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取几样东西。”
他太得意了,难免失态,这事儿急不得,照师弟这性子,得慢慢磨。
反正他有的是功夫。
“就在这儿呆着啊,别乱跑。”谢云流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目光根本舍不得从李忘生身上挪开。
李忘生不知师兄为何如此高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目送谢云流离开,一直到人影融合在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空荡荡地望了许久之后,李忘生才收回目光。
手中夭桃色泽莹白,正散发着甜蜜的桃花香,编织了一个绮丽的梦境。
李忘生很轻地笑了下,却有些惆怅。
师兄问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他的梅花开了。
李忘生曾经在梅园中亲手种过一棵白梅。
那株白梅没什么特别,普普通通,他小时候种下,日日精心照料,看着它一点点长高,期待它有天开花。
可能是梅园的土实在不行,这株白梅长得十分缓慢,李忘生盼啊盼,它每年也只长高一丢丢,一点也没有要开花的意思。李忘生有些失望,但也不是特别在意。李府虽只有方寸天地,但还是能容得下一棵不开花的树,不开花他也养着。
六岁那年,李忘生做了一个梦。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王兄来了,阿林走了,有人去追了,书掉地上弄脏了……那本是日光明朗的一天,却异常灰暗。桩桩件件之中,有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给了李忘生梦里一点安慰。
李忘生梦到下了很大的雪,他的梅树开花了,满树的花像雪一样白,纷纷扬扬,枝头上却坐了个少年。
是神仙么?
李忘生忍不住想,那样细的梅枝,怎么能禁得起一个人。
少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楚,只是快活地荡着双腿,冲他招手:
“快点快点,前面有糖葫芦!”
李忘生霎时惊醒。他突然想起白日院外经过的孩童与老者,想起了他梅园中独自伫立的梅花树。
他匆匆忙忙披了外衣下床,没惊动值守的下人,径直跑向梅园。
夜晚的李府格外空荡,所有人都睡了,只有长廊檐下的几盏灯还亮着。
今夜没有下雪,月光皎洁,李忘生顾不上奔跑的声响、顾不上急促的呼吸,他什么都顾不上,心里有一个念头沸腾着升起,驱使着他穿过长廊、踏过青石板、一路狂奔,来到他的梅花树前。
一朵小小的白花正在枝头盛放。
李忘生呆住了。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见枝头的另一端,又一朵也开了。
一朵,两朵,越来越多的梅花覆满枝头,像雪一样。
寂静无声,暗香浮动。
“……”
李忘生难以置信,是梦么?
他的梅花树长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开过花。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明月当空,枝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花苞含苞待放。
他却恍惚看到梦里那位少年摇晃着双腿,冲他招了招手:
去追你想要的呀。
李忘生瞳孔一缩,刹那间那许多碎片翻涌而出:只留给他一树梅香的母亲,野心勃勃、步履匆匆的王兄,曾经对他很好却下落不明的阿林,李府这些尚且年轻、却暮气沉沉的家仆……
忽有一道声音响起,敲碎了他所有暗淡而芜杂的记忆——
快点快点。
去追你想要的东西呀。
白梅初绽,枝头残雪簌簌碎落,李忘生几乎战栗。
他想要的东西……
王兄想要一个能助他登顶的帮手,家仆想要的是和亲人团聚,不再战战兢兢与他拴在这方寸之中——他想要什么?
他不想再被这一切困囿其间,他想离开这里,想找一条他自己的路。他会有他的解决办法,他有他想要追逐的东西,他要去追逐。
——他想像那个少年一样自由率真地活着。
李忘生笑了起来,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无比地开心。花开满树和那个少年一起,成为了促使李忘生做出入道决定的开始。
后来李忘生遇到了谢云流,一个生来像鸟一样,翱翔天际,自由自在的人,又如同剑一般锋芒毕露,荡尽风波。
谢云流几乎像李忘生所有渴望的具象化,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李忘生心动不已。
可他却不敢去追逐。
他太想要了,以至于还没得到,就已经在害怕失去。
谢云流回来的时候,李忘生果然还同他离开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手中摩挲着袖角。
谢云流放轻了脚步,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师弟一思索就习惯如此,他着实不会隐藏。
四周依旧氤氲着白梅冷香,这些年朝夕相处,谢云流如今方知,原来每一次的暗香浮动,都是师弟难以掩饰的心动。
望着那雪白的身影,谢云流心软成了一片,他悄悄走过去,蒙住了李忘生的双眼。
“唔……师兄?”李忘生立即反应过来,想去拽谢云流捂住他的手,却忽然被塞了个东西。
“猜猜这是什么?”谢云流半蹲在他旁边,笑吟吟地瞧着李忘生一点点摸索全貌。
他摸索完整个形状,弹指敲了敲,略沉的回声确定了他的猜测:“竹筒?”
答得好,谢云流便松了手,夸赞道:“聪明。”
李忘生耳根微热,抬眼却见谢云流一身黑衣,明眸如星,正是当初他在无极道场见到的样子。
“这是……”
谢云流从怀中套出另一套夜行衣,“你也套上,等下还得把脸蒙了。”
李忘生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师兄上次去的也是这儿?”
“不错,正是长安里。”谢云流眉眼一弯,“上次没进去,只是踩了个点儿,长安里进了不好出,我怕你等得急,索性先回山,下次与你一同前来。”
李忘生把夜行衣穿上,正要系带的时候,谢云流却喊住了他:“等等。”
“把这个戴上,我在竹筒里藏了些东西,以防万一。”他把最后的结挽好,将一条系着竹筒、缀着明珠的禁步递了过来。
李忘生顿了顿,想推回去,“还是师兄佩罢。”
“啧。”谢云流不和他拉扯,勾着李忘生的腰带把人拽了过来,低头给人系上,“再过一会儿,等月上中天,我们就能进去了。”
察觉到李忘生身子明显变僵,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里面是个销金窟,酒色财气的,师弟可不要被迷走了。”
将禁步妥帖地放好,谢云流又瞧了一眼,见李忘生低头看着禁步,神情还算淡然,耳垂却已经红透,衬着那张如玉面庞格外动人。
“好看、好看。”谢云流连声赞叹。
确实好看,李忘生心底微甜,这是师兄特意准备的,竹筒边缘被磨去了锋利,摸起来十分光滑,上下所缀明珠亦是色泽上佳,显然皆是上品……似乎几分眼熟。
“认出来了?”谢云流眼神更加柔和几分。
“……是袖角那两颗明珠。”李忘生怔怔道。
他有件衣服,袖角原本缀有明珠,后被师兄摘去。
“给你做赔礼,”谢云流轻声说,“我拿五盏河灯赢来的,那人剑术不行,手艺却了得,我便让他帮忙串了这明珠。”
这是他下山前就想好的,彼时还因为李忘生心中郁结而发愁,想尽办法去哄人高兴,如今却明了根源竟是在己,说话间不自觉温柔许多:
“上次是师兄不对,你心里怎么想的,有什么郁结、什么埋怨,或者想讨要什么补偿,都可以直说,师兄不欺负你。”
李忘生眼捷颤了颤,抿紧了唇。
执剑之人不衣累赘之物,师兄摘走缀珠时说。衣、食、住、行,师兄对他处处用心,远超寻常同门,如今这般,更是让李忘生无地自容。
师兄这样好的人,他却心生贪婪,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肆,逾越界限,实属不该。
李忘生神色微黯,随后又振作起来,浅笑道:“无心之失,何必在意。师兄待忘生如此之好,忘生别无所求了。”
“真的别无所求了?”谢云流反问。
李忘生点头,“真的。”能有如今这般已经足够,盼只盼能一如此刻长长久久。
谢云流笑了笑,看来想让师弟松口,果真非是易事。
“走罢,时辰差不多了。”他朝李忘生伸出手,“入口离这儿有段距离,我带你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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