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菲勒的按住他的脑袋，示意他躺下睡觉。
祂来到床边，背对着宋休微，陷入酣眠。
宋休微张望一圈，记清屋内环境，他背靠墙，想——祂为什么对我好？需要帮祂做什么吗？
他累了，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没想通，他便想到塔，塔里的怪物，工友，老板；吃的食物，比如蛋白块。
他回忆着过去的时光，隐隐约约觉得，过去的生活将要跑远，宋休微或许连它的尾巴都抓不到了。
他很迷茫，又有些忐忑，他不确定未来自己会遇见什么，就像今天初尝鲜果，若不是身体的过度渴望，宋休微不会认为那是食物。
未来，说不定什么都要依赖卡菲勒。
可他们之间没有产生任何纽带，没有血缘，没有感情，他只知道祂的名字，连祂的物种也不清楚。
面对无法创造价值的未来，无法独立的未来，他感到恐慌。
迷迷糊糊间，宋休微半睁开眼，他回到了那个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
宋休微瞬间弹坐而起。
四周黑得可怕，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跳出来。
房间内的温度呈指数趋势升高，他“看”到自己的皮肤泛起水泡，被烤的发红，发黑。
皮肉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他拼命地想哭，想喊，想叫，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他用只剩白骨的手摸了一把脸——
他的嘴没了。
......
宋休微从梦中惊醒，他的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长长的黑色软绒中，先前卡菲勒给他的黑色吱吱怪叫软泥自动糊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被闷到了。
一切都只是噩梦。
冷汗出了一身，宋休微愤懑地揪下害他做噩梦的罪魁祸首，他把软泥丢到地上，地板自动吞掉软泥，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房间里的光线变得微弱，仅能供人类勉强看清环境。
宋休微抓住台子边缘，先把脚伸下去，随后是身体，他在台边挂了一会儿，等身体摇晃的幅度减小，准备松开手，两手一滑，重心一歪，掉了下去。
一只有六根指头的手从上方伸出来，突然抓住了宋休微，触感冰凉。
他认出那是卡菲勒的手。
宋休微刚松了口气，立刻意识到不对。
卡菲勒不是睡着了吗？
那紧拽着他的手是谁的？
还没等宋休微想明白，手便松开了，宋休微稳稳降落在地板上。
右脚咔嚓一声，疼得宋休微嗷地叫出声来。
他连忙捂住嘴，看向床上的卡菲勒，确保对方没被自己的动静惊醒，他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祂的床边。
宋休微看上了卡菲勒身旁一个空余的，足够他躺下的小角。
可以睡上去吗？
他扭头瞧瞧原来的床位，太高，单凭自己已经爬不上去。
宋休微只能在卡菲勒腿边躺下，尽可能不触碰到卡菲勒。
他把自己团起来，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原来的床位，那只手已经不见了。
宋休微按耐下疑虑，不打算多问，闭上眼睛，再度进入睡眠。
天花板上的指甲盖大小的金眼睛沉默地目睹宋休微的行动。
......
天黑的时候，卡菲勒心口的缝隙张开了一点点，泄出缕缕红光。
祂的虹膜颤动几下，展开。
黑夜唤醒了卡菲勒。
盯着腿边的凹陷，卡菲勒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祂掀起床头的“眼皮”，露出一个梳妆镜大小的金眼睛。
金眼睛困得直流泪，还是将昨晚的一切重现给卡菲勒。
看完宋休微跳下台子，爬上他的床的“迁徙”过程，卡菲勒喉间发出咕噜噜的低沉声响。
宋休微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卡菲勒醒来后，他等了一会儿，确保卡菲勒醒透了，凑上前去说“我昨天从床上下来，回不去，就睡了您的床，非常抱歉，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第二次。”
“我检查了屋子里，没发现脏的地方，我没有打开口袋，没动里面的东西，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告诉我哪个地方需要我清理，我很快就能弄干净。”
“我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也不清楚该怎么准备，如果您有需求，我可以很快学会。”事实上，宋休微从没做过饭。
塔底的人不会吃“残次品”触碰过的食物，他们认为那很脏。
宋休微没见过食材，厨具，他只吃能量块儿。
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只是尽可能给出圆满的承诺，并倾尽全力朝那个方向靠拢。
这是他有效的生存策略之一。
卡菲勒一手轻轻捏住宋休微的脚踝，推他到床边的台子上，那里正好够宋休微躺下。
他的新床位。
“该去洗洗。”宋休微的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
这是卡菲勒的意思。
宋休微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调子怪异的咕噜噜声从卡菲勒嗓间挤出来，祂将宋休微抱在臂弯里，两者体型对比下来，倒显得宋休微像个六七岁的稚童。
宋休微：“......”
他想，卡菲勒也许不爱听漂亮话，也不在意他的用处，他得闭嘴，观察卡菲勒真正的需求。
他们离开小屋，走了没一会儿，热池映入宋休微的眼前。
卡菲勒放下宋休微，人类自己跑到热池边上，把手伸下去试探温度。
他脱下衣服，钻进热池，温热的水包裹住身体的那一刻，宋休微认认真真地开始洗澡。
双手捧住面颊，搓搓搓，洗净身上的污垢。
发现卡菲勒盯着自己，宋休微边洗头发边回头。
祂蹲坐在一边，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对上宋休微的目光，卡菲勒的四只眼转也不转。
“您需要清洗吗？”宋休微认真道。
卡菲勒浑身透露着一种轻松与包容，宋休微即刻调整态度——祂或许并不是那类高高在上的人，可以适当在祂面前展露“天性”。
人类叮嘱自己“活泼点，宋休微，没人想看扑克脸。”
卡菲勒摇摇头，走到水边，把手指放进水中。
祂的手指化开。
就像糖块儿在水中化开那般，卡菲勒放入水中的指节快速融化。
祂把手举起来，给宋休微看。
“怎么会......？”宋休微倒吸一口凉气，他两手抓住卡菲勒的大掌，眉头拧紧“疼吗？”
卡菲勒微微眯眼，祂咕噜咕噜几声，违背心意点了头。
“那您可以告诉我，没必要把手伸进水里！”宋休微急道“怎么办？怎么治？需要软泥吗？要回去吗？”
他下意识捏住卡菲勒的指根两侧，低头看池水，想在水中找到卡菲勒的断指，可祂的断指已经融化在水里了，连影子都没留下。
残次品唯一的本钱就是身体，若是受了伤，生了病，就要买药，去治疗中心，然后欠下大笔治疗费。
治疗费对普通居民而言中规中矩，可在残次品看来，一次发烧的治疗费用说不定一辈子都还不清。
好多残次品宁可病死，也不愿选择治病。
见卡菲勒受伤，人类就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令人痛心的悲剧“你怎么不动了？很痛吗？都说十指连心......”
卡菲勒的目光扫过人类泛着水光的黑眸，泛白起皮的嘴唇，祂注视着人类的心口——那里，一团紫红的灵魂之火越烧越旺。
祂抽回手，随意甩甩。
手指长出来了。
宋休微：“......”
卡菲勒从胸口掏出一个玻璃球和一件袍子，祂朝树林里望了一眼，把袍子搁在宋休微面前。
祂顶着人类的目光，径直一步一步地走远，身影消失在树丛后。
宋休微：“......”
真的疼......
吗？
直到卡菲勒的背影消失，宋休微都一直盯着祂。
他低头，心道——
卡菲勒没有不愉快我的“冒犯”，就该这么对祂，不过，保持“警惕”，记得“尊重”。
洗好澡，卡菲勒还没回来，宋休微穿好衣袍，这件在卡菲勒手里的小袍子，穿在他身上竟拖到了脚踝处。
在池边停留了一会儿，宋休微走向树丛深处。
点点萤火在墨色的叶丛中闪烁，光点出叶子原本的绿色，绿色伴随着光的逝去重归黑暗，然后再度亮起。
萤火虫吸引了人类的注意力，他在心中警告自己别跑太远，可两腿却不听使唤，追着中意的那只萤火虫去了。
宋休微全神贯注，瞄准萤火虫的方向，双手并拢，扑上去。
感受着手心毛茸茸的触感，他咧开嘴角，合拢双手，抬起手来。
他一边打开手心，一边通过正在扩大的缝隙瞄视里头的萤火虫。
冰凉的液体穿过枯枝，骤然飞溅到宋休微的脸上，溅了他一身。
萤火虫扇动翅膀飞走，扒上身旁的树干。
宋休微已无心追逐，他听到了某种声音，还有利刃砍皮肉发出的异响。
他绷紧腿上的肌肉，探身望向前方，仔细辨认前头的景色。
卡菲勒。
以及一位手持长剑，白发金眼的，祂看上去无比神圣的，有四目的人？
淡金色的圣光笼罩在祂周围，令祂看起来比光屏上头的富家小姐还美。
不，宋休微想，是既像富家小姐，又像大屏幕上的男明星。
他暗自腹诽“怪啦，还是头一回遇上看不出男女的人。”
“你......我......”那人擦拭着长剑上的黑血。
他们在说什么？
宋休微侧过头，凝神细听。
“你的挣扎在我看来......无比可笑，狡猾的卡菲勒。”祂道“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没想过放弃，到底该怎样你才能明白？你死去，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交出来才是最好的，对你，对我们。”
卡菲勒捂住肩膀上的断口。
宋休微才发现，卡菲勒的一条手臂被砍断了，那条断臂就躺在他的不远处，只隔着一丛枯枝。
卡菲勒发出怪异的笑声，笑声刺耳，胜过毒舌吐信“咯咯咯......”
那人面上闪过惊恐，又或愤怒，祂挥剑，寒芒贯穿卡菲勒的脖颈。
卡菲勒的头颅滚落在地，脸对着宋休微，红色的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望他。
宋休微捂住口鼻，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临走前，那人的脸色异常难看“冥顽不灵！”
祂走后，宋休微飞快往回跑，路过热池边，还没跑两步，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皮肤上的黑色血渍。
卡菲勒有仇敌？
卡菲勒头颅滚落在地的那一幕在眼前重现，宋休微忍下呕吐的冲动，跪伏于池边，手忙脚乱地用水清洗黑血。
宋休微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该跑吗？跑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卡菲勒与祂敌人之间的争端，我帮不上忙，还会被牵连，祂碾死卡菲勒都如此轻而易举，杀我不是顺手的事？”
“我该跑，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活下去，不论以何种方式。”宋休微心道。
他的思绪越来越乱，越来越重，拖累了他的躯壳，令他迈不开脚步。
他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心中的声音骤然清晰。
我该回去看看。
这句话从宋休微的心底蹦出时，宋休微已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枯树底下，上面有只眼熟的萤火虫停留着，还没有飞走。
“我只是回来看一眼，如果那个人走了，我便帮卡菲勒收捡尸骨......”
宋休微拨开树丛，眸中倒映出卡菲勒的身影。
“卡菲勒！”
完整的卡菲勒就坐在前方，祂手里捧着小小的玻璃球，一动不动。
宋休微几乎不敢相信双眼，他双唇微张，心底叫不出名字的液态情绪本能地翻涌，太过强烈,以至于固化成顽石，堵死思绪滚动的必经之路，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祂活着。
祂出乎意料地强大，他低估祂了。
宋休微想，我必须跟着祂，死跟，无论以何种形式。
就像菟丝花攀上古木，又或者乌鸦盯上孤狼。
听到人类的声音，卡菲勒回头，声带震动，嗓子里钻出短音“咕？”
人类扑进祂怀中，放声大哭，小小的脑袋埋进祂的胸膛，祂虚搂着他的腰身，从卡菲勒的角度，能瞧见人类后心处的灵魂火焰。
紫红色的，疯狂跳动着。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人类说。
“祂打你，你为什么不躲！没有谁就该被别人杀的！”人类又伤心又气愤，伸长手，想摸摸卡菲勒的脖子，却够不着。
卡菲勒摇头，像在轻飘飘地说“不痛。”
“就算不痛也不能不躲，难道你喜欢被别人砍吗？”紫红色的火烧得更烈。
卡菲勒摇头。
好漂亮......祂想，他为我伤心，为什么呢？
祂回答自己——他因我流血而痛哭，就像我因他炽烈燃烧的灵魂而雀跃。
人类察觉他们的距离过近，自己的声音也太大，他后退半步，从卡菲勒的怀里钻出来，用沉默缓解急躁的氛围，同时也用沉默甄别怪物的态度。
卡菲勒的十二根手指头同时小弧度弹动了一下。
发现祂没生气，人类才小声说了一句“他为什么打你？”，声音喃喃，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卡菲勒没有回答，就在宋休微以为祂不会回应他的问题时，沉重的迷茫笼罩突然宋休微，这迷茫差点令他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何身处此地。
宋休微不受控地嘶声道“因为，我是......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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