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回到纯阳宫时,天已经黑透。
他伴着一路灯火,走回居舍,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师弟还没回来?
谢云流想可能李忘生又是去哪练剑了,他正好也有些剑道感悟想与师父说,便也拿了佩剑去往吕洞宾道室。
·
一盏油灯在小几上安稳地灼烧,两杯茶冒着热气,氤氲了这方寸的空间。
这本是纯阳掌教的道室,此刻主人却不在,把这里让给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李隆基盯着李忘生颈间缠绕的绷带,双目沉沉。
“是谁?”
李忘生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误伤,并无大碍。”
他养了有一阵子,此时已经看不出来当时的虚弱与苍白。
李隆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细看。他依旧像儿时那般高大,过来时,扫下一片阴影,将李忘生笼罩其中。
李忘生动也未动,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垂着眼,任他打量。
“竟然是伤了腺体……”
李隆基看了一圈,单指轻轻挑开他后领,眯起眼,“那人是想要你的命。”
“他也是无心之失。”李忘生平静道。
“无心?”李隆基气笑了,“这跟刀刃划喉有什么区别?”
绷带厚厚裹了几层,他看着心疼,碰也不敢碰。
“我送你入道,是希望你远离是非,不是让你来受委屈。”
李隆基深深吸了口气,收回手,“幼明,你自幼聪慧,如何看不出,这分明是推脱?”
“他已经待你如此,你又何必回护?”
李隆基是动了真气。
他深陷囹圄,困囿多年,本是不愿李忘生跟着他吃苦,才让他远离俗世,过清净生活,却不曾想在这看似纯洁的雪山之上,竟也有人敢打李忘生的主意。
呵。
“告诉我是谁。”李隆基淡淡道。
“你是纯阳宫二弟子,这事瞒不住。”
“他确非有意。”
李忘生意识到他认真了,解释道:“只是遇上燎期,难以自控,才误伤了我。”
李隆基听到是燎期,怒色稍霁。
至少不是存心。
转而又冷哼一声:“——谢、云、流。”
他一字一顿念着这个名字。
就算燎期,能伤到李忘生的人有几个?李忘生不是任宰的羔羊,只可能是对方在他之上。
谢云流。
纯阳宫的大师兄。
“当初你尚年幼,我见他会特意去逗你高兴,便想,或许你也需要这个玩伴。”
李隆基缓缓道:“但他既然伤了你……”
李忘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皱了皱眉:“既是无心之失,便不必追究。”
“不必追究?”
李隆基重复了一遍。
“……此事我亦有错。”
那烧灼全身的情.欲、难以抵御的快感、无法遮盖的狼藉还在眼前回荡,人人都在责怪师兄,却无人对他进行讨伐。
师兄是出于无意误伤了他,他却在清醒下玷.污了师兄。
李忘生攥紧手,情绪低落下去:
“别再追究了……”
他终是低下头,恳求似道,“……王兄。”
谢云流刚到道室前的脚步一顿。
这话语里的为难和恳求他听得真真切切。
李忘生伤处未好,本就无法释放信香,对方的信香还毫不收敛,把李忘生整个完完全全地笼罩在内。
——有人在故意刁难李忘生。
本能比脑子转得更快,谢云流不及细想,冷铁的信香就先气息一步扩张出去,直直碾向对面:
哪里来的宵小,也敢欺我师弟?
李忘生沉在自责的情绪中,尚未回过神,李隆基却敏锐地抬起头。
冷峻的信香带着浓浓的敌意扑面而来,气势汹汹。
他不知来人是谁,但明显来者不善。
李忘生腺体受损,嗅觉至今未恢复,闻不到这股凛冽信香,自然也察觉不到这股敌意。
那就是冲他来的了。
李隆基朝门缝处的阴影瞧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释放更多信香。
他年纪最长,又经历诸多坎坷,信香沉淀出了一种酒似的醇香浓厚。
雍容厚重,寸步不让。
他的信香漫过无知无觉的李忘生,与门口的谢云流不避不让对上。
——正式宣战。
谢云流心中冷哼一声,索性收敛起自身气息,单纯以信香与对方一较高下。
信香强弱受诸多因素影响,可他二人皆为人中龙凤,一时之下竟难分伯仲。
两股强大的天乾信香在空中对撞,切磋震荡,敌意浓烈,隐约生风,连桌上的灯火都跟着摇晃几分。
剧烈晃动的烛火惊醒了李忘生,他后知后觉抬起头:
“王兄?”
他一出声,正在胶着的平衡骤然打破,较劲的两人一惊,同时收回信香。
谢云流立即将气息藏匿起来,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
李隆基微笑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没什么,”李忘生莫名回头望了一眼门的方向,“刚刚好像有风。”
“风来不是常事?”
“……是。”
风是常客,李忘生却在风里想起了他的师兄。
夜风微凉,天色已晚,不知师兄下山可归?
李隆基却在这时问:“还没有问你,你是分化成了天地何者?”
李忘生一心二用,一边惦念着谢云流,一边答道:“天乾。”
“天乾。”
李隆基点头,“不错,我李家一脉皆是天乾。”
他话刚说完,忽地想起什么,把目光投向门外。
“幼明,你旁的可有伤?”
燎期的天乾像一头只有本能的野兽,占有欲、征服欲等都膨胀到极限,毫无理智约束。
天乾对上燎期天乾,往往非死即伤。
“……”
有,许多的抓伤、掐痕……还有吻痕。
李忘生沉默片刻:“些许擦伤罢了。”
李隆基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只是擦伤?”
李忘生回避他的眼睛:“只是擦伤。”
“伤在了哪儿?”
“……”
李忘生顿了一下,“腰、腹……等多处。”
李隆基冷笑一声,“是全身各处罢?”
“没死也丢了半条命,是不是?”
李忘生静了静:“是我自作自受,不怪师兄。”
动心的是他,纵容的是他,自投罗网是他,自甘深陷也是他。
这事怪不得谢云流。
他轻轻叹了口气:“别再问下去了。”
“王兄。”
谢云流在门外,握紧了拳头。
他从来没听过李忘生这种语气。
像是有点委屈,又有点不曾言明的伤心。
尽管还是含蓄内敛的,可对李忘生来说,几乎已经算得上直白。
如此坦率的,不加掩饰的……示弱。
把自己的弱势、弱点表现出来——以李忘生要强的性子,他的示弱,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坦诚和依赖。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别为难我了。
“……”
谢云流悄然敛起自己的气息,沉默地站在门外的阴影里。
李忘生从来不会对他这样。
李忘生对着他的时候,问什么都说好,只字不提自己的难处和苦楚。
在他面前,李忘生永远都是独当一面、沉稳周全的。
他每次都说着师兄剑法卓然,但谢云流知道,李忘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否则他不会把差的那一招,练上千遍万遍。
师弟看似温和,为人谦虚,甚至到了迁就的地步,但骨子里,他从不对任何人示弱。
他像白梅一样,有种冷漠的高傲。
他永远依靠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永远不依赖任何人。
包括他谢云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忘生把天道学了个十成十,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也就他占了自小到大的便宜,李忘生对他总会比对旁人亲近许多。
谢云流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今日他才知,还是他太得意了。
原来有比他更亲近的人,哪怕多年不见。
谢云流转头离开。
——王兄。
他当然知道李忘生喊的是谁,是他那个捉摸不透的兄长,那个把李忘生逼到少年老成的那个人。
李忘生不肯和他说,转头却在李隆基面前难过。
七年了,师弟还是更亲他那个兄长。
也是,毕竟人家是亲人,一家的,就算多年不见,那也是亲的。
可是……
可是他们日日朝夕相处,真心以待,就一点也比不上从前那几年?李忘生对他,就不肯依赖哪怕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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