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冬,雪后初霁。
感业寺山门外的石阶被扫出一道清线。
崔渊登阶而上。玄青色披风收得妥帖。侍从提着木匣随行在侧。匣中是金银与绢匹的折单、抄经所需的墨札。更后,是两名仆役模样的人,脚步稳,不言声,是为护卫伪作随行。
过天王殿,香雾薄起。知客迎至:“今日雪重,少见外客,不知施主来意?”
“法师有礼。”崔渊按例呈上施财帖与名簿,回礼答道:“此行为施财抄经。并先母昔岁常与寺中往来,旧账久悬,愿代清理,以正功德之流向。”
知客接帖,见上书“博陵崔氏”四字,神情微变,恭声道:“原来是崔府尊眷。寺中诸务繁杂,账目积久。施主既愿清理,实乃功德一桩。”
说罢,亲自引至库司偏殿,命小沙弥尼启锁取册。知客侧身示意:“此处清净,施主可安心查阅。”
崔渊微笑:“多谢法师借地。” 知客合十,退至门外。
崔渊略一抬手。侍从连枝上前轻展案几,铺纸置笔,动作娴熟。随后,仆役依序将卷册搬上木案。崔渊将散乱账册理作整卷,取出丝绦,绕线成结。她在卷背题上日次与用途,按项分堆。
“出入提要。”她淡声道。
仆役取出预制样表,抬头、流水、用途、经手人、见证处一目了然。崔渊坐定,左手理册,右手拈笔,凡见“抄经”“赈粥”“修葺”三项,先汇总,再抽查。
她此行不与人辩,只与数辩。
午后风起,寺门外的赈粥已开。百姓排成长列,檐下蒸气腾起。
连枝悄声提醒:“娘子,寺中似有赈粥之事。”
“知之。”崔渊未抬眼,圈定一处数字,眉心略动,“此项‘粥施’与香灯支出并列,账似重复。取上月施簿来。”
仆役依言取册。崔渊比对两页,叹道:“此账写得巧。”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知客低声禀告:“方才明空法师在前院督赈,闻施主查账,愿来一叙。”
崔渊停笔:“请。”
不多时,一名身着素衣的比丘尼步入,合十先礼,“施主查账辛苦。”
“分内之事。”崔渊起身还礼。
两人对坐,案上仍摊着账册。侍从退至门外。
“施主爱理账。”明空取起一卷账册翻看数页,抬眼,声线极稳,“然账可明物,未必明心。”
崔渊坦然对视,言语端方:“然无账,则功德可欺。明心,终要见于明事。”
明空将手中卷册合上:“人心若不先定,律法难入。寺中众多,唯先安其意,再论规矩。”
崔渊不让:“人心可安于理。理不立,则意浮。”
两人相持片刻,气息皆定。
半晌,明空抬手呈上小册:“此是新制‘赈粥出入’。凡领一碗,添石一枚;凡入库,记名相对。施主可评。”
崔渊接册翻看,赞道:“石记代签,简而有序。此法可行七日,七日后验其效。”
帘外风声渐大,连枝轻叩一声,送入一盏姜汤:“娘子,午后还有数事待处,是否该稍作歇息?”
崔渊点头,接过姜汤,
明空淡声:“殿中寒气重。施主在此久坐,不可着凉。”
崔渊轻声道:“多谢法师。”
连枝依命将样表封入木匣,仆役移到殿外候命。
“今日略作试手。”崔渊将竹册还回,接言:“明日复查三处。”
“寺中诸务,贵在有人记,有人做。”明空神色肃然,却带几分赞许,“若施主此法能行于天下,世间之弊,当自减半。”
崔渊略一拱手,不作应,只道:“法由人立,人由事明。今日扰寺,多蒙包容。”
“施主客气。”
两人一同走出偏殿。明空折往前院,崔渊则随行一段。
前方的赈粥处人声嘈杂,一位比丘尼领着几名小沙弥尼分发木碗。
先验簿,后分粥;凡出一碗,旁置小石一枚。
粗法,却能抑止重领。
崔渊驻足片刻。
寺门赈粥,先验名单,再行分配;库前领物,先签后取。
每处“先后”,皆是重定权柄。
连枝替她披上披风,低声道:“娘子,寺中那位明空法师……”
“见识非常。”崔渊言简意赅。
“她似也对娘子敬重。”
“未必。”崔渊的语气平静,“但可共事。”
崔渊步下台阶,回首时,只见寺前香雾依旧。
她想到那句“若此法行于天下”,心中微动,旋即转身上车。
马车过处,雪痕复叠,与来时无异。
入夜,感业寺炉火未灭,灯焰静止。
明空,即武曌,独坐案前。
崔渊留下的样表与自制的赈粥册并排,丝绦缠得平整有序。
她伸手抚过账册上束的结。
“法师,今日的粥皆已分完,未有争抢。”施粥的比丘尼明镜在门外禀报。
“好。”武曌点头,“记下:一百一十七碗,余粥两桶,入库。”
“是。”
小沙弥尼净尘怯怯探头,怀里抱着几枚石子与一页新簿,“法师,今日午后施粥石数,与簿上相合。”
武曌接过,看着那歪歪斜斜的笔迹,嘴角微弯:“字歪,法正。多写几次,明日再来。”
“谨遵。”
二人退下,殿门阖合。炉火噼啪燃尽,烟气如丝。
武曌指尖落在“出入提要”的册页上,微微一扣。
“若要新局,须自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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