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沉如墨的夜色,早已严丝合缝地覆盖了莲花坞。魏无羡的卧房门被一把推开,带着一身浓厚的酒气和夜露的湿气撞了进来。桌案上,红泥小炉上的醒酒汤早已沸了多时,兀自寂寞地“咕嘟咕嘟”响着,微酸带苦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却无法穿透他熏然的神智。
他甚至忘记擦去嘴角沾染的些许油腻酒渍,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唯一还带点清醒意识,让他踉跄着走到床边的,是怀中那个歪歪扭扭的鸟窝。他摸索着将它安置在蓬松的鸳鸯绣枕旁,动作粗鲁随意,仿佛只是随手丢下块石头。
窝里的小鸟儿似乎被这阵颠簸惊动,发出几声细微短促的“啾啾”,很快又安静下来,大约是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小小地挪动了一下,将圆圆的身体更深地埋进厚实的干草与绒毛里。
魏无羡一头栽倒在自己那床柔软得几乎能将人陷进去的锦被之中。浓烈的酒意和一路奔波的疲惫如同两张沉重而滚烫的毛毡,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鬓边几缕乱发粘在微红的颊侧,束额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些,随意地挂在发间。他甚至没有力气蹬掉足上的薄靴,一只脚堪堪垂在床沿外。
“养一会儿神……等酒劲散散……” 这个念头刚刚在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冒了个头,还没来得及勾勒出清晰的模样,便如同落入沸水的雪花,倏然消融殆尽。
沉重的意识没有任何过渡,几乎是在合上眼皮的瞬间,便骤然坠落。四周床榻的质感、枕被的触感、乃至整个莲花坞的轮廓都在无声无息间融化、稀释。唯有鼻端萦绕着的酒气、草屑味以及一丝似有若无的……某种极其遥远而熟悉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成了坠入那个遥远漩涡的最后一点牵引。
身体下沉,意识却在一种奇特的失重感中飘荡上升,最终砸开了一层冰冷、黏腻又泛着腐朽气息的……界限。
一阵夹杂着硫磺和金属锈蚀的怪风猛地灌入鼻腔。
意识恍惚地落定,耳边先灌满了嗡嗡的聒噪,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无遮拦。
“快说快说!温卯杀穷奇,然后呢?”
“对啊对啊,蓝安为何又回寺庙了?大和尚也能娶亲吗?”
“金光瑶那么矮,怎么打得过温若寒?”
魏无羡发现自己站在一间乡墅昏沉的正堂里。说是正堂,实则更像废弃的库房,积满灰尘的农具堆在角落,空气中浮动着霉味和陈年柴火的烟灰气息。七八个穿着粗布短打、脸蛋红扑扑、脚上沾满泥巴的乡下童子,正围着屋中央一个穿旧儒袍的白胡子老头。
这老头怕不有**十岁,骨架干瘦,像一株被风雨蛀空的老松。他盘腿坐在唯一的破竹椅上,身前燃着一小盆炭火,火焰昏黄跳动,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晦明不定,如同打翻的墨渍。炭火盆边上,翻开放着一本颜色发黄、边角卷烂得如同腌菜叶子的书册。
“咳……咳咳……” 老书生费力地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吐字艰涩,带着浓重的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钉子从朽木里被拔出,“说……说到那温卯……对,温卯杀了穷奇……” 他枯瘦的食指颤巍巍地戳在黄旧的书页上,指尖污黑,“书……书上说了!那穷奇吼声震天,凶威赫赫!可温卯啊,是持着祖传宝刀‘焚邪’,一刀就捅穿了那凶兽心窝!血啊……喷得满江都红透了!”
他浑浊的眼珠里仿佛也映着血光,沉浸在自己描述的远古血腥里。
“杀了凶兽,天下太平……可温卯得意了没两天!”老书生猛地提高破锣嗓门,惊得旁边一个童子往后缩了缩,“蓝安大师怒了!大师说‘杀性太重,岂是正道所为?’佛爷心肠慈悲,念温卯年少成名不知收束,便……便斥他回山闭门反省!” 他故意顿住,拈着稀拉的胡须,故作神秘地环顾四周,“你们猜怎么着?温卯年少气盛啊,受不得这气,竟暗地勾结邪魔外道!蓝安大师识破后,心灰意冷……佛爷一气之下,连那刚……刚给他生下儿子的爱妾都不要了!拍屁股就回了深山那座破庙……”
童子们听到“爱妾”、“儿子”这些字眼,立刻捂嘴咯咯低笑起来,交头接耳,新鲜又羞怯。
“后来呢后来呢?岐山温氏呢?”另一个大点的童子急着追问,“他们可是灭了青蘅君满门的大坏蛋!”
“急什么!”老书生不满地瞪了童子一眼,手指翻过油污的纸页,发出“嗤啦”的脆响,如同撕裂布帛。“金光瑶……对!就是他!瑶光神君座下的扫地童子,个头虽小,心眼可多得很!他假装送信给温若寒,趁那老魔头看密报时松懈……” 老头猛地做了个挥匕首往下扎的动作,眼神狠戾,“噗嗤!一下子!就扎穿了温若寒的后颈!那血啊……把信纸都糊住了!”
仿佛呼应这血淋淋的结局,窗棂之外,沉郁铅灰的天空骤然被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强光瞬息间照亮了老书生那张因狂热渲染杀戮而扭曲的脸,以及童子们瞬间吓白了的小脸。紧接着,几声沉闷如同巨人擂鼓的雷鸣,由远及近,在低垂的天幕上轰然碾过,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空气里绷紧的湿意更浓重了,饱胀欲滴。
“温若寒一死……”老书生在隆隆的雷声中拔高了嗓门,试图压下天威,“岐山温氏……诺大个家族啊,树倒猢狲散!全完了!被蓝安大师的徒子徒孙……还有各家那些个打着除魔卫道旗号的……给踩了个稀巴烂!哈!” 那笑声干涩而突兀,在惊雷的间隙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老头得意洋洋地摇着头,又艰难地翻了一页书。
“温家倒台没多久……一个不得了的少年人就站了出来!蓝愿子!温卯的亲孙子啊……”他唾沫横飞,“人家不靠祖宗余荫!凭真本事,硬是在那片不祥鬼域岐山废墟之上,重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不夜天城!镇住了各路牛鬼蛇神!喏,今年……” 他扳着枯干的手指,眯着眼凑近了书页,“老朽推算……对!就是今年!玄正二百四十七年!正是魔祖魏无羡当年以**力设立鬼门大比之期!逢此大年,必有异象啊!”
说到异象,老书生情绪陡然拔高,眼神里射出一种近似神棍的狂热光芒,枯槁的手指也激动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戳进炭火盆里:“异象!你们晓得最传奇的是什么吗?是……是那朱雀神鸟!”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如同讲一个香艳秘闻,“传说……那鸟儿非金非石,乃是天地精灵幻化,通身艳红似火,尾巴比那织女的彩锦还要华丽一千倍!它头一回现世,是两百多年前!乖乖……那时候啊,正赶上含光仙君与那位搅动风云的魔祖在百凤山……‘相会’哩!”
老头儿捋着胡子,发出“嘿嘿”的怪笑,挤眉弄眼,那表情不言自明,仿佛在说些不可与童子细说的秘事。童子们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魔祖”、“含光仙君”、“相会”、“神鸟”这些带着强烈禁忌色彩的字眼异常刺激,紧张又好奇地大气不敢出。
“书上……书上真写了这朱雀是定情鸟?”一个胆子最小的女童怯生生地问,声音淹没在又一道滚近的雷鸣里。
老头还没回答,堂中光影诡异地晃动了一下。并非是炭火盆的火苗跳跃,也不是窗外的电闪——而是那弥漫着霉味和炭火气、充斥着孩童汗味和老头唾沫星子的昏沉空气,无声地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冰冷的、纯粹的檀香气息像是无形的墨迹,瞬间晕染开一丝,极其突兀地搅动了屋里浑浊的空气。
童子们打了个寒噤。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童子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就在那一阵怪风拂过、空气裂开的瞬间,他恍惚间仿佛看到门口那片堆积着破筐烂桶的昏暗里,似乎多了一个……东西?一抹极淡极淡的影子?比月光下的霜痕还要浅,比雾气凝结还要难以捕捉。只勉强能分辨出一点过于干净的白,白得像新雪映在刚擦亮的铜镜上。
那道影子安静地凝固在那里,如同堂屋柱上投下的一道幽冷的月光——却又带着与这满屋尘垢格格不入的澄澈与……重量?
童子以为自己眼花了,甩甩头再看时,刚才怪异的感觉又如同被强风吹皱的湖面,模糊不清了。但那丝冰冷的檀香似乎还在。
“老头儿!魔祖魏无羡……那么厉害的神鸟主子……”终于,那个年纪最大、胆子也最大的童子按捺不住,在越发紧密的雷声里高声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念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那他……他还活着吗?真如外头传说……是被百家仙门联合围杀在乱葬岗上了?”
死寂。
这问题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小小的乡墅堂屋里的一切杂音——童子的聒噪、老书生喉咙里的痰鸣、炭火爆裂的噼啪——都蒸腾消失了。连屋外沉闷的滚雷也恰好在此刻屏住了最后一声轰鸣,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老书生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因这突兀提问而骤然凝固的脸上。那表情如同被风干的蜡像,僵硬,又带着一丝被触及隐秘的恼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向方才空气裂开、那缕檀香最为凝聚的方向。
炭火盆里的火光猛地一窜,仿佛被这死寂的恐惧惊醒。
老书生抽动了一下嘴角,肌肉僵得有些抽搐。他避开了童子们灼灼的、渴望真相的目光,视线像是被烫着一样,飞快地重新落在膝头那本被翻得边缘发黑卷翘的黄旧书上。枯槁如鹰爪的手指用力地、几乎是带着某种凶悍的力度,“啪”的一声,拍在污糟的书页上。那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书页被掀动,带起一小股发霉的风尘和纸屑。
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含混又沙哑,不再是讲解历史时的唾沫横飞,反倒像是在寺庙泥胎前摇动签筒时喃喃的祷告,又或是对着某种不可测之力进行的、毫无把握的占卜:
“天机嘛……玄之又玄……皆在此书,尽在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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