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后,谢云流一拉开门,就见季映和俞许在门口等着。
季映看都不看他,目光直接越过他找寻屋里的李忘生,见人全须全尾安然无恙才稍稍放松了些。
谢云流侧身挡住他视线,将刀扔怀里抱着:“有事么?”
季映瞪了他一眼,“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谢云流闻言,脸色有些古怪。
俞许在旁边轻咳一声。
季映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补了一句:“你没伤到他吧?”
……怎么听起来更奇怪了。
这时李忘生走过来,温和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季映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你是自己愿意的么?你若是不愿,我可带你离开。”
李忘生疑惑,但他看出了这孩子脸上的担忧,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虽然不知道你指的什么,但我并没有被人强迫,你可以放心。”
季映急了:“但这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一个人在外面……”
“小央。”俞许突然出声,截住了他后面的话。
他盯着谢云流,粗粗一看或许还看不出来,但细看之下,谢云流的容貌似乎比之前年轻些许。
季映转头看去,却见俞许低头抱拳,对那个人道:“师弟身体抱恙,难以独行,还请前辈将身份亮明,让我二人放心。”
谢云流抱着刀不辨喜怒:“若我拒绝呢?”
俞许头都不抬,语气却加重了几分:“我纯阳弟子在外,绝不会让同门受欺。”
谢云流不答。他身形未动,周身压迫却越来越强。
俞许抱拳的手都在颤,但仍然坚持。
季映虽然没有直接感受到,但看俞许的反应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就要炸毛,却有只手横伸出去,在他之前扶住了俞许颤抖的手肘。
那只手看着白皙纤细,却非常稳,在这等强压之下,动也未动。
季映缓缓转过头,见旁边这个玉一样的师弟面色平静,眼神澄澈透明,丝毫不显吃力。
“师兄。”他轻唤一声。
泰山一样的压力瞬间消失,俞许身形一晃,差点摔倒,被李忘生的手及时稳住,这才发觉冷汗已经打湿了鬓边。
“多谢前辈……”俞许喉结动了动,朝李忘生瞧了一眼。
看来这个师弟也不简单,他们俩此次怕是多此一举了,只是……
俞许又多看了李忘生几眼,总觉得这师弟的神情与像掌门师祖太过神似,简直就像是……
掌门师祖如果有年轻时候的画像,恐怕就是长这个样子。
季映已经拉起俞许的手,急道:“师兄,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俞许摇了摇头,朝李忘生郑重一拜,“多谢师弟。”
李忘生摆摆手,他已经弄明白了这两个小家伙在担心什么,“不必担心,他不会害我。”
他有些好笑,又觉得温暖。以他的身份,大多是他守护纯阳,保护弟子,少有这种受弟子保护的时候。
他欣赏地望着这对师兄弟,当初在他的苦苦支撑下才勉强存活的纯阳宫,终于还是慢慢长成了高山雪松,如今弟子出门在外,懂得互帮互助,行侠仗义。
他很是欣慰。
以前以纯阳掌教的身份,有些事只能从他人口中得知,此番亲历一遭,才真觉得,他可以松口气了。
谢云流望着他二人,忽然问季映,“小子,你说你是静虚弟子,你师父是谁?”
季映也明白自己可能闹了个乌龙,不情不愿地朝他抱拳:“师父洛风。”
谢云流原本平静的目光骤然消失。
“师兄,你何必下那么重手?”
去万花谷的马车上,李忘生叹气:“方才分别时,我见那孩子头侧微微鼓起,估计消肿要些时候。”
谢云流冷哼一声:“没大没小,做事冲动,若今日碰上的是别人,他俩岂不危险?就当给他们长个教训。”
李忘生轻笑:“师兄既是好心,何必黑着脸吓他们?”
谢云流目光微动:“怎么,你也觉得可怖?”
李忘生瞧了他一眼,忽然笑出声:“师兄当忘生是小孩子么?”
谢云流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忘生看着他,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师兄也不必小心翼翼。”
谢云流意识到了他将要说什么,不发一言地望着他。
“忘生知晓师兄面冷心善,为人至情至性,不愿亏欠,”李忘生像是无法承受谢云流那样直接的目光,低垂了眼,“但当年情况复杂,对错难辨,洪流之下,任谁也一人难全。”
自这次再见后,他们心照不宣的都没提起当年旧事,哪怕各自在心里翻到绳断,也从未开口说一个字。
像是不提,他们就可以不去面对,就可以假装忘记了那些伤疤,暂时做一对互敬互爱的师兄弟。
——但怎么可能呢?
随着李忘生话音落下,维持多日的表面平静被揭开,这些陈年旧疤终于摆在了面前。
谢云流面无表情,底下握刀的手却悄然攥紧:“你想说什么?”
李忘生顿了顿,斟酌再三,才缓缓道:“忘生以为,师兄不用过多在意,也不必觉得愧疚或亏欠。”
“你想一笔勾销,恩怨两清?”谢云流说话从来不会委婉,尖锐如利刃,明明伤人也伤己,可他偏要如此直白:“我不想误会你,你把话说清楚、说明白,不要给我留有误会的余地。”
李忘生抿了抿唇,有些话他确实说着十分艰难:“师兄不必因心怀愧疚而做到如此……相待。”
谢云流看了他半晌,淡淡道:“我不是仅因愧疚而如此。”
李忘生一怔,抬眼去看他,谢云流却像是乏了,闭着眼往后一靠,再不说话。
到了万花谷之后,谢云流神情一直淡淡的,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不明白李忘生来此做什么,只是见他从去见裴元开始,就有些紧张。
“你在紧张什么?”在屋里等待时,谢云流忽然问。
李忘生逆着光看向他,忽然展颜一笑,眼圈都有点发红。
“风儿醒了。”他说。
谢云流怔愣在原地。
“醒了有半个月,刚能下地走动。”裴元带他们去后面一个单独的院落。
谢云流一路恍惚,机械地跟随李忘生身后。
到了门前,李忘生瞧了他一眼,与裴元停了下来。
谢云流做梦一样地推开门,天光倾泻,院落里站了个青年,正在弯腰晒茶叶,听到动静,还未回头先笑道:“裴大夫——”
谢云流眼眶蓦地红了。
曾经只在梦里见到过的、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本以为这一世师徒缘就那样断在了十二年前。
“师父……”洛风眼眶也红了,他扶着石桌,胸膛急速起伏,本想说话,结果一开口,忍不住咳了几声。
裴元快步上前扶住他,手按在左胸前:“放缓吐息,平复心绪。”
他瞥了一眼谢云流,“病人情绪不能波动太大,请二位先出去。”
谢云流头一次被人轰出门还难得没有发火。
他站在墙边,仰头眨掉眼里的湿意,半晌才开口:“你一直知道?”
李忘生同样眼底发红:“之前一直昏迷,苏醒可能不大,所以没告诉师兄。”
谢云流拍着他的肩,将人按进怀里,短暂抱了一下,分开时已带哽咽:“多谢。”
洛风是纯阳宫建成那年谢云流捡到的,纯阳有多少年历史,洛风就有多大。
纯阳宫刚建成的那段时间,纯阳事务很多,作为大弟子二弟子的谢云流及李忘生整天都很忙,但洛风的一切都是由他俩亲手照顾的,从未假手于人。
谢云流离开中原的时候,洛风才八岁,后来再见到洛风的时候,他都长大了。
“风儿一生只为师父而生。”
那日话语还犹在耳边,留不住的人,终究还是留住了。
谢云流望着沉默的李忘生,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年岁里,这个人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次失望,像等他一样,等着一个可能不会醒来的人醒来,等着一个可能不会回家的人回家。
“师弟,”他哑声道:“你们当时是用了什么办法?”
能做到这个地步,必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代价。
李忘生有条不紊道:“风儿起初伤势太重,自身无法恢复,以名贵药材辅以纯阳功法助他续脉,五年后,只以纯阳功法助他自愈即可。期间多是裴元大夫照料,忘生则是每年此时前来。”
难怪收到消息说纯阳掌门每年冬腊月都要闭关一段时间。
谢云流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每次前来,要消耗多少?”
李忘生顿了顿,如实回答:“消耗过半。”
“……”
谢云流说不出话。
竟然是这样庞大的消耗。
以李忘生的修为,一个绝顶高手一半的内力,持续十多年的投入,才把风儿从生死线前拉了回来。
难怪烛龙殿他会被擒,这样大的消耗,需要很长的恢复期。
“你为何不早与我说?”
哪怕他们一人一半,也好过一个人独自承受。
“若是最后醒不来……”李忘生轻声道:“师兄岂不是很伤心。”
所以他选择独自承担,独自承担所有消耗,独自承担所有风险,独自承担失败后果,只在成功后将果实与他分享。
都说同甘共苦,他这师弟仿佛只会同甘。
苦都被他自己咽下去了,一声也没见他吭过。
谢云流眼底发红,感受着心口传来的钝痛,拂开他肩前的发丝:“那裴元定然医术高超,那……他能把你的经脉恢复么?”
若是能把李忘生经脉接上,他就能再次聚气修炼内功,就算重新接上之后功力恢复不到从前,还有他呢。
李忘生这样的一个人,谢云流不相信他会没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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