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朗朗地读书声在殿内回荡,各弟子都在专心背书,李忘生坐在最后排,还在抄写昨日的经书,他身边,谢云流双手抱于胸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低着头端坐,一言不发。
前排弟子抱着书回头:“大师兄……”
李忘生立即停笔,看了眼他,又朝旁边瞥了一眼。
“……”
师雨云是今年新入门的弟子,年纪不大,还在长个子,见李忘生示意,便稍稍低头瞅了一眼。
他刚入门,还不懂许多事,只是单纯地向前辈求教。
却不想,他们高深莫测的大师兄,高人风范的大师兄,深沉不言的大师兄——眼睛是闭着的。
原来在睡觉。
“……”
没办法,师雨云只得向李忘生求助:“二师兄,这句要怎么断……”
李忘生接过书看了一眼,低声为他解释,小羊听了连连点头,却瞥见李忘生眼中密布的红色血丝。
“二师兄昨晚没睡好吗?”他关心地问。
李忘生一顿,“我……”
他昨夜久久难以入睡,不想竟熬红了眼,只得找了个借口:“昨夜抄书抄得晚了些……”
师雨云没有看出他的不自在,而是在身上摸索半天,忽地掏出个锦囊,从里面倒出两粒丹药递给李忘生:
“咩咩!这个是我前些日子在集市上买到的,有明目的功效!”
李忘生愣了愣:“多谢……”
他轻叹口气,揉了揉眉心,闭目养神,舒缓自己的双目。
师雨云看看正在打瞌睡的谢云流,又看看神色疲惫的李忘生,忽然问:“昨晚……两位师兄都挑灯夜战了么?”
怎么都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他毕竟来的时间短,还不曾理解师兄师姐们口中的“谢李”是指什么,天真地以为只是纯阳的双峰并立,背后必然少不了共同的勤奋与互相扶持。
他还太小,不懂得有些事看破不能说破,更不懂有时候沉默意味着更多。
“……”
李忘生抿了抿唇:“不……师兄他……”
“是啊。”
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谢云流打了个哈欠,睁开半只眼:“你二师兄抄南华经,抄错了还不肯睡,非要重写一遍。”
李忘生:“……”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南华经?”
师雨云忽然叫道:“糟了!我还没抄完!掌门今日要看!”
谢云流:“……?”
他缓缓扭过头,看向李忘生。
李忘生淡然回答:“是,今日检查,十二遍。”
“……?”
谢云流顿了顿,忽然笑得极其灿烂,好声好气道:“师弟,我知道你以前的抄写都还留着。”
谢云流自己的早就扔了。
李忘生立即明白他想做什么,提醒道:“师兄,你我字迹不同,难以蒙混过关。”
谢云流满不在乎:“我记得,你有段时间字与我相像,用那段时间就行。”
李忘生犹豫:“万一师父发现……”
谢云流气定神闲:“师父不看这个。”
“好罢。”李忘生说,“我现在回去取。”
正逢此时,有名弟子过来,说有人生病了,旁人不好帮忙,请二师兄去一趟。
李忘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去看一下。”
他对谢云流道:“都在书架最底层,麻烦师兄翻一翻了。”
谢云流让他放心去,自己回了居舍。
此时晨光清澈,从窗外照进屋里,照得亮堂堂。
李忘生临走前将床榻叠得整整齐齐,桌上也收拾得干净,灯油都见了底。
吃穿用度他们是一同领取,可李忘生灯油总会用得比谢云流快上许多。
谢云流给他添了勺油,便蹲下身翻了翻书架最底层,果然找到了李忘生说的那叠抄纸。他保存得很好,连边角都没有卷折。
谢云流简略翻看,从里面数出来十二份,便要把其他的放回去,抬眼间忽然瞥到了上排的一张。
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迹潦草,却不掩风流。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味者,赞不绝口。”
谢云流:“……”
什么东西。
他又瞅了瞅,是他自己的字迹。
谢云流对着纸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听讲无聊,随手写的玩意儿,写完没地方塞,就送给师弟。
没想到他还留着。
谢云流笑了笑,放回去时,见旁边放着一个信封——那信封不是纯阳惯用的款式,是外面寄来的。
纯阳很多弟子虽人在山上修道,但还私下还会和家里保持着联系,有书信往来。
但他俩没有。
谢云流是孤儿,被吕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
李忘生有亲人,但他本就是为避祸入道,家中亲人更是很少与他联系——
李忘生是当今圣上的第六子,是临淄王李隆基的亲弟弟。
当年临淄王势单力薄,难以护其周全,便送李忘生入了道,从此不沾人间祸福。
那年李忘生九岁。
他那命途多舛的兄长这些年极偶尔会来看一下他,其他应当也没什么联系。
谢云流犹豫了一下,把信封抽出来,上面果然写着“吾弟亲启”。
他们竟还有书信往来,而且他还不知道。
谢云流莫名地有些烦闷。
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亲人,也……合情合理。
早课要结束了,谢云流没有再耽搁,迅速把东西放回原位,便回了三清殿。
李忘生还没回来,几个弟子聚在一起,说小话。
谢云流坐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发呆,那几个弟子离得近,交谈声便落入他耳中。
“听说没来的那个弟子是地坤,是赶上潮期了。”
“啊……难怪二师兄走得那般匆忙。”
“幸亏二师兄是天乾。”
“是啊……要换作别的天乾前去安抚,还真不放心……”
“不过二师兄这样强行催动释放信香,不会扰乱他自己的燎期么?”
“不知道……没问过……”
会。
谢云流眼神沉了沉。
实际上,李忘生自己也才分化不到一年,本就不稳固,为了安抚门内的弟子,更是频繁释放,以至于他自身受损,几乎累积不到燎期的爆发。
谢云流跟他住在一起,甚至都没见过他燎期。
李忘生的信香是月下寒梅,被他安抚过的地坤说。
当孤立无援之时,二师兄的怀抱总能让他们安心下来,那素雅的袖间盈满了冷香。
只是一个拥抱,就足以安抚一切痛苦。
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天乾。
谢云流听他们说着,有些出神。
他好像都没怎么闻过李忘生的信香。
由于信香本身的诱导作用,除了燎期与潮期不受控制地扩散之外,平日里所有天乾地坤都会注意收敛;纯阳修道修心,更是避免了因情绪起伏而造成的信香外泄。
在香气泛滥的红尘人间,这里倒真算得上一片清净之地。
李忘生信香本身就淡,他又少有喜怒,几乎闻不见。
只有在门内地坤弟子因遇潮期而手足无措时,他才会催动信香安抚。而每当安抚结束,李忘生回来时,身上的信香都被一路风吹散地差不多了,也什么都闻不到。
谢云流鲜少地恼纯阳有风。
说来奇怪……他想闻一闻李忘生的信香。
同是天乾,李忘生的信香对他并没有吸引功效,但他就是想知道。
那么多地坤都闻过了,他还没闻到。
谢云流对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十分不理解,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小题大做。
总不能跑过去要李忘生专为他释放一次,这要求也太奇怪了,何况他又不是地坤,不需要李忘生的信香。
但是他得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李忘生这样下去不行。
正想着,李忘生回来了,他神色略有些疲惫,见到谢云流,轻声问:“找到了吗?”
谢云流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纸。
李忘生笑了笑。
他好像还没从安抚人的状态里回过来,说话轻声细语的,整个人十分柔和。
谢云流瞧了瞧他神色:“你睡会儿罢。”
李忘生摇头:“一会儿师父就来了。”
“师父来了我叫你,”谢云流坚持,“睡会儿罢。”
李忘生犹豫了一下,终是答应了:“好。”
他一闭上眼,头就开始往下低,显然是真的困了,没过多久,身子就有些摇摇晃晃。
“……”
谢云流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搂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李忘生猛地惊醒,挣扎着便要坐回去,却被谢云流扣住了肩:“都要倒地上了……快睡罢,师父来了我叫你。”
李忘生还想起来,但他实在困倦,师兄的手又扣得十分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谢云流见他还要挣扎,干脆下了一剂猛药:
“你现在不睡,师父讲经时你睡着了,我可不喊你。”
……那不行。
李忘生听闻自己可能会误了听讲,便要赶紧入睡。
撑地的手一松,真就这样睡了。
身旁的人呼吸很快平稳下来,短短几息之间,竟然已经睡沉了。
谢云流肩上压着重,也安静下来,只是垂眼,动也不动。
殿里有许多人低声交谈,窸窸窣窣,此处却是一方静谧天地。
谢云流屏住呼吸,甚至能听得见李忘生清浅的呼吸声。
他安静地靠在自己身上,右侧相触的身体充满了暖意,谢云流能感受到他胸腔随呼吸的细微起伏,就在此时,一丝极淡的白梅冷香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钻入他鼻中。
清冷的、温柔的、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的。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
那冷香似有若无,还不待谢云流细细品味,便消散在鼻端,转瞬即逝。
只余一片空茫。
“……”
谢云流忍不住朝李忘生瞧了一眼。
天乾的信香对天乾是没有引诱作用的,就算是好奇,他也已经闻到了,满足了好奇心。
可是为什么……
他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仿佛……这短暂的一瞬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