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中至夏末,从青叶艳阳到微黄清凉,不知不觉,高阳已经在弘福寺住了比所有以往都更久的日子。
高阳早起后坐在镜台前,乌黑的长发在修长脖颈上的雪白肌肤掩着,她往脖颈上拍了一些雪白的香粉。
那是西域进贡的香料,名为雪玉香,犹如甜雪般的香味,自从她十岁时对父皇说了一句喜欢这个香味,西域每年进贡的雪玉香便都悉数送来了她的公主府中。
高阳知道父皇对她宠爱无比,那么她也愿意报答父皇,为了巩固江山社稷,与重臣之子联姻。
尽管房遗爱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的男人。
蓝拂站在公主身后为她梳着发髻,她眼见着这几个月来公主心情大好,尽管在寺庙中用的是斋饭,竟然也比在公主府中用山珍海味养着的时候看着更添气色了。
能让公主打开心结,有这样的变化,自然都是那个人的功劳。
蓝拂笑意吟吟道:“前几日,小师傅说要带公主去秋收,奴婢将公主的发髻梳的简单一些,也便于活动,公主可好?”
高阳红润的唇角微微勾起,点了点头。
绿拂从门外走了进来,道:“公主,驸马派人过来了。”
高阳冷淡的朝门外看了一眼,驸马——她在这处世外桃源待了这么久,再听到那两个字竟然有些恍惚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又或许,她也希望是上辈子的事情。
高阳道:“让他进来吧。”
“是。”
绿拂又出门回到院子里,让那小厮站在公主的禅房门前禀报。
小厮行礼后道:“公主,是驸马派小人前来提醒公主,过几日便是房大人的生辰了,公主身为房家的儿媳,不可缺席房大人的生辰宴,不然让皇上知道了,恐怕又要招公主询问了。”
蓝拂扶着公主起身,一想到公主又要回到房家,那种阴郁的感觉便就蔓延开来,压的人不舒服。
高阳站起身,目光越过小厮看向院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也站在院子里。
深受着清规戒律的佛门弟子不管面容再怎样俊秀,可身上却总是泛着悲天悯人的淡淡愁苦。
他秀眉微蹙间,仿佛看透了她悲凉的宿命。
绿拂很快将小厮打发走。高阳走到了院子里。
她眉眼含笑,幸好这世间还有一个懂她的人,心下便也觉得日子没有多难挨。
高阳道:“我已经收拾好了,咱们去收秋吧。”
齐佑刚刚听到了小厮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些难过。或许是因为公主曾经真切的表露过她从没有爱过那个男人,她的夫君。他心疼她深陷泥潭,心疼她无法挣扎,更心疼无人爱她。
可他除了还能陪陪她,让她开心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公主,我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
齐佑从袖中拿出一串用松榙做的发簪,虽用的都是一些山中随处取来的玩意,可他做的倒是精细极了。
大片的松榙被他细细的磨去了棱角,又从银丝重新穿在一起,缠绕在同样细致打磨过的木簪上。虽不名贵,却更是万金难换的心意。
高阳伸手取过发簪,眼底满是珍爱。
“为何忽然送我礼物?”高阳抬起头看着他。
齐佑道:“公主,我今日就要随玄奘禅师一同游历去了,一路宣扬佛法,最后到往大慈恩寺,大概很久都不会再回弘福寺了。”
原来是临别赠礼。
清晨的光影在他修长清瘦的身上轻轻跃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它们也喜爱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高阳很想伸手将他身上那些随意挑衅跳动的光影拍走,她承认她有些嫉妒。明明近在咫尺,可她却不能抬手抚摸他身上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
佛与她,相隔了整个人间。
高阳握紧了发簪,道:“恰好,我也要回府了,我这便去辞谢禅师。”
齐佑点点头,“后山的庄稼,师兄们自会去收,公主可安心离开。”
高阳道:“好。”
自此别过。
公主离开了弘福寺,禅院也落了锁,尤比往日僻静更多。
回到房府的别院,绿拂推开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房中。绿拂和蓝拂忙向他行了个礼。
男人也向高阳行礼道:“公主终于回来了。”
高阳撇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椅前坐下,道:“急什么,父亲生辰不是在后日吗?”
房遗爱转过身,道:“父亲的生辰是在后日,公主准备送什么贺礼呢?”
高阳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本宫出的贺礼难道还会比大房差了不成?”
房遗爱这才放下心来,道:“那就劳烦公主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公主这几个月来一直住在弘福寺禅院,外面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说你我夫妻不和睦,不如公主趁着这次父亲寿宴的机会,与我演一对恩爱夫妻,也好打破谣言,如何?”
高阳忽然抬头看他,道:“你我之间,不爱才是常态,相爱才是谣言,大家都心知肚明。”
房遗爱忽然肃然道:“心知肚明总是放在肚子里,没有说到面上,我全当听不见,公主整日待在府中养尊处优,自然不懂我在官场与人相交相斗为人诟病,公主既然嫁给了我,夫妻一体,我不追究你在弘福寺与什么僧人交往,你也要在外人面前配合我。”
高阳重重拍案,“放肆!房遗爱,你竟然敢监视本公主,还敢污蔑于我。”
房遗爱脸色更阴了几分,“怎的提到他你便这般急?僧人不是太监,你与其他男人走的那样近,谁会信你们没什么。”
高阳促然站起身,走到房遗爱面前,抬手一个巴掌重重落下。
房遗爱脸朝一侧,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不过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看着高阳嗤笑道:“公主这样生气,看来你们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不过,你是在气我污蔑他的清白,还是在气他真的没和你发生什么。”
高阳咬着牙吐出两个字,“龌蹉。”
“我龌蹉?”房遗爱忍着怒气,要不是他惹不起的公主,他早就掀了桌子!
他道:“我才是你的夫君,我容你在弘福寺同那个僧人在一起纾解心结,与允许你养面首有何异?我没有将此事禀报皇上,公主当真不懂我对你的体谅吗?”
高阳道:“我不需要你的体谅,我与他本就清清白白,你休要再污蔑佛门弟子,给我出去。”
房遗爱愤愤摔门离开。
房玄龄是当朝丞相,他的生辰宴,不光太宗皇上派人送了贺礼,朝中大臣更是无不缺席前来房府拜贺。
房氏对李唐江山之重要,看皇上将最宠爱的高阳公主嫁给了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就能知晓了。
寿宴之上,范阳卢氏家主携礼来贺。
房玄龄亲自迎接。
这范阳卢氏不仅是四大名门望族之一,更是其夫人的母族,其长子房遗直之妻亦是范阳卢氏之女。
卢家主招呼小厮将一锦盒拿上来。
他将锦盒打开,展开一幅画,道:“这是家父生前所作唯一一幅《寿仙图》,原本是要献给皇上,可家父早故,我不舍其遗作,便一直将此画收藏,今日是房兄寿辰,我想我再没有比这更贵重的贺礼送于房兄了。”
高阳撇了一眼,这幅画心意虽重,可卢氏也并非名家大作,完全比不上她送的用稀玉雕刻的元音寿碟贵重。
房玄龄忙推手道:“卢兄不远亲来,已经是对房某最大的祝贺,如此重礼我怎敢收。”
卢家主道:“房兄一定要收下,因为除了为房兄贺寿以外,我更是要感激房兄对我两个女儿的照顾。”
他正说着,一个明艳女子随即拉着一个好大的男子从人群后走了过来。
两人与高阳目光相对,女子挑衅,男子闪躲。
那女子跑着抱了过去,甜声叫爹。
男子道:“岳丈。”
丹阳公主立刻拉住愤怒的高阳道:“妹妹别冲动,这边人多。”随即她便硬拉着高阳去了后院。
那男人正是房遗爱。范阳卢氏家主的大女儿嫁给了房玄龄的长子房遗直为妻,二女儿原本也是要许配给次子房遗爱。
谁知太宗先谋一步,将高阳公主许配给了房遗爱。
两年前大卢氏为房家诞下长孙,小卢氏代替卢氏来皇城探姐,与房遗爱在房府相识,两相看中苟合,她甚至不惜给房遗爱做通房。
驸马虽不能在明面上纳妾,通房却是可以有的。
小卢氏既不在乎名分,这事就算闹到了皇上面前,太宗也只能让高阳息事宁人。
高阳虽为公主,却也只能让他们打脸。
丹阳公主把高阳拉到房中。绿拂赶紧给公主倒了一杯凉茶,被高阳一把摔在地上。
丹阳公主劝道:“妹妹再气也只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因为那对狗男女可不值当。”
高阳坐在椅子上咬着牙道:“我气的是他言而无信,明明作日还在求我在外人面前与他演戏,给他面子,他也答应我要让小卢氏待在后院不入前厅,可今日他竟然带着她堂而皇之的走到众人面前,倒是让我在全皇城的权贵面前丢尽了脸面。我还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吗?竟然当的如此窝囊。”
丹阳公主眼底尽是讽笑,“公主……不也是女人吗?”
是女人,便都犹如物品,哪怕她们是最尊贵的公主,却也改变不了一出生便要作为一件笼络人心的“物品”被赐婚给权臣联姻的命运。
丹阳公主道:“你这驸马倒还算上进,不过只有一个小卢氏而已,你眼不见心不烦便是,我那强收了我的侍女做通房的驸马更让我糟心。”
高阳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她何尝不明白。父亲对她们这些公主的“宠爱”实则只是在增长她们的身价,越是受宠爱的公主,便会被赐婚给更重要的大臣。
房玄龄是当朝宰相,与长孙家一样是大唐最重要的大臣,这就是她被赐婚给房遗爱的原因。
而她也没有怪过父皇,或许是因为她早已经默认了她的命运。
直到让高阳遇到了他,她才觉得她枯寂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她可以去追逐那一道宁静佛光,不必在后宅中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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