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塔矗立在乱葬岗的黑风里。
魏无羡梦中的脚步踏碎腐烂的枯枝败叶时,才惊觉脚下土壤的异样。两百年了,这里不再是纯粹的泥泞与朽烂。泥土泛着一种深褐近赤的色彩,黏稠湿滑,像是被过多血水反复浸透、又被地底的阴火烘烤了千遍。每一次落脚,都带起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如同踩碎了无数被压缩至极限的细小黑虫骸骨。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更是复杂诡异——新土翻出的土腥、深处泄露的硫磺、枯骨磷火的微焦,还有一缕几乎被掩盖的、甜腻到发腥的奇特香气,仿佛是某种只能在极阴之地生根开花的毒蕊散出的余味。
这乱葬岗,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坟茔地界,更像一处伤口被反复撕扯却永不愈合的溃烂之地,不断渗着黏稠的脓血。
前面那道小小的黑色身影是他梦中心念一起,便不由自主坠上的“舟”——穿着样式朴拙、但边缘已磨损严重的蓝氏窄袖黑衣,然而那背影挺直如初生的小松,步伐踏在险恶的泥泞上,竟有几分蓝忘机才有的刻板端方,只是那身压抑的黑色,与这背影透出的气息格格不入,仿佛一只被强行套上麻袋的天鹅,在竭力保持从容。
突然,黑衣孩子拐过一丛长得格外狞恶、黑紫色藤蔓扭曲如垂死巨蛇尸骸般匍匐的矮坡。
魏无羡的视野骤然开阔,随即倒吸了一口连梦境都为之冻凝的寒气!
在乱葬岗最核心、怨气最为粘稠翻滚的山坳中央,平地拔起一座巨大的塔!它的底座阔如孤城广场,由层层叠叠、粗壮无比的人与兽的森白骸骨垒砌而成!那些早已不知沉寂多少岁月的骨骼,被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力量强行扭结、挤压、榫合在一起。大小不一的头骨点缀在“塔基”各处,空洞深陷的眼窝无声地朝着四面八方,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都仿佛有无数道冰冷死寂的视线黏在身上。肋骨被蛮力拗成拱门状,支撑着上层更加密集堆叠的腿骨、臂骨……整座塔狰狞耸峙,散发着一种亘古的荒蛮与绝望的威压。
然而,最诡异之处在于塔身上弥漫的光晕与声音。
塔下宽阔而污浊的空地上,整整齐齐,鸦雀无声地坐着二十几个成年蓝氏门生!他们无一例外身着雪白素服,神情肃穆到近乎悲怆。更令人心头发麻的是他们身前或腿上摆着的乐器——有弦绷得极紧的古琴,有玉色莹润的洞箫,甚至还有青铜铸就的编钟,然而那编钟上刻着的祥云纹饰几乎被岁月磨平。
此刻,这些人正闭目凝神,指尖轮动,唇齿轻启。清越、浑厚、悲悯、安抚的音律从二十几种乐器中流淌而出,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奇妙地交织成一首宏大而熟悉的曲子——《安息》!那曾是他年少不知愁时嬉闹吹奏、被蓝启仁斥责靡靡之音的曲子,此刻在这白骨巨塔的阴影下,被蓝氏门生以最为虔诚庄重的姿态合奏着,仿佛一曲献给无尽死亡的神魂挽歌。
铮铮琴音混着低沉的钟鸣,在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中震荡开来。肉眼可见的音波如同投入黑色死水中的纯白石子,一圈圈荡漾开去,触碰到那堆积如山的嶙峋白骨。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那纯净音韵的抚触下,那些早已失去一切生机的惨白骨头上,竟晕开一层层极其微薄、却无比清澈的玉白色光晕。光晕如活物般在塔身上游走、渗透,所过之处,那些粗粝狰狞的骨刺、尖锐断裂的茬口仿佛被无形的流水磨平、打磨。整座巨塔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令人屏息的速度,从底部开始向上,渐渐褪去死亡的惨白与狰狞的质感,变得温润、平和,剔透如玉!由最污秽的血肉终焉处铸就的坟冢,竟要朝着圣洁的方向“净化”?
“小虎子,你来啦。”一个温和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疲惫的女声在魏无羡身后响起。
魏无羡猛地回头,脊背瞬间绷紧。他看见了声音的主人——一个身着炎阳烈焰袍的女子,站在不远处一丛挣扎着从黑土里钻出的暗紫色荆棘旁。那袍子的样式洗得有些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炎阳纹也略显黯淡,如同燃烧许久行将熄灭的余烬。她眉眼间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却依稀能辨认出温氏女子特有的轮廓,只是神情里早已没了昔日岐山温氏的骄横跋扈,只剩一种历经沧桑后磨平了棱角的温和与倦怠。她看着那个叫“小虎子”的黑衣孩子,眼神里有着毫不掩饰的熟稔与期待,像看着自家的子侄。
小虎子朝她恭敬地点了点头,并未因这声呼唤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向那群合奏的蓝氏门生边缘,寻了一块相对干爽些的地面。魏无羡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手上——只见他从腰间,极其珍重地抽出了一支通体漆黑、样式却古朴得多的长笛!
笛身非玉非石,触手应是沉重的深色木质,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乌光。笛尾并无现代笛箫惯用的穗子装饰,只浅浅刻着几个似符非符、模糊而扭曲的古奥符文,透着一股子从上古坟墓里挖出的阴寒沉煞之气!
陈情!
他竟在此处见到了梦中那支只属于他的鬼笛,在此时此地!
魏无羡心神剧震,一种荒诞绝伦却又如坠冰窟的感觉攫住了他。那不是任何后世的仿制品,那笛子上沉淀的、与周围怨气隐隐呼应的独特煞意,只有真正饮过无数精魂阴魄的原始陈情才可能拥有!它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姓蓝的孩子手上?
小虎子深吸了一口气,将笛孔按在唇边,眉眼间沉静如水,没有半分犹豫与畏怯。下一刻,一股截然不同的、尖利、阴郁、桀骜不驯却又内敛肃杀的笛音悍然刺破《安息》曲营造出的清圣与悲悯!
呜——呜呜——
笛声初起时极其低哑呜咽,如同地狱最深处的风穿过无数骨骸的缝隙,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沉重的悲鸣。它不像是在与人合奏,更像是一头被囚禁已久的恶兽挣脱了千年的枷锁,对着束缚它、试图“净化”它的圣洁光幕发出第一声来自深渊的、充满了挑衅与宣告的咆哮!笛音的黑色煞意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侵染入周遭纯净的音符,硬生生在圣洁的白光上撕开一道不断蠕动扩张的裂隙!
然而,诡异的是,那笛声中的厉煞之气并非肆意扩张、破坏,反而像是被一种更强大、更精准的意志所驾驭着,凶悍地冲撞向白骨巨塔最幽深晦暗的核心之处!那里是怨气凝结如墨、尚未被安息曲光晕彻底涤净的死角!
刺耳的笛音与宏大的安息曲激烈碰撞、绞缠、角力!白骨塔上,玉白的光晕与小虎子笛音中携带的浓郁黑气如同两条巨蟒,疯狂地互相吞噬、抵消!
轰!
塔身内部,似乎发出了沉闷至极的爆鸣!
肉眼可见地,那些盘旋在最顽固角落的、如胶似漆粘附在骨头深处的深黑色怨气,竟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不断对撞湮灭下,被“震”了出来!它们如同被沸水烫伤的蜈蚣,扭曲翻滚着从骨缝里钻出、逸散!
随着最深处顽固死结的瓦解,整个净化过程骤然加速!巨塔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剔透,骨质的内部仿佛有淡金色的液体在悄然流淌,最后,整座塔通体都呈现出一种令人震撼的美——如同凝固了无数亡魂哀哭与祈愿的、巨大的琉璃水晶,在乱葬岗黯淡的天光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而洁净的光束!不再是死亡巢穴,倒像一座由亡灵精魂凝聚而成的圣塔!
曲终,万籁俱寂。只剩下乱葬岗永不止息的风呜咽着穿过琉璃塔千千万万的骨隙,发出空灵而幽远的低鸣。
小虎子放下陈情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他转向那些缓缓收势的蓝氏门生,神色郑重地逐一躬身行礼:“谢谢诸位师兄辛苦护持。”
一个年长的蓝氏修士缓步走来,他面容清癯,目光落在小虎子手中的陈情笛上,又扫过眼前焕然新生般的琉璃骨塔,眼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最后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停在黑衣孩子面前,声音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希冀和长久紧绷后的疲累:“这次……能撑得久一点吧?”目光转向四周越发粘稠翻滚、蠢蠢欲动的黑雾。
小虎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片未被骨塔净化的外围区域,怨气仿佛有生命般,因核心的“清空”而变得越发暴躁凝实。他握紧了手中陈情,小小的拳头青筋微微隐现,稚嫩却清冷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净化一次只能维持数月。塔下根基仍在吞噬怨气,此地只有这一座塔……怨气堆积比二十年前又快了数倍不止……”
话音未落,天空一声清越嘹亮、如同裂开金帛般的鸣叫骤然撕破铅灰色的穹顶!
魏无羡猛地抬头!
一道巨大的、炽烈如熔金的影子,挟裹着足以灼伤视网膜的绚烂华光,如同从天而降的流火,带着焚尽一切污秽的神圣威压,直冲而下!
是那只鸟!
在百凤山的梧桐枝头、在他掌中坠落、在枕边安眠的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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