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书院的白墙黛瓦隐在云山半腰,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沁着草木清气,也压着新学年的肃穆。
学舍里,鸦雀无声,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入学首考,策论一篇,题目是《论守常与通变》。空气绷得有些紧。
沈宴坐在靠窗最末的位置,背脊微松地靠着冰凉的墙壁。她面前摊着考卷,墨已研好。她提起了笔,落墨。
她的字迹很工整,是标准的馆阁体,横平竖直,挑不出错处,却也看不出丝毫个人意趣。行文四平八稳,引的是最常见的典故,论的是最稳妥的道理,既不标新立异,也不至于垫底。像一杯温吞的白水,寡淡得恰到好处,足以淹没在众多答卷里,不惹眼,也不招嫌。
守常方能活着,通变则易横死。
这道理她十岁就懂了。于是笔下引经据典,四平八稳,完美得如同范本,也乏味得如同嚼蜡。
她写得不算快,偶尔停顿,目光会不经意地投向窗外。山岚缭绕,青峰叠翠,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檐角,留下一串清啼。她看一会儿,又收回视线,继续落笔,仿佛那窗外景致只是提神醒脑的一味药,而非牵动心神的诱惑。
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在这肃穆的考场里,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不起涟漪。
监考的秦夫子,花白胡子,眼神锐利如鹰,踱步巡视。目光扫过沈宴工整却毫无亮点的卷面,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便移开了视线。这样的学生,在书院里太多了,勤奋不足,却也非朽木,只需按部就班。
不过此子气度平和,炎炎秋日却无一丝浮躁之气,倒也颇有可取之处。
秦夫子并没有在沈宴身上投入过多心思,他径自走过一位又一位奋笔直书的学子,在门口压低声音:“你怎的来迟了?”
几个心不在焉的学子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一个高挑劲瘦的少年,身着书院统一的青衿,身姿笔挺如松。
他额头沁着细汗,几缕碎发贴在饱满的额角,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山涧里洗过的黑曜石,此刻正含着诚恳的歉意望着秦夫子。
谢临渊,定远将军府的独子,今年青崖书院最引人注目的新生之一。
秦夫子眉头微皱,显然对他迟到不满:“谢临渊,入学首考便迟到,成何体统?”
谢临渊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仍带着少年人的中气,他先是行礼:“夫子恕罪,学生知错,学生赴学途中遇惊骡冲撞行人,不得不救。衣袍污损,恐辱及书院清净,故返家更衣来迟,请夫子责罚!”
秦夫子锐利的目光在谢临渊身上停留片刻,脸色放缓:“见义勇为,是君子所为。然则书院规矩亦不可废。念你初犯且事出有因,责罚暂且记下。下不为例!速去坐下,抓紧时间答卷!” 语气虽仍严肃,但已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谢夫子!”谢临渊如蒙大赦,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打量一眼学舍,朝着唯一一个还剩下的空位走去。
他走路大步流星,步履生风,经过沈宴桌边时,带起的气流和袍角边缘,堪堪扫到了桌角那方小小的砚台。
沈宴正提笔蘸墨,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笔尖悬停。
就是这看似轻微、实则带着点力道的刮蹭,让那方原本放得就不算特别稳妥的砚台猛地一晃。
“啪嗒”一声,重心偏移之下,砚台直直翻到下来。
浓黑的墨汁瞬间泼洒而出,污了她刚刚写好的半张考卷,墨迹迅速洇开,如同狰狞的爪牙,眼看就要漫上她搁在桌沿的素白袖口。
沈宴的反应却极快。
她几乎是同时松开了笔,左手抽回,避开了汹涌的墨汁。右手则迅速拿起桌上备用的几张草纸,不疾不徐地覆在考卷上,用力按压吸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惊呼,没有皱眉,甚至连呼吸都未曾乱一分。只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墨汁泼洒的瞬间掠过无奈。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谢临渊的惊呼声紧随其后,他微愣了几秒,随后立即俯身,动作敏捷不失章法,一手稳住还在滚动的砚台,另一手也抓起自己桌上的草纸帮忙吸墨,试图补救。
“无妨。”沈宴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微哑,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她已将被墨污了大半的考卷小心挪开,避免污损其他东西。染了墨点的袖口被她随意向内卷起,遮住了污迹。
只是在看见被墨染了大半的考卷时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下只得重写一份了。
谢临渊动作一滞,他从前也闯过不少祸,见过愤怒的、委屈的、借机攀附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仿佛只是拂去一片尘埃,甚至没泛起一点水花,有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秦夫子重重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谢临渊猛地回过神来,冲着沈宴抱拳示意一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提起笔,在脑内沉思片刻,笔走龙蛇。
落笔沉稳有力,字迹公正刚劲,构思到关键处,不期然一偏头,看到那位沉稳的同窗早又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侧影对着窗外。
阳光透过窗纸,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清晰,鼻梁挺直。她眼神落在纸上,落笔依旧平稳工整,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连同那张污损的考卷,都已被彻底抛在脑后,不曾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人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谢临渊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的策论,笔下行云流水。
沈宴笔下不停,工整的字迹一个个落在新的草纸上,填补着因意外而耽搁的时间。
窗外山风掠过松林,发出沙沙的低语。
入学考试连考两日,策论、经史、算术,书画,骑射全部考完才算结束。入学考结束后,成绩合格者方才算正式进入书院,并根据成绩优劣分入不同的学舍。
等到一轮考试结束,学子们已经被考得七荤八素。来青崖书院求学者,或是世家名门子弟,家族望其感受大儒熏陶,与其他士族子弟交友;或是千里迢迢入京的求学者,手里持着一两封推荐信,渴望在这大胤最出名的书院里学到更多,方能在日后的春闱秋闱里金榜题名。
少年人们精神高度紧张了两日,此刻三三两两散在一旁讨论着试题。
沈宴终于从骑射考场里走出来,此刻夕阳落山,日头仍有些毒辣,她便索性先坐在树荫下休息。
“陈兄,我那策论写得狗屁不通,这书院的大门看来我是进不去了,回家以后我爹非把我腿打折不可!”说这句的学子身形微胖,穿着一件簇新的锦缎袍子,但衣料略显紧绷。
“王兄说得哪里话来,小弟看你骑射发挥极好,武夫子分明对你赞不绝口,甲等自然是没问题的。”他一旁的少年温声安慰,穿着半旧但浆洗十分干净的青衣长衫。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五门考试都合格方能入院,骑射再好有什么用?何况我爹又不让我考武举,我那策论给夫子们拿去垫桌脚都遭人嫌弃!唉,相逢既是有缘,来来来,陈兄,我今晚请你喝酒,全一全相识之谊……”
两人边说便从沈宴所在的树荫下走过,声音不高,只是沈宴向来耳力好,这对话便清清楚楚传入她耳中。
脚边放着她那个半旧的藤编书箱,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几本她常翻的杂书,箱盖虚掩着。
王裕想着考试的事情,心中烦闷,走路也心不在焉,没注意脚下的凸起树根,猛地一个趔趄!
“哎呦!”
“小心!”陈恩赶紧去扶。
王裕体胖,冲力不小,被陈恩一拉,身体反而更大幅度地朝旁边歪去。他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慌乱间,一脚却结结实实地踢在了沈宴脚边的藤编书箱上。
“哐当!”
藤箱被踢翻在地,箱盖大开,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落出来:几支毛笔、墨锭、一叠草纸、几本线装书,还有一个装着清水的小竹筒……全都滚落在尘土里。清水洒了一地,迅速洇湿了草纸和书页边缘。
沈宴:“……”
她这两天的确是有点子不顺了。
王裕好不容易站稳,看着一地狼藉,再看看树荫下缓缓睁开眼、目光清冷看向他的沈宴,脸“唰”地一下由红转白。他虽不认得那些书具体价值,但看那散落一地的笔墨纸砚,也知道对一个学子来说是何等重要!何况临行前他爹千叮咛万嘱咐这青崖书院的学子都是惹不起的,刚还在焦虑能不能考上,现在又得罪了同窗……
“对、对不住!兄台!实在对不住!”王裕声音都变了调,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自己新袍子沾了灰,立刻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拾,“我、我该死!走路不长眼!我赔!我全赔给你!”
他人生得本就微胖,这一着急便更加汗流浃背,可他却顾不上这些,只是一个劲道歉。
陈恩也迅速蹲下帮忙,他动作利落而小心,先将沾了水的草纸和书册轻轻拿起,小心地抖落上面的尘土和水珠,特别是那本沾了水的书,他翻开确认内页是否被水浸透,动作间带着一种对书籍本能的珍视。“兄台息怒,王裕兄方才失足,绝非故意。这些物件若有损坏,我们定当赔偿。”他抬头看向沈宴,语气诚恳。
沈宴的目光扫过王裕那副天塌地陷般的慌张,又落在陈恩沉稳的动作和眼神上。她没说话,只是起身,也蹲了下来,沉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先拿起那本书,指尖拂过封面沾上的泥点,翻开内页看了看。还好,水只浸湿了边缘几页,字迹有些晕开,但内容尚可辨认。她将其放在一边。
王裕见她亲自收拾东西,愈加慌张,一叠声地说:“兄台放着我来,这纸是脏了是吧?我给你赔最好的,还有这笔、这墨……”
“不必。”沈宴终于开口,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她接过陈恩递过来的书和草纸,把它们一一放回藤箱:“并没有严重的损耗,对使用影响不大。”
“那怎么行!”王裕急了,他手忙脚乱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兄台,你看需要多少?我这里有银子!或者,或者你喜欢什么书?我立刻让人去买!”
陈恩望着王裕急切的样子,眉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王兄先别急。”他已经看出沈宴手中的书早已被翻看了多次,上面还有个人注解,新书未必是对方想要的。“这位兄台看的竟是郦道元的《水经注疏》?此书考据精详,文采斐然,于山川地理、水利变迁记载尤丰,想必兄台一定甚是喜爱。”
他顿了顿,看向沈宴袖子边缘上已经变淡的墨痕,语气温和而真诚:“兄台之物虽蒙尘沾水,幸而内里无大损。只是这书页边缘湿了,若不及时处理,恐生霉渍。小弟知道一处向阳通风的所在,正适合晾晒书册。若兄台不弃,可随我们同去?也好让王兄稍作弥补。”
王裕立刻反应过来,连声附和:“对对对!晒书!晒书要紧!兄台……哦,敢问兄台尊姓?” 他眼巴巴地看着沈宴。
“沈宴。”沈宴报上名字,目光在陈恩脸上停留了一瞬。这人倒是心思玲珑,既给了台阶下,又顾及了书卷,还化解了王裕掏钱的尴尬。她看了看手中书页微湿的《水经注疏》,又看了看一脸殷切的王裕和沉稳可靠的陈恩。
清净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走吧。”她点点头,准备抱起藤箱。
“我来!沈兄,膳堂后面有片回廊,日头好又避风,我们去那里,对了沈兄,等会我们去醉仙居,我请你吃酒!他家的烧鹅是一绝……”王裕赶紧抢过她的藤箱,如蒙特赦之下,已经开始兴奋地规划等会去哪里吃饭压惊。
沈宴跟在他们后面,抱着微湿的书,忽觉身后似有一道目光掠过,不带恶意,却有种难以忽视的专注。她回头,暮色四合,散场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并无可疑之人。
只有不远处,那位刚刚害她重写考卷的谢小将军,正与人谈笑风生,侧脸在夕阳下轮廓分明。
书院群像文,不会特别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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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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