力的武器，宋休微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被抓一下会很惨。
从祂身体整体比例来看，祂的躯干过分粗壮，令人打心底里生出一丝违和感。
发觉宋休微没有跟上，祂不再往前走，昂起下巴嗅闻树叶，摘下一片捏在手里，用唇瓣一点一点地抿叶子。
离开或者跟上去，宋休微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祂起码对自己释放过善意的信号——丢了两颗果子给他。
他缓慢地抬脚，朝怪物的方向走。
手里的叶子玩腻了，怪物丢掉叶片，不等宋休微跟上来，便自顾自地走远。
走到一处，像是碰见了新奇事儿，祂蹲在地上，抖抖两只尖耳朵，噗的一声，手刺入地面，速度快到出现残影，过了一会儿，慢慢拔出来。
祂手上攥着一团像软泥的不明生物，不明生物扭动着，吱吱叫唤。
祂侧过头，看了一眼右边，余光扫过人类，然后把它放在地上，继续往前走。
宋休微跟着他，路过地上的黑色软泥时，他绕路走了一个半圆，躲开黑泥，再回归正确路线。
怪物遽然回头，脸旋转一百八十度，对着宋休微的方向，眼直勾勾地瞧他。
宋休微吓呆了，不敢动。
祂看看宋休微，看看地上的黑泥团子，喷出浅浅的气音。
像颇为不屑地嘁了一声，骂宋休微不知好歹。
宋休微迟疑地回到黑泥团子旁边，弯腰把它捡起来，抓在手心。
怪物这才心满意足地扭回脑袋，继续往前走。
太阳升起，阳光穿透树冠层，成为斑驳的金色圆点，投射在地上，带来缕缕暖意。
宋休微跟着祂，来到一片林中空地，悬在翠绿草地上方的斑斓彩色小花，花梗太细，花看起来就和悬空了无甚区别。
空地边缘长满了充斥着生机的树丛，灌木，空气里弥漫有青叶和花香的复合气息。
空地中央，那里趴着一块小山似的黑色毛球，怪物笔直地走进毛球，如同一滴水融进海里那般，不见了。
他原地蹲下，总觉得怪物还会再出来，就这么干等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毛球小丘。
须臾，毛球小丘张开一道和门差不多大小的口，怪物弓着身子从里面走出来，祂用一只手捞起宋休微，带他进入毛绒小丘中。
这应该是祂的房子，里头出人意料地宽敞，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到处都长有厚厚的黑色绒毛。
宝石待在盒子里，宋休微脑袋中出现这个想法。
房内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天花板不平整，墙也不直，也不知光源从何而来，到处都亮堂堂的。
里头布置简陋，没有家具，这里凸起一大块，那里凹下一小角，宋休微用目光丈量了一下怪物的身体尺寸，再和凸起的那块地方做对比。
祂应该能躺上去，那一块是床。
怪物把宋休微放在一块隆起的地方，上面长着一层厚实的黑色绒毛，宋休微刚坐上去，整个人便往下陷了一截。
宋休微想，怪软的。
怪物在人类面前蹲下，打量着他手上的镣铐，还有脖子上的颈环，左边一小一大的两眼眯成细细的两道短长红线，右边一大一小两只眼圆圆地睁大。
“你有办法弄掉它们？”宋休微小声道。
怪物的六根手指卡入镣铐的缝隙，碰到了宋休微的破损的皮肤，宋休微抖了一下，没出声。
祂轻轻一挑，镣铐就像纸糊的那般，碎成数块，七零八落地砸在长满黑绒的地面上。
下方响起黏腻的水声，钢铁碎片陷进地板里，被其吞吃，消化。
宋休微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他不关注怪物的强大，只愣愣地对祂说了句谢谢。
怪物把手搁到宋休微下巴底下。
宋休微忍住了躲开的冲动，睁大眼睛盯着怪物的脸，不放过祂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背脊紧绷，摆出随时能够后仰且躲避伤害的姿势。
轻轻一捏，怪物捏断颈环，两手将其掰直，取下，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厚厚的铁条，从左往右捋，厚厚的颈环条便被捋成了薄薄的铁片。
宋休微悄悄地向后挪了一点点。
他用还算完好的手背抵住脖子，仿佛才认识自己的身体似的，左摸右摸，上扭下扭。
宋休微忽觉得身体轻到不可思议，像是马上要飘起来。
祂把铁片递给宋休微，宋休微不接，便松手，把它投喂给地板。
怪物弯忽然眯起眼睛，凶相毕露，龇起上唇，露出四颗显眼的森白犬齿，以及上下两排尖尖的门牙，猛地朝宋休微咬来“呃！！！”
“啊！”宋休微缩成一团，忙用伤痕累累的四肢护住要害。
怪物没有攻击他。
怪物站直，眼睛弯得都看不见了，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奇怪的笑声。
祂心情看上去很好，转过身，尾巴尖欢快地甩来甩去。
“你吓我！”宋休微意识到对方的目的，一缕怒意腾地从心口窜到面皮上，惹红了他的脸。
怪物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祂把手伸向旁边更高的，外形和石笋差不多的东西，那上面也覆盖有一层黑色的绒毛，看上去很软和。
祂将手伸进去，就像伸进了一个袋鼠的育儿袋，翻找东西时，内层随着祂的动作外翻了一阵，宋休微看清了内层的构造。
类似于动物脏器的内部表层，上面还有突突跳动的血管。
宋休微想，这个“房子”是活物。
怪物掏啊掏，掏出一块红色的吱吱怪叫软泥，没对，塞回去，又掏出一块白色的吱吱怪叫软泥。
祂把软泥翻过来，就像人类查看调料瓶底部的保质期那样，把软泥举起来，怼到墙边，眯起眼睛——这次四只小大大小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没有窗口，怼到墙边也不会有光线的。宋休微心道。
骤然间，墙睁开了眼睛。
一只巨大的金眼“镶嵌”于墙面上，差不多占据了那面墙三分之二，甫一睁开，金眼便滴溜溜地转，竖瞳定格在宋休微的方位，缩成细细的一条直线。
暖黄色的光线从里面投射出来，照亮了怪物手中的软泥。
也不知确定了什么，怪物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金眼睛闭上，金眼睛没闭，怪物瞟了它一眼，一把揪起它的“眼皮”，或许称之为窗帘更合适。
祂尖长的指甲似乎刺穿了窗帘，祂手臂下摆，将眼皮狠狠拉了下去。
金眼睛毙了，红色的粘稠流体顺着黑绒绒的墙壁慢慢地滚到地上。
黏腻的声音再度响起，红色流体没了踪迹。
怪物走到宋休微身前，扯下一小块软泥。
“吱！”软泥惨叫声颇为刺耳。
宋休微听得牙酸。
怪物把软泥搓圆，摁扁，扯宽，抓起宋休微的左手，准备将其敷在宋休微受伤的地方。
趁宋休微纠结要不要抽回手的功夫，软泥已经包裹住了他的伤处，取代他脱落的皮肤，与剩下的残皮融为一体。
伤处叫嚣的痛感立刻消失不见，宋休微左手握拳，展开，握拳，展开，左瞧右瞧，惊叹不已“啊，不痛了。”
怪物发出咯咯两声，如法炮制，帮宋休微治好了身体的其他破损。
宋休微木愣愣地，他在软垫上头站起来，脚不痛，终于发出两声快活的笑。
人类满心欢喜，喃喃道“祂救我一命，我一定报答祂。”
像是怕忘记，他重复了一遍。
怪物歪头，缓慢地眨动眼珠里的虹膜。
似乎觉得不够，宋休微对自己补充一句“无论发生什么。”
怪物用指尖抵着心口，从喉咙底下到肋骨中央，张开一道红色的竖口。
一股意念在宋休微的识海中诞生。
“卡菲勒。”
随后，祂用指尖抵住宋休微的心口，宋休微的意识不受控制，识海中自动蹦出一个想法“你？”
“我，我叫宋休微。”宋休微自然而然地接受卡菲勒操控自己的想法的事实。
卡菲勒收回手，祂心口竖着的眼睛眨了眨，慢悠悠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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