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里入口在长安城门附近,谢云流与李忘生身穿黑衣,趁夜潜行,隐藏在树影之下。
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路上早已空荡无人,谢云流藏在树后,望了眼身侧的李忘生,小声说,“藏好了,这会儿要是被发现,要鞭笞二十的。”
李忘生闻言,往他身边靠得更近了些,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待更鼓敲过三次,有一束月光穿过云,恰巧照在林中一棵不起眼的古树上,透过斑斑驳驳的月光,依稀可见树身不易察觉的裂缝。
谢云流看了看四周,“走,我们过去。”
他二人猫着腰到那棵树前,沿着树身裂缝,竟能将树皮掀开,露出里面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
“手给我。”谢云流回头瞧了李忘生一眼,“暗道无光,以免走散。”
李忘生不疑有他,当即把手伸了过去,被谢云流紧紧攥住,黑暗中,似乎听到一声轻笑。
两人一同跳了下去。
直直下坠的部分并不长,很快就落到了底。视野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谢云流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后,照了照四周。
一条窄长的石阶出现在眼前,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谢云流与李忘生一同走了许久,隐约能听到一些乐声,越临近终点,听得越真切。到了最后,一扇巨大的城门伫立面前,门后的喧嚣已经震天响,站在此处都能感觉到地面的震颤。
长安里无规无矩,皆可来皆可往。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一同推开了这扇巨门。
城门一开,喧嚣霎时滚滚而来。甜腻的香气兜头而来,让谢云流打了个喷嚏,李忘生眉心一下蹙紧;耳旁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非但难以动听,甚至十分吵闹。一条长长的街巷延伸到远方,看上去与地上的街市相似,可买卖交易的货物却是些见都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地下城没有天,却有人在穹顶泼墨作幕,将一颗颗夜明珠缀于其上,夜幕不落,明月永悬。
来来往往的人都带着面具,衣着各式各样,却不露真容,谢云流与李忘生一身黑衣走在街上,倒也不算奇怪。
“长安里不受朝廷管辖,不认大唐律法,能见到很多平日罕见的新鲜玩意儿。据说这里的美食都是别处尝不着的,有些原料市面鲜少流通,在这里却随处可见。”
谢云流一边走一边道,“等事儿办完了,我们再回来慢慢吃,春风宴已开,我们先去找草药罢。”
长安里没有明显内外城的分界,但随着他们逐渐深入,眼前的景象逐渐变了:
香气慢慢混杂了腥臭,仿佛连灯火也暗了几分,有人大笑着抛洒金银,有人衣衫不整路边□□,有人酷刑虐待奴仆,以听取惨叫为乐……**的展现愈发**,取乐的方式也愈发极端,目无王法、极尽纵欢。
当欲.望没了束缚,人有时也就成了野兽。
李忘生沉默地望着这一切,却忽然被谢云流攥住了手。
“觉得难受就不要看,”他侧头朝李忘生靠了靠,“长安里也就前面能玩一玩。”
“……”李忘生收回目光,笑了笑,“好。”
师兄总会把他当成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天真、不谙世事,作为兄长习惯性地处处护着,但实际上,他并非是在净土中生长,他见过比这些更残忍、更荒谬的景象……他与那些人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他有着师兄无法看透的城府和无法想象的阴暗,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是……有一个看上去干净、温和的模样。
到了春风来山庄门口,附近已经没有什么店家,连灯都没了几盏。高大的朱门外,有一个人持刀站立。
“请帖。”守门人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冷冷道。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将香珠“夭桃”递了过去。
不料对方看过后神色一变,十分客气地俯身行礼,将夭桃还给了他们,将门打开:“贵客,请。”
看来这香珠还是还真是个宝贝。
谢云流冲李忘生挑了下眉,不枉他们费大劲拿到手。
他二人进入后,又有人来到大门前。
“请帖。”守门人冷冷道。
来人从怀中掏出请帖——一块朱底金漆的木牌,上面写了一个“春”字。
守门人验后没有说话,只是打开门,将对方放了进去。
谢云流和李忘生走在长廊里,低声商量。
“这春风来山庄这么大,又没个地图,怎么走。”谢云流瞅了眼旁边的花池,这庄主还挺有闲情逸致,从进门来每一处景都是精心打理。
李忘生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往的人,“这里看似路多,每条路上都有人,但大部分都是通往同一个方向。”
进了春风来,山庄里来往的多是锦衣华服,他们这一身夜行衣的打扮就有些突兀了。
于是他们找了个偏僻的凉亭,将夜行衣丢下,李忘生将禁步的穗梳理好,一回身,便见谢云流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面具,将其中一个递给了他。
李忘生哭笑不得地接过,少见师兄做这么万全的准备。
谢云流戴好面具,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于他而言也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何况此时李忘生在。
正思索着,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谢云流鼻尖动了动,望向远处人影重重的地方。
酒香?
榴花堂。
许许多多的酒缸成排摆开,每一个酒缸前都放了瓢,屋内的人蒙着眼,手中拿着酒杯,一瓢接着一瓢舀,一缸接着一缸喝,有人喝到一半,就一头醉倒在酒缸里,被人抬下去,酒缸里重新换了酒,等待下一个来的客人。
榴花是榴花堂的掌事,她日复一日地看守着这间榴花堂。自春风宴开宴后,这些人每日都来,却每次都铩羽而归,连榴花堂这关都过不去,还吃什么春风宴呢?
榴花坐在角落摞起的酒坛上,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
远远地,见了两个白衣少年朝这边走来。
咦?新面孔?
谢云流与李忘生来到榴花堂门口,见了这一排排的酒缸,不禁愣了愣。
“二位客人也是前来春风宴的么?”
见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谢云流道:“不错,是从这里进么?”
“是,猜过这一排酒,”榴花朝里指了指,“就到下一个堂了。”
“喝酒啊。”谢云流笑了笑。他会。
“是猜。”榴花纠正道,“猜中了喝一杯,猜不中喝一瓢。”
谢云流接过榴花递来的黑布条,“我师弟与我一起,我喝就行了罢?”
榴花应允的很干脆:“可以。”
谢云流将眼蒙上,冲李忘生摇了摇手,“师弟,帮个忙,帮我看着路。”
李忘生顿了顿,上前牵住他的手。
他们今日牵手的次数格外多,而且比以往都要久。李忘生心中生出一丝异样,虽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
谢云流已经弯腰舀了一杯,李忘生也随着他的动作被拽了过去,靠得更近了些。
谢云流闻了闻,肯定道:“兰芷酒。”
榴花点头。
谢云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舀起了第二缸,“苏合香。”
榴花:“不错。”
谢云流喝完第二杯,舀起了第三缸,“琼酥酒。”
榴花挑眉,“猜的挺快。”
谢云流笑了笑,猜酒嘛,他也会。
李忘生牵着谢云流,每猜过一缸就往前挪两步,他们前行的速度比其他人都要快上许多。
又是一杯酒下肚,谢云流已经有点醉了,酒水顺着下颌滑落,弄得谢云流有些痒,他下意识想用手背蹭,手一动才想起还与李忘生牵在一起。
他蒙着眼,略微抱歉地冲李忘生笑了笑,就想换只手擦,不料颈间便有柔软擦拭而过,带着清淡的梅香。
是……师弟的袖角。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忽然觉得醉得更厉害了。他想舀下一缸,可又有点醉,他一停下,就想起师弟刚拿袖角给他擦了酒,师弟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竟然会拿自己的袖角给他擦酒,谢云流一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就站在原地傻傻笑。
李忘生:“……”
这是喝醉了么?
师兄往常酒量比这好,许是这里酒太多太杂,混着喝最容易醉。
他索性扶着谢云流站直,“师兄,歇会儿罢。”
谢云流还能站直,就是不太稳,李忘生没法子,只能主动往他那边靠了靠,让人贴着自己站。
“师弟……”谢云流把头抵在他肩上,“怎么这么好?”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酒气,喷洒在李忘生颈间,李忘生那侧的耳垂立马就红了。
谢云流醉眼朦胧地瞧见了,“你耳朵好红……”
醉酒后的脑子不太灵光,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想不太清楚,下意识用手碰了碰,“好热……”
李忘生忍无可忍地别开脸,不让他再碰自己,“师兄先睡一会儿罢。”
他说得又急又快,仿佛怕再晚一瞬,自己就会改变心意。
见人躲开,谢云流才想起来,师弟脸皮薄,不能太急。
他收敛了自己的行为,老老实实地站着眯了一会儿。
片刻后,谢云流重新抬起头,人已经好了许多。
倚靠在自己身上的身躯突然离开,李忘生霎时清醒,这才发现他们相握的手心已经布满了不知道谁的汗。
李忘生有心想擦,可谢云流握得很紧,没有给他松手的机会。
“清风酒。”
“长春法。”
“蔷薇露。”
“……”
谢云流一缸接一缸猜得很快,他平日就爱好尝天下美酒,见多识广,虽然偶尔有错,但比起别人来实在快上太多。
纵然如此,猜到最后他也有些分不清了,实在是喝了太多酒,他脑子都不甚清醒,猜错的越来越多,只能一瓢一瓢喝得更多。
难怪这屋中进来的人多,可顺利走过去的人没几个。
谢云流撑着酒缸边缘,他已经站不太直,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有最后三缸,怎么也得喝完。谢云流不敢再停下休息,怕又出现方才那种情况,若是再一时大意操之过急,师弟怕是又要退避三舍。
当谢云流眯着眼,舀起下一缸酒时,手腕忽然被握住。
“我来喝罢。”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李忘生。
“不行哦,”榴花摇了摇手指,“只能同一个人。”
谢云流挣脱了他的手,将杯中酒送入口中,“……眉寿酒。”
“很遗憾,”榴花惋惜道,“错了。”
酒液再度灌入喉中,谢云流想,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想喝酒了。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缸酒,谢云流瞧着那坛看不见底的酒水,简直想一头扎进去。
实在是不想喝了。
他已经什么都闻不出来了,只觉酒味冲人,腹中各种酒液晃荡,让他一时错觉自己是个盛酒的酒囊。
他正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劝说着自己,忽然一只手揽起了他的肩。
李忘生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从谢云流手中抽出酒杯。
谢云流闻到那白梅冷香,脑子就转不太动了,他松了手,任由李忘生舀了一杯酒,递到他唇边。
“……”谢云流顿了顿,还是张开口,喝了下去。
酒液咕咚咕咚在喉间响起,谢云流闭着眼,也不去想这究竟是什么酒,他也尝不出什么味儿了。
“师兄。”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是那般温和冷静,“你我自小至今,亲密无间,曾有一次我不愿喝药,你便是如此……”
什么时候的事?师弟喝药一向很乖。
谢云流茫然地想着,小时候?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谢云流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青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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