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谢云流将那枚玉佩转交给李忘生,同他一起去了约定的地点。路上谢云流好奇这事,就问了一句。
李忘生长叹口气,说起了他的身世。
李忘生拜师的时候,谢云流就跟在师父身边,知道李府是大户人家,但入门不问前尘,谢云流没有细问过他。
当今皇室李唐一家,有许多支脉,其中李忘生本家是较远的一支。
李府已经和皇室远到扯不上关系,但又确实有这么一点血亲在,李忘生小时候,和一些皇亲国戚打过交道,这故人就是其中一位。
彼时李忘生还很小,冬天裹成一团笨手笨脚的,差点掉池里,被这人救过一回,对方正因为升迁之事处于苦闷之中,顺手捞了这个冰雪团子一把,见李忘生眉心朱砂,颇有出尘仙气,便笑说若以后有难,要小仙人也捞他一把。
后来李忘生入道,不再过问一切俗事,那日又见故人,才想起还有这一诺。
故人原本有心入仕参政,后来钟情一人,加之时局混乱,继续下去难保自身,便产生了急流勇退的想法。
然而他没这个机会。
他有心退出,却有人要斩草除根。他迫不得已遁入空门,保全自身,也以免牵连家人。
可当时情况太过危机,他来不及同爱人商议,之后又一直被人暗中监视,以至无法如实相告。
女子起初愤怒,后来哀怨,她不知缘由,自行查证,猜了个**不离十,但女子性格刚强,拒绝采用这样迂回的韬光养晦,想与他直接离开逃亡。
而故人始终不愿。
两方执着各自考量,最终拖垮了身心,双双入魔,溺于幻境,再不复醒。
谢云流听完后,很是唏嘘。
他想起那日和尚说,“我只想她好好的,平平安安”,只是想这人太窝囊,做事畏畏缩缩的,就算是李唐皇室,也总有手伸不到的地方,带着人远走高飞就是,这样躲躲藏藏要到什么时候?
倘若明明相爱,却还要装作一辈子的陌路人,那还算什么夫妻?
李忘生叩开槐树西边小院的门,开门的是个老妇人,李忘生将这枚玉佩交给她。老妇人接过,落下泪来,说可怜我们小姐,一出生就没了爹娘。
院里传出婴儿的哭声,李忘生默哀。
谢云流拉着李忘生往回走,李忘生一路都显得失落。一是故人陨落,二是爱侣落得如此下场,令人惋惜。
李忘生从小在类似的环境里长大,明白故人的选择和做法。规矩法度刻入骨子,说话做事前皆需三思,说话习惯委婉曲折,做事以周全稳妥为上——这样的人,做不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喜怒爱憎都不能轻易出口,情深难寿也是悲哀。
原本两人都是锦绣年华,也非无路可走,最后却成了死局,留了个孤零零的孩子。
李忘生叹了口气。
若是两人同心,共苦也可视作同甘;可若两人殊途,不如放手,与其强求到底、彼此折磨,不如相忘江湖,各自天高海阔。
……
陈年旧事如同烈酒,在李忘生算不得稳固的心境中火上浇油。
他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近乎悲伤地在谢云流身上伏下。
胸膛这里一如落水被救起后那样温暖,李忘生想着,为何,为何他们也走到了如此结局?
他除了太上忘情一道,找不出第二种渡过心境的办法,可是,可是他怎么忘得掉?
他将天涯此时戒戴在手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个人,在他独自支撑的那些时日,心里有份念想,就还有希望;可师兄已另立宗门,他亦达到自身大限,他再继续执着下去,就只有身死道消一途。
他把天涯此时戒摘了下来,物归原主,师兄不会再回来了,他也该放弃了。
放下执念,才有往前走的可能,否则,他连纯阳也要失去了。
曾经他想,师兄如此恨他,纵然他一往情深又有何用,只是自寻烦恼罢了。
纵然以后误会解开,师兄不再恨他,可他依然是自浪自荡、逍遥自在的人,又何必拿感情去困住他,不如就此放手,对他们双方都好。
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最后这段时间也就不必了,或许这样,日后他走了,还能再那人心里留下一个笨拙却勤恳的形象。
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朝夕相处过的师弟,曾经想得多荒唐。
谢云流被胸前的重量惊醒,见是李忘生,迷迷糊糊地摸了摸他的头,似乎还沉醉在少年时的梦里,安抚做了噩梦的小师弟:
“师兄在,不怕……”
他嘟囔了两句,手就搭在李忘生的肩上,又睡着了。
李忘生鼻子发酸,闭上了眼。他们只有在梦中、在回忆里,才能做回当初的师兄弟,清醒时,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补偿和躲避。
是的,李忘生想躲。若不是他现下没有内力,跑不了,他大概已经缩回了纯阳宫。
谢云流对他越好,他就越难自持,他越动心,就越无法太上忘情。
他既无法放任自己沉溺,又无法做到清静忘情,两边拉扯,始终煎熬。
他的沉沦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消耗。
可悲的是,他无法停止。
李忘生暗自神伤,不知何时睡去,身下的胸膛愈发火热,逐渐到了灼人的地步,才蓦然惊醒,发现周围一片暗红,四处流动着滚烫的岩浆。
寇岛……宫中神武遗迹。
李忘生心发狠地痛起来,没来由的心慌,好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掌门师兄?”
身旁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李忘生转过头,看到于睿和卓凤鸣正担忧地望着他。
“……”
李忘生缓缓将视线移回正前方,见到剑已出鞘、怒发冲冠的谢云流。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但此时此刻,他能说的话只有很少很少、很局限的那么几句。
谢云流指尖捻了捻,轻易穿透而过,他没有实体。
他神色复杂地抬头,望着身前的【谢云流】。
他方才还在睡梦中同师弟共枕依偎,却转眼到了这里。
又是灵台幻境。
“大师兄,你离开华山多年,师父和我都时常思念于你,今日忘生请了各派同道来此,便是想请他们为当年之事做个见证。”
这个开场太过刻骨铭心。
谢云流瞳孔一颤,他迈出僵硬的步子,见到年少的李忘生,和于睿祁进等人。
那……谢云流立即扫视四周,寻找一个身影。
【谢云流】怒道:“李忘生,你这貌似忠厚的奸诈小人,当年便是如此蛊惑师父,害得我叛下华山,远走东瀛,今日又将我藏身之处泄露给他人,你可还有话说!”
即将失去的感觉来越强烈,李忘生按捺下焦急,解释道:“大师兄,当年我找师父密议之事,乃是为你找寻脱难之法,并非是要将你交给朝廷,你只听得只言片字,着实乃是误会了。”
谢云流找到了洛风,这孩子站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谢云流】。他出走之后静虚一脉的处境不好过,但纵然风霜雨雪,风儿还是长成了芝兰玉树。
谢云流眼圈发热,自神武遗迹后,他便只能在梦里见到这孩子,此时在师弟的灵台幻境,竟然又见面了。
——洛风是他们心**同的一道伤。
李忘生袖中的手攥紧,语气低了下去:“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以至两鬓生霜,只盼有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师父也为此难过的紧。”
虽然难过,但话一出口,他就预感对方不会信。
果不其然,【谢云流】道:“休得巧言!我观你此次行事,便可知当年之奸猾,可叹当年同门数载,一直以为你忠厚老实,什么事都先于你商量,却换了背后一刀!”
他恨得咬牙切齿:“谢某不怪师父,这仇恨却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谢云流听见这话一怔,视线慢慢转向李忘生,却见他眼神中的期待瞬间黯淡,眼里的痛楚满到快要溢出来,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谢云流】,不肯移开。
无声动了动唇。
谢云流瞳孔一缩。
他说:师兄总是不信忘生。
洛风此时向【谢云流】跑了过去:“师父,这机缘来得不易,不如先听师叔说个明白!”
李忘生眼神触及洛风,忽然一震,条件反射一样按住了一旁祁进握剑的手。
祁进惊诧:“掌门师兄?”
李忘生却没作解释,只是盯着洛风。
风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风儿了。
心魔只攻他心中弱点,然而此时,这道伤远不如之前那般伤筋动骨。
李忘生按了按心口,眼底的赤红慢慢褪去。
风儿已经沉睡了几十年,不知这次能否醒来。
他每年都会孤身前往万花谷,一直想方设法续着风儿的命,虽然命是续下来了,人还一直未醒。
按之前裴元大夫的说法,这次他就该醒了。
以及,此次他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走吧。”李忘生怅然道。
谢云流原本提防祁进,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李忘生却已经转过身,打算离开。
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了。
若是他不执意想要师兄回到纯阳,想要他们都留下来,或许当初事情不会变成那个样子,风儿也不会沉睡不醒。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奢求的。
情深会成为枷锁,困住自己,也锁住对方,师兄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不该为情所缚。
“忘生!”谢云流大喊道。
李忘生脚下停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谢云流眼睁睁地看着李忘生的身影逐渐走远,四周慢慢暗了下去,流动的岩浆冷却后凝固成金色的绸带,镶嵌在视野的边界。
黑暗给李忘生一行拉上了谢幕,岩浆化为台上与台下的界线。
旁观者终究只是旁观者,无论他如何叫喊,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灵台幻境的主人想做什么,谁都改变不了。
哪怕是他谢云流。
“你什么意思?!”
谢云流醒来后,立即翻身制住李忘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谢云流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只知道他本能地不想接受:“你给我说清楚!”
李忘生苏醒比他要慢一些,等他疲惫地掀开眼,就觉得肩头被抓得生疼,他忍不住蹙眉:“什……”
谢云流一见他神情,下意识松了手,却仍然不依不饶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忘生身子一僵。
谢云流忽然想起,李忘生是不知道自己进入过灵台幻境的。
心魔呈现的都是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李忘生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
“我说了什么?”李忘生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然而他身体却没有丝毫放松。
“……没什么,”谢云流静了片刻,缓缓放开他:“我做噩梦了。”
他重新躺下,过了一会儿,才感觉身旁的人慢慢放松下来。
“梦是假的,何必较真。”他听到李忘生说。
也对。
忘生在灵台幻境里避免了风儿的意外,却要他们走,让他们离开。
甚至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他自己先行离场,一刻都不愿意多待。
——他已经不想再等着谁回纯阳了。
师兄总是不信忘生。他说。
他当是厌倦了一遍遍重复解释、一遍遍争取挽留……空等半生,一世蹉跎,他放弃也是应该的。
谢云流想。
他早点放下遗憾,也能少生些心魔,更早达到太上忘情,更早得道升仙。
他该是无牵无挂。心境本就修炼不易,若是自己再拿少年时那点心思去扰他,岂不是又坏了他清静。
谢云流竟然有些庆幸这些年自己不曾向他表明心意。
师弟那样一心向道的人,不该为情所扰。
风吹窗外,隐约听见簌簌的响声。
塌上的两人各自相背,各怀所思。
师兄自由自在,不该为情所缚。
师弟一心向道,不该为情所扰。
——于是,他们画地为牢,一个将自己困在了雪山之上,一个将自己困在了红尘之间。
红尘人不敢打扰仙客的清净,山上人不愿束缚人间客的逍遥。
阴差阳错,蹉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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