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来纯阳,已是十二前的事了。
谢云流来时未经山门,此时亦不愿惊动寻常弟子。他遥遥望向太极广场,熟悉的蓝白身影充斥其间,或两人切磋,或独自练剑,或来去奔忙,一如曾经的模样。
太极广场的每一块石砖都是他看着铺下的,哪里有裂痕、哪里缺了角,他都一清二楚,有些甚至是他自己劈出来的痕迹。
那时他常常偷懒不想早起,却总是会被李忘生叫起来练剑;师父每次叫他俩扫雪,他都是边扫边玩边逗师弟;他曾在论剑台练过一宿的剑,在思过崖的雪地里画过乌龟,万象森罗的猛虎见了他就跑,雪竹林里他和李忘生一起栽种过竹子……整个纯阳宫,没有一处没有他的足迹。
……也罢,俱往矣。
谢云流收了心神,见李忘生说是四处走走,却是目的明确地选了方向,也不做声,只在一旁跟着。
纯阳多山,路也陡,又有雪层覆盖,是以纯阳弟子大多不走路,直接运起轻功来回。
然而如今武学至臻化境的纯阳掌门与刀宗宗主,却选择了最朴素的方式,沿着陡峭的山路,并肩而行。
出门时李忘生没带拂尘,而是拾了把伞,他未着掌门服,仅是普通弟子打扮,素伞撑开在头顶,天上弟子来来往往,竟也没人认出他们。
脚下积雪嘎吱作响,谢云流呼出口白气,避开李忘生的手握上伞柄:“你有伤,我来撑罢。”
李忘生也未坚持,自他掌下松开手。
谢云流便将伞柄又往底拿了拿,顺着方才的话道:“你先前闭关时可是遇到了什么?竟惹得如此内伤。”
他先前查探过了,是运功时真气走岔,导致部分经脉受损,因为醒得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只需静养即可。
这种情况对习武之人来说十分常见,尤其是初学者,尚且对真气导引不熟练或是不熟悉经脉的位置,极易出现这种情况。但以李忘生的修为,不可能是这种原因,只能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李忘生静了片刻,叹息道:“心魔作祟,灵台不稳。”
差点殒身。
他之前真是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若不是最后那缕风让他察觉到身处幻境,一旦神灭,能否醒来就不好说了。
这内景经三重往四重的精进之路果真危险。
谢云流却意外:“心魔?”
心魔因执念而起,或郁结、或怨恨、或痛失,求不得、放不下、看不开、走不出者,执念过深,皆可成魔。
可李忘生有什么心魔?
谢云流握伞的手紧了紧,李忘生这性子温吞如水,向来通透淡然,他怎么会有心魔?
心中快速将他所交所历挨个过了一遍,也没发现何人何事能成他的心魔。
自己竟然不知道李忘生还有执念。
谢云流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可李忘生手藏袖中,神色平静,显然不打算多说。
谢云流只得按下心中烦闷,却又想起另一事,“你是否还要再度尝试?”
“自然。”李忘生点头,“待过些时日内伤养好。”
谢云流单刀直入:“届时心魔能破?”
李忘生垂眸:“尚且……未知。”
谢云流不赞同:“既然如此,何必急于一时?”
李忘生却自袖中抽出手腕,伸至他面前。
谢云流将伞换给左手,右手搭上他腕处,当即面色一变:“怎会如此紊乱!明明你昏迷时还算平稳,不至于此……”
李忘生叹了口气,“自我醒来至今,便觉坐忘无我运转愈发不畅,似是经脉严重受阻,气海也翻涌不定。”
谢云流面色越来越差:“又是走火入魔之相,可你此刻分明清醒……”
李忘生凝望他侧脸,喃喃道:“……谁知此刻是真是幻……”
谢云流顺着手腕往上,突然去握了他的手,只觉冰凉一片:“……这么凉,你倒是早说冷!”
李忘生像是被他手上暖意惊醒,神情一敛,抽回了手,“初始尚不觉,只是愈行愈寒。”
谢云流收了伞,“别走了,你要去哪,我带你过去。”
“……”李忘生望着他,知道拗不过,顿了顿,沉静道:“非鱼池。”
非鱼池这里谢云流常来,曾经。
那时候太华龟还不是老龟,谢云流经常来给它喂吃的。
五十年过去,人与龟都老了。
谢云流将李忘生放下来,李忘生咳了两下:“有劳师兄。”
谢云流背在身后的手指尖摩挲,还在回味刚刚的接触,他很久没有与人用过双人轻功了。
东瀛也好、舟山也好,很难再有华山如此之高的地势,他创立刀宗轻功之时,总是会想起在纯阳的逍遥游,想起……曾经与李忘生相互追逐过无数次的千山月下霜。
年少时没少与李忘生双飞,但那时少不更事,就算他胆大包天,有些事也难免畏手畏脚。
后来分隔两地,恨了半辈子,才隐约发觉真相,再回头想当初双飞时的心思,就只剩怀恋和遗憾。
他把这些投入到刀宗的双人轻功中,创出来的轻功杀伐果断中又带有一丝柔情,他最后也没有把那部分去掉。
刀宗的双人轻功既是并肩携手,也是交付信任。方才李忘生将刀交回他手中,目光相接之时,谢云流感受到百倍千倍于创立时的悸动,彼时是空想,此时人就在眼前,像是那些怀恋和遗憾终于找到了要交付的人,他情不自禁地揽上面前人的腰,却明显感觉到李忘生身子一僵。
先前过于投入,谢云流这才想起来实际情况,落地便松了手。
若非他不愿,谢云流真想就这样一直搂下去,地老天荒,再不松手。
“师兄。”李忘生朝非鱼池旁的老人行了一礼,而后望向他,“这是师父。”
谢云流怔愣在原地。
“师父飞升后,留了肉身在此,神魂游迹江湖,偶尔一现。”李忘生低声解释道。
谢云流行了个晚辈的礼,将山石道人的须发整理好。
他们站在池边,看太华龟浮浮沉沉,就像当初他们在这里看过同一轮缺月的圆满。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谢云流声音很轻:“纯阳的雪……还是旧时的模样。”
李忘生将手至于袖中御寒,也悠悠道:“而后的弟子也如我们一般,时常扫雪、静坐、来喂养这太华龟。”
有时见着了,恍惚还以为在当年。
谢云流听懂了他未说之言,沉默片刻,却忽然道:“你可恨我?”
李忘生眼睫一颤:“怎会。”
“那你睁眼时,为何见了我却露出那般神色?”谢云流向来直言不讳。
李忘生望着池水,避开他的目光:“……幻境所扰罢了。”
谢云流盯着他:“你在幻境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心魔乃是一人之弱点,这话若是放在寻常人之间,便问得十分不合适。
但谢云流也自知如今不是以往,多补了一句:“可有法让我帮衬一二?”
李忘生闭了闭眼,冷言冷语仍在耳边盘桓不去:
『你这掌门之位做了这么多年,如今我也不稀罕。倒是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你还剩几斤几两,可还能配得上这纯阳掌门之位?』
谢云流从地上拾了捧雪,捻成雪团,弹进池水:“你坐镇纯阳掌门多年,大小事务,繁杂多乱,自是劳心劳神。我立刀宗之后,才知晓其辛苦。”
一模一样的声音说:『李忘生,你果然不配。』
“刀宗以武为尊,便少了许多俗事,纯阳宫为国教,与朝廷往来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雪团融入池水,慢慢消融,化而为一,谢云流望着消失的雪团,缓缓道:“少时不曾知,如今尚且尝过一二,便知其难……你着实不易。”
偌大纯阳宫,繁荣至今,要花多少心血。
“而今既有武道机缘,若是囿于心魔,未免太过可惜。”谢云流正色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耐心地、一句一句地跟人讲明利害了。
他深知如李忘生这等修为来之不易,天下又能有几人,若就此折在这里,实在太过惋惜……何况,他还有私心。
李忘生仍是望着池面,眼神却没聚焦,萦绕脑海的幻觉慢慢散尽,真实的声音逐渐清晰:
“我知晓你素来不愿劳烦他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身陷囹圄,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谢云流道:“若我能帮你一二,也算避免一桩憾事。”
——云开雾散。幻觉消失了。
融化雪团的池水撞在岩壁,水声泠泠,如同碎玉。
李忘生眼底一片清明。
他也揉了一团雪,弹入池中,有意无意,比谢云流弹得更远。
谢云流看了眼漂浮水面的雪团,又去瞧李忘生。
李忘生却对他低了头,苍老的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多谢师兄。”
夕阳西下,谢云流久违地又一次站在剑气厅。望着架上摆放的多把好剑,忍不住轻轻抚摸,眼中深藏眷恋。
他亡命天涯的时候,需要以更小的体力消耗应对更多的敌人,所出剑招也越来越简单,最后几乎达到一击必杀的地步。
剑作为兵之君子,逐渐不再适应这样每次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打法,后来他换成了刀。
谢云流自剑法开始,以刀法立宗。剑与刀,一个陪了他前半生,一个将伴他后半生。
他喜好名剑,恩师曾给过他许多,他自己也搜罗了不少,都放在这剑气厅内。
这里罗列的是名剑,是宝贝,也是他那段明亮与晦暗的过往。
月圆月缺可算得上圆满?
谢云流不知。
他有遗憾,但他无悔。
今日在非鱼池,李忘生告诉他,灵台幻境里,他见的是刀宗,和刀宗宗主。
难怪他会那般痛苦。
谢云流霎时明白那一眼的缘由——本是师出同源,却最终分道。
……他也痛。
但世上没有回头路,他只能向前。
谢云流不是一个会被过去所困的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身后孤立无援,只能凭着手中一剑一刀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他知道身后有人在等他,但他不能回头。人性的软弱只在一瞬之间,他但凡有一丝心软,这身后的滔天巨浪就会将他吞没,可能还会波及他人。
他只能向前、向前,离家越来越远,走到无人可及的地步,走到群山之巅,他终于可以回头看一眼的时候,才发现他身后也聚了一群人,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也为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开拓了生存空间,于是他有了新的责任和牵绊。
谢云流答应李忘生替他护法,待他成功突破后便离开。
往事木已成舟,再见也是徒增伤悲。
免得惹人伤心。
在这之前,他暂住回了剑气厅。
谢云流一反常态,终日闭门不出,许是这里封存了太多记忆,他难得安静了下来。
李忘生把消息封锁得很好,除了几位真人,纯阳上下都没有惊动。
纯阳宫内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他,谢云流本也无意与他们打交道。
剑气厅先前毁坏,按原样重建后,他们将剑气厅空了出来:桌椅摆放都还是原来的位置,有弟子定期打扫,一尘不染;笔墨纸砚摆放整整齐齐,架上的书籍也一个不少,甚至还有几本后来新修订的典籍;陈列的宝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在——只是,太整齐了。
整齐到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当初这里的主人离开,将这里的生气也带走了。
如今谢云流一个人站在其中,感到一种难言的萧索。
夕阳自窗外斜照进屋内,照在谢云流凌乱的床铺和……另一张空置的塌上。
那里曾经躺过一个很可爱的孩子,而今悄然吹过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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