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夜色中,一个黑影急速穿行。
纯阳宫新落成的山门很高,门口两个弟子背负长剑,正给山门两侧的灯笼添油——那是给夜归的弟子所留,要照上一夜,直到天明。
年幼些的那个还在长个儿,他刚取下灯笼,忽然身后刮过一阵风,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诶!”
他伸手护了一下,“怎么又刮风!”
风从黑衣人的衣角下飞出,他蒙着面,远远地回头瞧了一眼。
小弟子正将灯笼挂高,撅着嘴抱怨刚刚的风。
黑衣人眉眼弯了弯。
瞳孔映着那一点灯火,雪色也温暖起来。
纯阳上山的石阶很长,既是前来求道的人,总得考验一下心诚不诚——
但显然对这人没什么用。
他身轻如燕,几乎像飞一样掠过低空,路过的弟子发梢刚飘起,他已然越上了最后一阶。
四年前,朝廷下了旨,在华山选址建造纯阳宫,如今各大殿均已落成,三清殿、两仪门、老君宫……无一不是庄严肃穆,气派恢宏。
身为国教,纯阳虽新立不久,却香火鼎盛,弟子来来往往,奔行其间,蓝白道袍遍布各处。
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这人却来去自如,丝毫无惧,如入无人之境。
他在热闹的太极广场歇了个脚,立于墙边,吐息悠长,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过往的弟子走来走去,愣是一个都没发现。
黑衣人无声笑了笑。
他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这人对自身真气控制得极好,逍遥游运起的那一瞬,只见地上脚印忽地加深,转眼人已经不见踪影。
越过两仪门,三圣像在山后端坐,俯瞰纯阳弟子悟道修炼,静默无声。
无极道场边栽了排白梅。山高天寒,少有植株能在这里存活,这几株白梅却是奇特,年年冬末春初,与雪同开,与雪同落。
其中有株枝头覆满了雪,树前盘坐着个少年。
那少年看着只有十五六岁,坐姿极为端正,不倚不靠,正埋头读书。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枝头。
他收敛起气息,连枝上雪都没有惊动,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下的人。
厚重的典籍晦涩难懂,少年看得十分专注,他眉头轻轻皱起,一边思索着,一边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
正要翻页时,手上忽然一停,侧身向后看去。
今夜月朗星稀,少年面上迎了月光,眉心一颗朱砂殷红,温声道:
“师兄。”
谢云流被一口叫破身份,只得从枝头跳下来,顺手拍掉身上落雪。
他一把扯下面巾,挑了下眉:
“你怎么认出我的?”
谢云流自认裹得严实,从山下一路上来,没有惊动任何人,李忘生却在回头瞧他的第一眼就喊了出来,没有丝毫迟疑。
他问李忘生,李忘生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双眼是那样的灵动,只要见过一面,就再不会认错。
“算了,问你也不肯说。”
谢云流撇了撇嘴,将头巾解下,松散的长发随风飘起,忽而又兴致勃勃地提起其他:
“师弟,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这身装扮么?”
朗月疏星之下,谢云流冲李忘生一笑,眸子亮极了。
师兄每次说起山下的事,总是很兴奋。
李忘生目不转睛地望着谢云流。他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领口进了雪,自己没来得及提醒他,这会儿已经化了,浸湿了衣衫。
他没听清面前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想:
……他冷不冷?
谢云流一面绑着发,一面神采飞扬地滔滔不绝:
“……而且我这次还得知了一个好地方,回头带你去玩儿!”
李忘生只是静静地瞧他,点了点头。
谢云流还要说什么,忽然一阵冷风吹过,霎时冻得缩了缩脖子:“嘶……有点冷,我们先回去罢。”
李忘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垂下去,“好。”
·
纯阳弟子的居舍是按入门先后凑对入住的,但谢云流和李忘生不是。
他们二人在纯阳宫尚未建立之前就已经拜师入道,却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住一间。
纯阳弟子都知道,纯阳大师兄谢云流与二师兄李忘生关系匪浅。
大师兄整日神出鬼没,二师兄却对他行踪了如指掌;二师兄掌管事务温和但严格,犯了错只有找大师兄帮忙求情,兴许才能被二师兄放过。门内不乏天资过人或练剑刻苦的弟子,但论天资,最高的是大师兄,论刻苦,没人比得上二师兄;每每切磋到最后,总是他们二人互相较量……
这样的关系,想来私下也是亲近亲密,不分你我的罢?
——事实恰恰相反。
屋里点了两盏油灯,谢云流和李忘生各有一张长桌,各自放了一盏。
谢云流吹熄了自己那盏灯。
热水灌了大半桶,将屋内熏得白雾弥漫,热气腾腾。谢云流褪去被雪浸湿的夜行衣,散掉发,走进水里。
李忘生背对着他,低头在桌上抄写经书。
细碎的水声从身后不断传来,李忘生笔下写着清净逍遥,眼前却好似看到了水波一圈一圈荡开,撞到桶沿。
他喉结动了动,笔顿在半空。
无数水珠被撩起,复又落下,化成涟漪四散,消失在水中。
啪嗒。
他出神太久,墨汁从笔端滴落,一下污成一团,弄脏了这张纸。
“……!”
李忘生手忙脚乱地将笔搁在一旁,将废掉的纸叠了又叠,放在脚边。
“怎么了?”谢云流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十足的懒意。
“抄书还能抄错……”他打趣似的笑了笑,“想什么呢?”
李忘生手上微顿,很快盖了过去,他取出一张新纸,不动声色道:
“师兄莫要在水里呆太久,当心着凉。”
谢云流应了一声,随意道:“天冷了,风大,这几天都不下山了。”
“嗯。”
李忘生重新蘸了墨,“我练了新的一招,师兄若是有空,不妨切磋切磋?”
谢云流打了个哈欠,“好啊。”
他话里带着笑音:“这回还会是我赢。”
少年人总是傲的,有傲气,有傲骨,谢云流又狂又傲,可他是真有本事。
“打个赌?”他挑衅道。
“好。”李忘生不爱赌,可李忘生不轻易服输。
“赌什么?”
“……”
谢云流思考了半天,“我要是赢了,你得帮我做件事,至于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谢云流要他做的事,无非是帮忙抄写经书、师父问起时打打掩护……李忘生同意了,“反之亦然。我若是赢了,师兄也要做一件事。”
“好说。”谢云流答应得很爽快。
他说完便不再出声,李忘生也沉默下来。他今夜被风和月撩动的心弦慢慢沉寂,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他本是清净的性子,可每到与师兄独处之时,静默却总让他坐立难安——安静像是一层遮掩,让他纵意,让他妄想,让他滋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好在这时师兄总会开口,率先打破这难熬的沉默,将他的心神再度推回到合适的位置。
他只是师弟,只是纯阳的二师兄。不可过界,不能贪婪。
李忘生摒弃杂念,一笔一划写下经文,待抄完整整一页,才恍然发觉,屋内已经寂静了很久。
“师兄?”李忘生提声问了一句。
没有回应。
别是睡着了罢?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头看一下。
于是见晦暗不明处,谢云流倚在桶边,墨发披了半肩,他一只手架上木桶边缘,头枕着手肘,好像真的睡着了。
“……”
李忘生轻轻站了起来。
“师兄?”他又小声问了一遍。
还是没回应。
人当真是睡着了。
李忘生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这样。
谢云流不是头一回如此。
他有时玩累了,白日的兴奋劲一过,回来很快就感到困倦,热浴又解乏,时常洗着洗着就睡着了。
李忘生靠近,轻轻推了推他:
“师兄。”
大概他动作太轻,没能把人惊醒,于是力道又重了几分,五指搭上谢云流裸露的肩头:“醒醒……”
他话没说完,一只手忽然握了上来,掌心带着湿润,温热地包裹了他的腕,李忘生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抵着对方的指腹,被指上的茧用力缚住。
一股战栗从背后升起,李忘生喉结滑动:“师兄?”
谢云流慢慢抬起头,盯了他一会儿,忽地松了手。
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我睡着了?”
“嗯。”看他困得差点连人都认不清,李忘生把说话声音放得很低,几乎带了一点温柔:“上去罢,水都凉了。”
谢云流深吸口气,抹了把脸,接过李忘生递来的布巾,胡乱擦了几下头发,草草披上衣服。
李忘生只是将他叫醒,之后便站在一旁,望向烛台后漆黑的窗。
有些界线,他不能逾越,他也不敢逾越。
“你书抄完了么?”谢云流边穿衣裳边问。
李忘生收回了视线,很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走回自己桌边:“一页纸,抄完了。”
他将书册合上,正要把纸收起,却忽地被人从身后按住。
“我看看。”谢云流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
他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刚洗完身上热,他便只是着了单衣,从李忘生手中抽出方才抄写的纸。
李忘生偏头看去,瞧见他浓密的眼捷微垂,专注地阅览。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南华经。”谢云流笑了笑,“抄了上百遍,闭着眼都会写了,怎么还能抄错。”
他笑着瞧了李忘生一眼,“师弟,你不专心啊。”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李忘生右后方,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
亲近又有分寸。
李忘生双手垂在身侧,忍不住动了动,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
谢云流拍拍他的肩,把纸搁在桌面:“明日还有早课,早些睡罢。”
他走到半路,又回头来了一句:
“要是我没起来,就不要叫我了。”
李忘生:“……”
说了那么多,其实就为最后一句吧?
谢云流才不管这些,他一头钻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个蛹,呼呼大睡去了。
李忘生静了片刻,无奈轻叹一声,吹熄了灯。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庄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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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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