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译垂下眼，沉默地打开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他抽出文件，目光扫过标题，最后落在自己名字上。纸张在他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快速地浏览着主要内容，文件大意是，组织已正式向征兵办和其原籍民政部门核实他的背景，若无其他问题和异议，他欧阳译将在明年九月成为军校的一员。
从头看到尾，确保没有读漏任何一个字后，他安静的合上了纸张，动作不疾不徐，不见兴奋或者懊恼，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决定他命运的东西，而只是一份寻常通知。
“说说看，你咋想的？”高城是真不嫌这水泥地脏，话音未落，已经“咚”地一屁股直接坐在了欧阳译对面，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用指尖往上一挑，勾起了欧阳译的帽檐，迫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必须看向自己，那姿态活像个在调戏良家的兵痞。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红头大印都给你盖上了！”高城晃着脑袋，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怒火和不解，“没出这档子破事，我这边同意的章早就给你盖出去了！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你给我打架？”他越说越气，抬手又没好气地在欧阳译帽子上拍了一记，发出不算重的声响。
“打什么打啊！许三多被欺负他自己不会叫人啊？他有班长有班副有那么多战友！轮得到你去出这个头？！”
高城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就算你他妈非要出头，好歹也算个冲动的战友情，我还能帮你说道说道！可你倒好，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充什么绿林好汉！梗着脖子把事儿全揽了！你他妈是不是入伍前《水浒传》看多了，真把自己当林冲宋江鲁智深了？啊？在部队里给我原地表演一个揭竿起义上梁山啊？！”
“脑子有病！”
“神经！”
“闹鬼的毛病！还偏偏卡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他妈装鬼！！！”
前面几句还算有条理，后面就纯粹是情绪宣泄，哔哔哔的脏话不要钱的在输出。
欧阳译不出声，等他自己发泄完。
看对方这样，高城还不乐意了。
“我说了这大半天，你一句表示都没有？合着就全是我在浪费口水呗？”他逼问，胸膛起伏。
“没什么好说的。”欧阳译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他抬手，准备再次将被打歪的帽子扶正，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得失有命，聚散随缘。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不会为我做过的事后悔，也不会为没经历过的事情懊恼。”
“你他妈……”这近乎佛系的回应瞬间点燃了高城好不容易压下去一点的火气。他“啪”地一下，再次粗暴地将欧阳译的帽檐扇歪！眼见对方下意识地又要抬手矫正，他猛地伸手指住欧阳译的鼻子，厉声喝道：
“不准动！”
后者停住了动作。
“军容不好你也给我先憋着！我就不信憋不死你！”这个天天强调军容军纪的长官在这时候耍起了无赖，不但不准欧阳译动那只歪了的帽子，他还又上手故意用力地将帽檐往下狠狠一压，给他戴得更歪了。
“帽子戴正了有什么用！”高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切，“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见鬼的歪心思！还得失有命？你连去都没去过，你知道个屁！”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欧阳译胸前那身衣服，指尖撞击着纽扣，发出沉闷的声响。“就这身衣服，看着普普通通，可你知道它代表着什么？从征兵开始，就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选拔！外面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来？进来了，多少人也就是待两年，表现好了，再苦熬两年……可熬着熬着，只要不是士官，到头来都得卷起铺盖回老家！表现得再好，有时候屁用都没有！得立功！你知道现在想立个功有多难吗？！”
“那么多好兵，拼了命地练，五公里、十公里，每天一睁开眼就是训练，闭上眼也还是训练，汗流干了血淌尽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就是想留下！就是想穿上这身军装多穿几年！可你呢？！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轻飘飘一句得失有命？！”
高城死死盯着欧阳译那双依旧平静的眼睛，怒火烧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红。“你有什么命啊！啊？！你别以为自己有多特殊！要不是看你是名牌大学生，要不是你还会拽几篇酸文儿，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兵，在军营里一抓一大把！”
“……但我没有想要再进一步。”
在他高强度的输出中，欧阳译终于抓住他喘气的当口，淡淡的说了一句。
就是这句，又给高城刺激得双眼发红，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高城发怒时，是很可怕的。
平时跟个鞭炮一样一点就炸的人，突然声音沉了下去，直勾勾的望着他，额角爆出青筋，恰似暴风雨前的平静，暗黑的乌云里夹杂着沉默的闪电，更加使人心惊肉跳。
可欧阳译不怕。
“我没有想再进一步。”
怕他听不清似的，欧阳译又重复了一遍，“我已经有学校的毕业证书了，没有这些东西，我也能过得很好。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经历，这不意味着我会希望在这里待一辈子。”
他厌恶炮火撕裂空气的尖啸，讨厌军营每晚的寂默和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也不喜欢条条框框的军规，不喜欢穿着作训服的自己。
激情壮志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也的确是上辈子很年轻时候的事情。每个人都说，你是个天生的军人，将来一定会成就一番大事业。但真到上战场的时候，周围人包括他自己的性命都变成了别人嘴里的数字和棋子，被荣耀裹挟着，被时代裹挟着，最终迷失于硝烟里，找不回重返故乡的路。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件事。
找到团长尸骨的线索，想办法让他的团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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