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
……
南珩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神情委屈的脸,与记忆中那个稚嫩的孩子的面庞渐渐重叠,他心口微微一震,一时被复杂的情绪压着说不出话。
上官鹤以为他不信,落寞地垂眸,伸手摸向脑后,一把扯下用来挽发的素簪,决绝地抵在自己的颈上。万千青丝倾泻而落,散在肩头,他抬眼看向南珩,开口道,
“殿下若是已全然忘了我,那我走到如今又有何意义,愿以死明志。”
一缕白发在南珩眼前散落,他骤然回神,大惊失色,起身想要夺过簪子。没想到上官鹤看着瘦弱,力气倒不小,南珩抓住他的手腕,手上稍微用力,叹气道,
“我怎会忘记你,你又何苦如此。当年我忙于结案,又被圣上急召回京,匆忙间竟是与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后来待我派人再去寻你时,却已找不到了。”
南珩要扶他起来,上官鹤却倔强地不肯起,手中簪子仍抵着颈侧。南珩无奈,用了些巧劲,将他手腕捏麻,趁上官鹤脱力,掰开他手指,取走簪子。
上官鹤被握着手腕,侧过头去,发丝随动作倾落遮住大半张脸,白皙的脖颈上被簪子划出的一道红痕亦若隐若现。
“我外祖父母乃是云游四方的医者,殿下走后,他们听说江南一事便赶了回来将我接走,从此我便跟随他们游历,四海为家。”
他转过头来认真望向南珩,眼中雾气渐起,
“赵廷文等人被处死,殿下替我报了灭门之仇,解我心结,于我亦有救命之恩,我时刻不敢忘。去岁外祖父母相继因病故去,我孑然一身,为报殿下恩情,便化名白鹤回到江南原籍参加科考,又入国子监进京,只为走到殿下面前,能为殿下所用。”
他红着眼眶,目光紧紧凝视南珩,在南珩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字一句道,
“若殿下不弃,鹤愿托付终生,侍奉殿下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南珩心下感慨此子至情至性,但仍是摇头轻声说道,
“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考取功名不易,你如今尚未弱冠便是秋闱第一,可见天赋过人,来日必定金榜题名,何必跟着我蹉跎一生。”
上官鹤像是被这句话劈头打了一棒,胸口一阵发紧,眼中原本闪烁着的光顷刻间黯了下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执拗地不肯坠落,
“殿下此意,是不肯收下我了。”
南珩不忍心看他,逼自己转过头,
“你尚且年轻,又有功名在身,日后有许多条路可走......何况我虽为皇子,却不受宠,跟着我不值当。”
上官鹤膝行两步,靠他更近些,仰头落下两行清泪,
“功名于我,不过是接近殿下的一条最快的路,我从未在意。”
“若无殿下当年救我,我如何能有今日。如今我亲人皆逝,孤身一人,连殿下也狠心不收留我,那我活着又有何用?”
说罢用力甩开南珩握住他手腕的手,起身竟朝着墙上挂着的佩剑扑去,南珩反应过来,急忙反手拉扯住他,见他又要挣扎,干脆反剪了他双手,将他禁锢在桌案上。
屋内寂静,隐约听得外面风雪之声。上官鹤赌气偏过头不看他,留给他一个泪珠不断滑落的侧脸,南珩看得心脏抽痛,呼吸不上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纯粹的信任和真挚的感情让他不能再装作无动于衷,也不忍心再辜负。
他腾出一只手,想要为上官鹤擦去眼泪,上官鹤却躲开他的手,闷声道,
“殿下既打定主意不肯要我,又何必拦我?殿下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能以命偿还。”
南珩叹口气,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微动拭去他眼角的泪珠,惹得上官鹤眼睛半眯。
“别这样。”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乞求。
“我救下你,不是要你为我去死的。”
他放开制住上官鹤双腕的手,将他的脸掰正,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雾气氤氲,泪水在光影间微微颤动,却依旧流露着固执的光亮。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十年前他救下他,他的眼中是他,十年后他来见他,他的眼中仍然是他。
于是他缓慢而郑重的说道,
“到我身边来吧。”
“我有意建一所名为残江月的会馆,你可愿替我打理。”
上官鹤眼睛微睁,盯住南珩,似是不敢相信。他回握住他的手,笑容先浮上嘴角,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出,
“但凭殿下驱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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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不出所料,没等到晚上,上官鹤便发起了烧。
用过晚饭,上官鹤前脚刚说要去观月看看,后脚站起来就直直地栽了下去,幸亏身旁的阿虎反应及时,伸手将他接住,才发现这人身上已经滚烫,呼吸急促。
慌张的阿虎将他扶到榻上躺好,又急忙跑出去叫来阿龙一起忙前忙后地照顾他,自是不必多说。
月上中天,正值三更,上官鹤幽幽转醒,抬手摸到额上一方湿帕,又见阿虎趴在他身侧睡着,不免有些愣神,稍微回忆了一下才知是自己又发烧了。
南珩将残江月交给他打理,结果他不光不能理事,反而还拖累了阿龙和阿虎这两个孩子,叫他如何对得起他们。
挫败感油然而生,他什么都做不好。
喉咙间有些痒意,本不欲打扰阿虎,忍得难受便刻意压低了声音咳着,谁知还是将阿虎吵醒了。
由于他这两年感冒发烧是常态,残江月有一直备着药。阿虎帮他理顺气,见他不再咳了,又摸他额头还烫着,便将药端来喂他喝下。
阿虎愧疚地同他道,
“都怪我不好,拿酒给你喝。”
上官鹤也是十分自责,
“不不不,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非要出去......”
“二当家你别说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阿龙已经骂过我了,他说今早他先顶上我的任务,让我先在这陪你。”
阿虎打断他,叫他赶紧躺下,自己搬了小凳子来,守在他身边。
上官鹤一时无言,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于阿龙阿虎、对于整个残江月来说,日夜看顾着他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是否也是一种折磨和负担?他连自己想要承担的、想要守护的那份责任,在病痛面前都是这样无力脆弱。南珩因他而死,他已经对不起南珩了,残江月是南珩的心血,不能因为他一个注定活不了几天的人而毁掉,他不能再对不起大家了。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死,再给他几天时间......
他打起精神,劝阿虎回去,
“阿虎,我没事的,你快回去吧,阿龙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你休息好,早上和他一起去。”
阿虎有些犹豫,
“可是......”
“不必担心我,我感觉好很多了。残江月还需要你们,你们两个不能再倒下了。”
阿虎不愿回去,上官鹤好说歹说最后佯装发怒才将他劝走了。
尽管还发着烧,身上的肌肉、关节也有些疼痛,但上官鹤觉着自己很清醒,清醒到开始回忆起旧事了。不回忆还好,这一想起来那些不敢触碰的往事,只感到难言的寂寞和苦闷。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下床将南珩当年送他的香找了出来,只不过剩下的不多了。他想点上吧,再不点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了。
香雾袅袅升起,缭绕在他周身。残江月刚建立的时候,他忙的彻夜不睡觉,就算睡着了也时常被梦魇惊醒。南珩去请了当世的制香大师,用了仅次于贡品的香料,为他制出来一副安神助眠的熏香。
每次这些香还没用完,南珩便会送来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也只剩这一点能够让他追忆故人了。
他转身熄了灯烛,以往夜里是长亮着的,但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觉着有些刺眼吧,他只想一个人感受这寂静的夜。
摸黑回到榻上躺下,熟悉的香气飘过来温柔地包裹住他,他安心地阖上眼睛。
相思不能已,欹枕梦君来。
......
自从吃了上次那位大夫开的药方之后,上官鹤的身体竟然一天比一天的好起来了,每日不再昏睡,饭食吃下的更多了,气色红润了几分,也有精神处理残江月的事务了。
阿虎喜出望外,说是要把那位大夫当成神医供起来,阿龙和残江月的其他弟兄们也是由衷的欢喜。
这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案上,墨香淡淡。上官鹤正俯身写着什么,眉目专注,手腕微动。忽听“笃笃”两声敲门声,他将纸页不着痕迹地压在一旁的书册下,抬头道,
“进来。”
阿虎神色有些奇怪地走进来,阿龙跟在他身后。上官鹤有些疑惑,问怎么了。
阿虎踌躇了一会,然后郑重开口道,
“二当家,你还记得乔乙吗?就是上回他妹妹煮桂花酒的那个......他有事找你。”
“记得,只是有什么事是你们解决不了的,还要来过问我。”
阿虎却摇了摇头,向门外招手。
“还是让他亲自来说吧。”
门外脚步声响起,乔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面容清秀却憔悴的女子。那女子看着年龄倒是不大,不过已梳了妇人发髻,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左右的女童,正怯生生地望着屋内。乔乙生的粗眉大眼,高大健硕,细看之下这妇人的眉目间与乔乙有些相似,只是眼角隐有青紫,肤色苍白。
乔乙上前,拉着妇人便跪下,
“乔乙见过二当家。这是我妹子幼娘,幼娘,还不快见过二当家。”
乔幼娘抱着女儿,低着头,小声问过好。
上官鹤立刻起身,上前扶他们叫他们起来,结果乔乙和乔幼娘不动。正巧案上有一盘果饯,他便端来给幼娘怀里抱着的女孩,没想到那女孩胆小,不敢接,吓得躲进母亲怀里。
上官鹤看得直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有话尽管说就行。”
乔乙抱拳,哑着嗓子开口,
“乔乙承蒙二当家大恩,本不该要求过多,但是如今别无他法。乔乙只求二当家一件事......”
乔乙将他和妹妹乔幼娘的身世讲了出来。原来这乔家兄妹本是江南人士,十多年前苏州发了大水,淹死了他们爹娘,有一个姐姐被有钱人家掳走做了小妾,结果没几天还被主母打死了,只剩他和妹妹相依为命,颠沛流离。好在他身子骨壮,遇上一个好心的师父,被收做了徒弟学了些武,妹妹幼娘则是被一户酿酒卖酒的人家收留当了童养媳,这才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教他练武的师父死了,他跟着一个杂耍团一路北上,耍了两年杂戏,到了河北道定州才算安稳下来。然而没过两天,这个杂耍团的班主惹怒了贵人,从此就散了。乔乙干脆留在了定州,仗着力气大有些功夫,给人做些搬货的活计勉强也能养活自己。就这样又几年过去了,谁能想到突然有一天牵扯上了一桩命案,乔乙心想虽不是他做的,但要是被抓到牢里少说也得掉层皮,最后一不做二不休连夜逃出定州,一路来到了京城想讨个出路。这一路上躲躲藏藏竟把攒下的银两丢了,到了京城的时候乔乙已经三日没吃饭了,恰巧晕在了残江月门口。那日也赶巧,上官鹤精神好些了要出门逛逛,正好就在门口看见了他,让阿虎捡了回去,给了口饭吃将他救醒了。后来上官鹤看他力气大肯吃苦爱干活,就将他留在了残江月,成了夜游神的一份子。
众人听乔乙这多舛的命运一时不免有些唏嘘,乔乙没停,又接着说他妹妹幼娘。
收留幼娘的那户人家的儿子,本来都长到能成亲的年纪了,结果命薄,一场急病走了。那户人家养了幼娘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最后把她当女儿嫁了出去。不过那婆家对她不好,那汉子动辄就打骂他,甚至连娘家也不让她回,幼娘为了刚出生的女儿只得忍着。她那男人酗酒,有一天喝了酒出了意外就那么死了,婆婆也是恶毒,认为是幼娘害死了她儿子,竟将幼娘和她女儿赶了出来。幼娘回了娘家才发现,收养她的那对夫妻早就死了,好在幼娘有一手酿酒的手艺,靠着给人煮酒赚点盘缠一路北上,来到京城投奔她哥哥乔乙。
幼娘到了京城之后,仍是做给人煮酒的生意,只是女儿若娘尚且年幼,平时上门煮酒都是随身背着。前些日子,幼娘带着女儿去给一富商家的少爷煮酒时,这少爷看上了幼娘,想要强占她,幼娘拼死不从,几番挣扎才带着女儿逃了出来。
阿虎听得直抹眼泪,说乔乙哥你们兄妹俩好苦的命,阿龙捂住他的嘴。
上官鹤看乔乙一个比他还高的大汉子说的眼眶通红,声音颤抖,那幼娘也不抬头,就那么抱着女儿,静静跪在她哥哥身旁。上官鹤示意乔乙继续说下去。
“没隔几天,那畜牲又要幼娘去给他煮酒,说是幼娘不去就派人砸了她的摊子。幼娘为了生计,只得带着若娘去了。结果那畜牲记恨幼娘上次落他面子,威逼利诱幼娘进里间单独给他煮酒欲行不轨之事,而结果若娘却被小厮哄骗着出了屋子,摔进池塘差点淹死。好在幼娘发现及时……”
上官鹤问他们是否有报官,乔乙恨恨地点头,
“报了,幼娘将那畜牲告到了京兆府衙门,结果京兆府尹收了贿赂银子,不光不判那畜牲,反过来还将幼娘乱棍打出了衙门,派人砸了幼娘的摊子。属下平日里都跟夜游神的弟兄们住在残江月,方便出任务,幼娘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那天属下回家才得知此事。”
“属下实在是气不过,趁着那畜牲逛街的时候将他绑走打了一顿,只恨当时下手不够重,没将他打死,让他被下人发现救了回去。”
乔乙说起来这事又气地牙根痒痒,面红耳赤,上官鹤让他冷静些,追问道,
“京兆府可是派了人全城抓捕你?”
乔乙突然给他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伏在地上说道,
“正是如此,如今属下被满城通缉,不敢连累残江月,一会便去自首。只求二当家能收留我妹妹幼娘和她女儿,帮厨也行洒扫也行,什么活计都能做,有口饭吃有个地睡就行。”
上官鹤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幼娘突然抬起头来,满脸泪痕,也磕了一个头,
“二当家,幼娘别的不求,只求您能收留我的女儿若娘,她还小,不能跟着我受罪。我哥哥才二十出头,还没娶妻生子,不能就这样进了大牢,我愿替他顶罪。”
乔乙抓住幼娘的胳膊,大吼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哥哥何时需要你来顶罪。”
他转头又对上官鹤抱拳,也落下泪,
“二当家,您别听我妹妹胡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亲妹妹和亲外甥女被畜牲欺侮,我为她们报仇又有什么错?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不服,但我认了。二当家,您的大恩属下来世再报,求您收留我妹妹。”
幼娘冲上前来,挡在她哥哥面前,哭道,
“我哥哥往后的路还长,幼娘这辈子就这样了,求您收下若娘就行,我自去京兆府投案。”
兄妹二人相互争执着,泪意和亲情交织,若娘在母亲怀里看着她世上唯二的两个亲人,吓得大哭。阿龙看上官鹤捏着眉心,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上前去分开二人,
“你们先停一下,听听二当家怎么说。”
上官鹤此时确实有点难受,他头痛的要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听这么长的故事,有点太耗精力了。
他强撑住坐回到案前,看到乔乙一脸关切愧疚地看着他,示意阿龙阿虎扶起他们。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们又未行恶事,我残江月也算京城有头有脸的组织,没道理连属下和他家人都护不住。”
“阿虎,你先带他们下去安置,一切事听我吩咐。”
乔乙还要再拜,上官鹤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阿虎带着他们下去了,上官鹤沉吟片刻,展开一张干净的信纸,提笔写上。
此事他不适合出面,只不过他记得武平候二公子陈瞻,在大理寺身居要职。
他将写好的信折好,递给阿龙,
“阿龙,你拿上我的帖子,带着这封信,去武平候府找陈二公子,就说我这有一桩案件,请他秉公而办。”
阿龙称是,转身退下。
上官鹤微微叹气,翻出那张未写完的纸页,继续伏案。
......
隔了两日,这天恰好是冬至,上官鹤早上起来便不大好,脸色苍白,精神有些不济。早饭更是没吃几口就全吐了出来,还顺带吐了两口血,阿虎吓得要去找神医,被上官鹤极力拦住了。
阿虎本来不放心他,但早饭过后看他一切如常,甚至有精力算了半个时辰的账本,才半信半疑地放下心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任务去了。
上官鹤的后背都要被冷汗浸湿了,见阿虎出了门才松了一口气,不用强撑着了。
算了算,药效也该到时候了,所幸他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阿龙为他送来一封信,是陈瞻递来的,他叫阿龙去忙,不必管他。
阿龙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他不敢细想,默默退下,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上官鹤正弓着背压抑着咳嗽,他突然发现二当家即使被层层叠叠的衣物包裹着,但背上的骨头还是瘦的突出。他很想进去帮帮他,为他递一杯水,但想了想,还是关上门,悄悄离开了。
上官鹤展开信,粗略看了一遍,先是陈瞻的问候,再是乔氏兄妹一案的结果。陈瞻在信中写到,大理寺接手此案,查出了京兆府尹受贿的证据并上奏圣上,圣上知晓此事后已将其革职查办。大理寺重新审理,给出判决文书,因富商家的少爷强占良家妇女未遂,又纵容下人残害幼童,判处牢役三年,罚银若干;而乔乙虽当街殴打他人,但并未致死,又念及是为其妹及外甥女报仇,着实感人,本应赔偿银子,但两相相抵,还是那少爷赔的多,故不作计较。
如此,也算个好结果。上官鹤看完眉间稍松,嘴角带着疲惫的笑意,收起信来,觉得有些撑不住了,燃上那仅剩一点的香,躺在榻上小憩了一会。
俗话说“冬至不吃饺子冻掉耳朵”,这天晚上,孙大娘和了面,剁了馅,包了饺子。煮好后掀开锅盖,皮薄馅大的圆肚饺子,在锅中浮浮沉沉,热气氤氲中,香味从伙房一路沿着走廊飘进了观月厅中。
残江月的大家伙聚在了一起,把几张长桌拼起来,围着坐了一圈。孙大娘把饺子端上了桌,热汤咕嘟冒着泡,大家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捞饺子,粘上醋或者辣子,也不管烫不烫,张嘴一咬,立刻暖进了胃里。
阿虎出任务回来的有点晚,见大家都吃上了,着急忙慌地跟孙大娘要了一碗饺子,要给上官鹤送上去。
谁知还没踏上楼梯,就看见上官鹤自己下来了。
他今日穿戴整齐,套了件月白色的大袖,袖口垂到膝前,被他提起一半,另一只手执着许久未曾拿出来过的玉笛,在灯火下泛着莹莹微光,腰间佩着连串的玉饰,随步履叮当作响。头发半散,由一条浅蓝色的锦带在脑后束了圆髻,斜插了两只银簪,发带尾端飘扬在身后,耳侧还挂了银链流苏,垂落在肩膀,轻轻摇动。眉间一抹鲜红的额纹,衬得皮肤愈发白皙清透,看起来气色很好,整个人很精致的样子。
上官鹤自从病了之后,尤其是今年,就很少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今日倒也难得,他跟众人打过招呼,叫来阿龙阿虎一同吃了饺子,没有任何异常,仿佛时间回到了以往那些悠闲安宁的日子。
阿虎鼻子有些酸,但更多的是安心,他确认上官鹤看起来很好,就去和弟兄们打成一片,吃得眉飞色舞。倒是阿龙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是有千斤话压在心口。
吃罢晚饭,厅中一时热闹起来,许多兄弟难得见二当家露面,走上前与他说笑。甭管眼熟的面生的,上官鹤都耐心地应着每一句,神情温和不带一丝倦意。阿虎怕他耗心神,挥手叫他们都散了,该干啥都干啥去,又让上官鹤回去歇着。
上官鹤却摇了摇头,笑道时间还早,他想出去走走。阿虎本想劝阻,又想起来神医的话,有精力多走动是好事,便乐呵呵地跑上楼,拿了件大氅下来给他披上。
阿虎拿的也是巧,这件大氅还是他那年出门逛街时被雨淋湿了衣裳,回去随口跟南珩抱怨了两句,隔天南珩便悄悄找人制了一套新的给他送了过来,这是其中的一件。
如今再披到身上,虽然心境不一样了,可还是很暖和。
乍一出来还挺冷,风里带着寒气,鼻尖都是凉的。冬日里天黑的早,此时已经圆月高挂,上官鹤推了一下日期,才发现今天是农历十六,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慢慢踱步到残江月□□的一方小亭子里坐下,背影被月光拖得很长。
阿龙阿虎没跟过去,只在廊下远远看着。阿虎戳戳阿龙的肩膀,朝阿龙笑道,
“你说,咱们二当家是不是好起来了?”
阿龙看他喜形于色,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一阵寒风刮过长廊,吹得檐下的挂灯摇晃,也卷起远处亭中一角月白色的衣摆,阿龙低下眼,不敢再望,只是他心里有句话,不忍说出口。
他想说,阿虎,你知道吗,有一个词,叫回光返照。
亭中风声微紧,月色却极好,悬在夜空之上。上官鹤靠着石栏而坐,手中玉笛未曾吹响,只在指间缓缓转动,笛身反着银白的光,他抬头望月,神思渐渐游离。
他想到那些寻常平淡的日子,春夏也好秋冬也好,晴雨也好风雪也好,他和南珩经常在这方亭子中,饮酒、赏月、对诗。南珩倚栏而立,手中握着酒盏,总是偏爱一句词,
“云叶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沟,圆缺几时休。”
那时他还笑说南珩太过感伤,嫌他煞风景,这样好的景色却说出这么哀愁的诗,但是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天上共悠悠。
物是人非,聚散无常,月圆人难圆。上官鹤不禁闭上了眼,耳畔似乎响起那人的话语,又随风消逝在夜色中,遥远的像是已经隔了一生。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生离与死别。
那年冬天边关战事吃紧,由楚归鸿极力举荐,南珩奉命押运粮草,临行前在亭中与上官鹤对饮,道是若无意外,年前便能回。没出半个月,上官鹤便收到了粮草被劫南珩失踪的消息,京中流言四起,都在怀疑是南珩勾结西朔,通敌叛国自导自演。而楚归鸿也闯进残江月,以“化名参加科举乃是欺君”的罪名将他带走押入大牢,走前他曾嘱咐阿龙阿虎不得轻举妄动,更不要冒险来救他,只需好好守住残江月。
牢内阴湿,石壁渗水,空气里混着霉臭味与血腥味。冰凉的铁链悬住双腕,脚尖几乎触不到地,肩部被扯得酸痛。
楚归鸿严刑拷打他整整两日,逼他承认南珩通敌叛国,每每痛到昏厥时,便被从头顶浇下一桶冷水,冰的像刀刃一般刺痛骨髓,让他清醒过来。带着倒刺的铁鞭不停地抽在他身上,皮肉被掀翻出来,遇到湿冷的空气会疼得眼前发黑;细薄如刀片的竹签钻进他的甲缝,鲜血顺着指尖蜿蜒而下,浸红了地面;种种酷刑,难以言说。
即便如此,上官鹤也只是咬住后槽牙,连一声闷哼都有,更别说开口承认那些南珩根本没有做过的事。
楚归鸿盯着看了他许久,忽而冷笑一声,俯身在他耳侧低语,
“你还不知道吧,粮草被劫,是我设局埋伏,只是南珩却失踪了。”
抓他进来的那刻他就猜到了。上官鹤低着头,懒得理他。
楚归鸿伸手捏住上官鹤的脸,强迫他抬头,又从怀中取出一缕白发,是他趁上官鹤昏迷时从他头上剪下来的,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晃动,发丝如雪,映得上官鹤的眼底骤然一紧。
“我放出消息,说你在我手中。”
楚归鸿慢条斯理地继续,
“听说你们二人的感情很好啊,你说他会为了你现身吗?”
上官鹤牵动嘴角,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恨恨说道,
“你卑鄙。”
“随你怎么说。”
楚归鸿毫不在意,让手下过来将上官鹤放下,上官鹤无力站立,倚着墙壁跌落在地。楚归鸿又让属下端来一桌酒菜,和一只碗,碗中是颜色暗沉的药汁,表面浮着一层黑沫。他说这是一碗毒药,虽不致命,但会慢慢侵蚀人的心肺,痛苦不堪,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端着药碗蹲到上官鹤面前,递到他唇边,轻飘飘地道,
“喝下它,你就等着被折磨到心智尽毁,崩溃而死。若是不想受这苦,就写下供词。”
上官鹤缓缓抬起眼,望向那碗药,片刻后轻轻笑了,那笑意没有半分畏惧,只有一丝冷冽与讥讽。
“士为知己者死。”
他的嗓音嘶哑,带着血腥味,
“楚将军,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死何足惜?他的命是南珩的,他不会背叛南珩,更不怕死。
有关南珩的事,从不是选择题。
他一把夺过药碗,仰头灌下,一滴不剩,像是将一切生死都咽了下去。
楚归鸿眯起眼睛,脸色沉得像墨,没想到上官鹤这么决绝。
属下来报南珩已经现身,楚归鸿看着瘫倒在地上药效已经发作的上官鹤,意味不明地低笑,
“你们二人倒是重情重义,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亲手杀了南珩。”
楚归鸿转身走了,上官鹤蜷缩起身子,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攫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的疼痛。他的指尖渐渐失去知觉,脊背发冷,耳中嗡鸣如潮水涌来,眼前逐渐模糊,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残江月他自己的房间里。阿虎在他旁边见他醒了,面色沉重地递上一封信。上官鹤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敢接过,只是摇晃着阿虎的肩膀拼命问南珩呢,阿虎本不想说,但是看上官鹤神情怪异,便哽咽道,
“楚归鸿以你为饵,给大当家下了套......他已经......”
上官鹤不想往下听了,但本能让他追问怎么了。
“已经和楚归鸿同归于尽了。”
上官鹤感觉脑中一片轰鸣,胸中剧痛,蓦地喷出一口血,阿虎哭着求他振作,将信塞进他手中,说是南珩千里迢迢让人送来的。
他费力地伸手接过,犹豫了很久才打开,最上面的是楚归鸿联合西朔截走粮草的证据,然后再是一张信笺,他展开,纸张在指间颤动。
“......”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
“此生恐难再相见,万望君善自珍重,珍重。”
血迹喷溅在这张信笺上,上官鹤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吐血了,手臂被人拉扯着,他茫然地转过头,看到阿虎的嘴张张合合,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是他怎么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也一阵一阵的模糊。
好奇怪,为什么他还活着?
南珩曾跟他说起他的志向,他驰骋沙场是为保家卫国,他建立残江月是为造福百姓,他谈及未来时那么期待,他说他想和他一起完成梦想,他无所谓,反正他会一直追随在他身边,可他明明还有很多事没做,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为什么要为他而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他这一生,总是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到,他死了没关系,可是他却害死了南珩。
南珩死了,那他活着,他存在着,意义是什么?
身旁一声声哭喊逐渐将他的神智拉回,阿虎不断叫着他,阿龙也来了,他听到他们说,
“二当家,残江月不能再失去你了。”
残江月,还有残江月,南珩费尽心血建立的残江月。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至少要让残江月在京中立稳脚跟。
他振作起来,将楚归鸿勾结西朔陷害南珩的证据上达天听,为南珩正名。可斯人已逝,仇人也死了,楚归鸿害人终害己,将自己也搭了进去,而他甚至连为南珩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他的悲伤,怨恨,痛苦,都无处可发泄,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又是一个人了。
......
“......二当家,二当家?”
上官鹤猛然回过神,睁眼便是幼娘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二当家,您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来为您煮酒吧。”
上官鹤扯出笑意,
“没事......多谢了。”
幼娘摆出小炉子,点上火,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她搅动着瓮中的桂花酒,轻轻问道,
“二当家,听阿虎兄弟说,您也是江南人士,难怪幼娘觉着您熟悉呢。”
“只是幼时在江南生活过。”
幼娘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话。
酒煮好了,幼娘倒上一杯给他端过去,看上官鹤接住,便直挺挺地跪下来给他磕头,
“幼娘谢过二当家大恩,愿结草衔环为报,只是我哥哥还未回来,不能当面谢过,还请二当家见谅。”
上官鹤酒还没喝上一口,只得放下,扶她起来,
“君子素其位而行......”
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不必如此,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孙大娘跟我抱怨很久了,说伙房少个帮厨,你日后在残江月安顿下来吧,和你哥哥有个照应。”
幼娘又是千恩万谢,正要又端了酒递过去,却见上官鹤猝不及防地捂着嘴低咳,衣袖染上一抹血迹。
她慌张地上前,却不知该干什么,上官鹤拿出手帕沾沾嘴角,对她道,
“幼娘,你回去歇着吧。”
“可是......”
“我没事,不必管我,你不要告诉阿龙阿虎。”
幼娘沉默点头,迟疑着退下去。
上官鹤拿手帕试图擦去袖上的血,但是擦不掉,可惜了,他还蛮喜欢这身衣服的。
他抚摸着那支玉笛起身,走出亭外。
此笛名为碧落九霄,南珩得知他会吹奏笛子后,从一个西域商人那儿买回来赠他的,据说是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价值连城。南珩还活着的时候,他从不离身,只不过南珩死后,他不敢、也很少拿出来,怕睹物思人,如今许久没碰它,也不知技艺退步了没有。
他将玉笛横到嘴边,缓缓吹奏。他第一次给南珩吹得便是这首曲子,南珩不善音律,听不出好坏,只是一味地夸他。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吹错了好几个拍子,好在南珩不懂,他给糊弄过去了。
想起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曲声断断续续地停下来了,上官鹤换了口气,心想现在连一半都吹不上了。忽然感觉脸上一凉,抬头发现天上竟飘飘洒洒地飞起了雪花。
下雪了。
那年在七皇子府,也是冬至那天下着雪。
上官鹤握着玉笛,低声笑起来,嘴角慢慢流出血,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干脆任性一把,往地上倒去。
倒下的瞬间看到廊下的阿龙阿虎神色大变,踉跄着跑了过来。
他想他不是一个好的二当家,这两年一直在拖累这两个孩子,真是麻烦他们了。
阿虎跑到他身边抱起他,还未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他对阿龙喊道,
“阿龙,你快去把那个神医找过来,快去啊。”
阿龙沉默着守在上官鹤的身旁。
“你快去啊阿龙,那个神医开的药明明管用,为什么二当家又......”
上官鹤躺在阿虎怀里,抬手擦去阿虎脸上的泪,虚弱地笑道,
“阿虎别哭,我本来就快要死了,是我让大夫替我开了几副猛药,让我看起来快好了。”
“二当家,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们了吗?你不要残江月了吗?”
上官鹤摇摇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这两个孩子,
“残江月在京中已经立稳脚跟,我没什么用了。”
他停顿了一下,喘息了一口气,
“你们不要为我伤心,是我对不住你们,也对不住残江月的大家。”
阿虎的眼泪掉个不停,他几乎是哀求道,
“二当家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
上官鹤此时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他颤抖着伸出手,让阿龙阿虎握上,阿龙摸着他冰凉的体温,终于忍不住低头抽泣起来。
“我在卧房的桌案上留下了几条锦囊,日后残江月若是遇到棘手的麻烦,可打开一看。”
他移开视线,往那圆月看去,但是雪花却落在了他的睫毛上,经久不化。
他想他这一生这样短暂,幼年时家族被灭,目睹父母被杀,少年时跟随外祖父母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所幸遇到了南珩,好在还有南珩。
若是有来世......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提着一口气说道,
“我死之后,将我同大当家葬在一起。”
阿虎胡乱地点头,不断地喊着让他别死。
上官鹤觉得好累,好冷,好困,耳边阿龙阿虎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他闭上眼睛,想就这样永远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手上松了力气,玉笛再也握不住,滚落到地上,沾上了雪花。
如果有来世。
......
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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