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云梦大泽浩渺无边的水面上挣扎着燃烧,像泼洒开的熔融赤金,却又被深紫色的暮霭迅速吞噬,最后沉沦于一片暗沉涌动的蓝黑浪潮里。波光粼粼中,一座孤绝的荒岛如同被遗忘已久的巨兽脊骨,沉默地浮出水面。岛中央,赫然耸立着一座庞然巨物!其骨架之宏伟狰狞,几乎要将尚未完全黯淡的夜空撑破!
由无数粗壮骸骨交错扭结而成的塔基,深深扎根于乱石嶙峋的岛岩之上;巨大的兽类脊骨被蛮力强行拗成支撑的立柱,层层叠叠的碎裂人骨、不知名禽兽的巨大颅骨相互挤压嵌合着垒高,构成塔身的主体。无数或空洞、或碎裂、或沾附着残余筋络皮膜的眼窝、鼻骨黑洞洞地朝向四面八方,构成了一幅森然恐怖、足以让凡人肝胆俱裂的死亡图腾。这俨然是乱葬岗那座琉璃骨塔最原始、最残酷、未曾涤净时的模样!
塔尖最高处的几根巨大腿骨交叉处,一道鲜红的衣袂被湖面刮来的冷风扯得猎猎作响,仿佛一面招摇的引魂幡。
“魏无羡!你发什么疯病?!” 江澄的咆哮裹挟着腥咸的湖风拍打上来,每一个字都像在铜缸里撞过,带着喷薄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乎是踉跄着跃下刚停稳的小舟,脚下的乱石硌得他脚步不稳。他死死盯着塔顶那道影子,脸色铁青:“这又是你从哪里刨出来的人家祖坟?!弄这一岛的白骨?你不嫌腌臜晦气,云梦难道就没有干净地方容你了?!” 他霍然转向站在塔底不远处、背对着他的那个挺拔如松的素白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蓝二公子!你此番来莲花坞,就是陪着这混账发疯吗?!还要像当年一样将他强押回姑苏不成?!”
“阿澄!住口!”
一声清喝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打断了江澄的厉声质问。
江厌离匆匆穿过几块湿滑的礁石赶到近前,素色的裙裾被水边的烂泥沾湿了一圈也全然不顾。她一把攥住江澄因愤怒而紧绷的手臂,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声音竭力维持着镇定,却掩不住那份后怕与疲惫:“我一路上不是同你说了吗?!蓝二公子此次前来,是相助阿羡!是为了这白骨之塔!是为了预做准备对抗那即将侵入的魔域!若非含光君带来的蓝氏秘录里详述了这骨塔须依古法引地气水脉压制怨气,又亲自奏响镇魂安息之曲,你以为凭阿羡一人之力、一日之功就能撼动这云梦积沉了百年的无数无名枯骨?!你进门便劈头盖脸一通骂,可有半分想过阿羡的难处、蓝二公子的情分?!”
江澄猛地回头,脸色由青转白,眼底爆裂的怒焰尚未熄灭,一层冰冷的愕然与困惑却已经凝结在瞳孔深处。他目光僵直地扫过塔下立着的蓝忘机——那人素衣广袖被湖风吹拂,垂在身侧的一手虚按着腰间的玉扣琴,神情依旧如冰封的湖面,无波无澜。然而……相助?预做准备?蓝氏秘录?他再猛地抬头望向塔尖那个身影——那一点猩红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竟透出一股孤绝决然,仿佛燃尽自己也要点亮一片黑夜的执拗!不是为了什么疯癫玩闹?是为了……对抗魔域?!
他死死盯着蓝忘机搭在琴弦上的手,骨节分明,沉静如初雪。刚才所有的指责质问都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回抽在他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
“铮——”
如幽谷流泉般的第一个清越琴音,自蓝忘机指尖泠泠流淌而出时,天边最后一抹暗金彻底沉入了墨蓝的地平线之下。
月光悄然浮上水面,惨白清冷,仿佛凝固的冰霜,无声地浇灌下来。瞬间,岛、水、塔、人,皆沐于一片静谧诡谲的寒辉之中。
塔尖上孤立的红衣身影,被惨白的月光勾勒出一道伶仃剪影。乱世的风如无形之手,狂乱地撕扯着他蓬松的黑发与血红的衣袂,那袭如焰如血的衣衫在刺眼的白骨映衬下,燃烧出触目惊心的光亮,却又被无垠的黑暗挤压着、撕扯着,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蓝忘机微微仰起脸,视线穿过清冷的月华与刺目的白骨构成的尖锐空间,与塔顶那双骤然望下来的眸子相撞。
那双眼睛依旧灼灼,带着他记忆深处熟悉的不驯、飞扬、狡黠,如同黑夜里最亮的星火。然而此刻,在这苍凉的月光白骨下,那灼灼光华之中,却深藏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沉沉的东西。像是无数个黑夜强行灌进去的墨汁,沉淀了,凝滞了,变成了某种冰冷的、无法被打捞上来的东西。
心头那片冰封之地骤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尖锐的酸楚毫无预兆地汹涌刺入!魏婴眼底沉淀的浊重,如同铁水注入蓝忘机的四肢百骸,连按弦的指尖都冻得生疼。他猛地吸进一口浸满尸骨寒气的夜风,试图冻结胸口撕扯的锐痛。
“……鬼道之路,亡即我道?魏婴……”这三个字在蓝忘机的舌尖无声滚过,每一个音节都像淬火的刀片,割过咽喉。“阿娘说过,有些路走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少年江澄在暮霭中的嘶喊骤然响起。蓝忘机的指骨捏得玉扣琴冰冷的边缘咯吱作响。月光凝固,白骨林立,眼前那抹红衣是乱葬岗夜哭坟头唯一的磷火。两百年后的亡者之书落在他枕边,福克斯成了定情信物……这白骨塔,是魏婴给自己凿下的墓碑?蓝忘机猛地一闭眼,肺里最后一点温热的空气被榨干。
塔顶的身影忽然动了。魏无羡在呼啸的风声中拔高身形,单足点在一条斜刺向天空的巨大肋骨尖端,身姿不稳似飘摇落叶,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盖过罡风,砸向下方肃立的蓝忘机:
“蓝湛!” 声音带着笑,却又有着沉甸甸的分量,“你看这岛上白骨,生前有渔夫,有商客,有修士,亦有寇匪……可无论他们身前斤斤计较过多少铜板,攥着几亩良田……一朝身死道消,尽皆化为此塔一骨!所谓存钱不如存人,便是这个道理!若世上无人能继我道,守我法……纵有金山银海,万世基业,亦不过梦幻泡影,随水而逝!”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脚下盘踞交错的骸骨之山,动作大开大合,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悲怆与狂放:
“此路为鬼为魔,亡即我道!蓝湛——” 他收住动作,微微倾身,隔着骨与月的距离,目光如炬锁住蓝忘机那张冰雕玉琢的脸,声音陡然放缓,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你可愿守我今日之诺?”
夜风吹拂,万顷波涛汹涌如同幽暗巨兽的喘息。蓝忘机周身笼罩在月华的清辉里,静立如寒潭孤松。他未发一言,只是迎着那道灼热而沉重的目光,沉默地、缓缓地抬起按在琴弦上的手。五指摊开,继而——缓缓收回,最终以一个极其古老庄重的手势,紧贴于自己的心口之上。素白的广袖垂落,盖住了那象征着誓言烙印的位置。
那是一个无声的回答。比千万句盟誓更坚固,比日月星辰更恒久。以心为誓,守汝之诺。
万籁俱寂。
岛礁沉默,白骨沉默,连翻涌的云梦大泽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只有那只小小的、金红色的绒鸟,此刻轻轻蹭了蹭蓝忘机冰凉的手腕内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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