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带李忘生回山的时候,站在高处,才隐隐约约看到人影。
弟子们都离得很远,像是刻意避开了这边。
谢云流这才发现,这里的天和刚刚不一样,算不得非常晴朗,却也是个平静而祥和的晴天,是他过去在纯阳待过的许多年里,再常见不过的一天。
远远望去,各殿弟子各司其职,纯阳上下一片秩序井然,并没有出现他之前幻境中见到的情况。谢云流松了口气,回望他们之前闭关的那座山峰,依旧无人靠近。
“……”
难道……
谢云流忽然想到,自他醒来后至今,一直都没碰到其他人,可能不只是巧合。
也许是有人一早就把这些安排好了。
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到怀中人身上,李忘生睡得很沉,眉心的太极依然流转光华。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李忘生把这些已经安排好了。
谢云流笑叹一声。
师弟做事总是很周全,想得早,想得细。
偌大一个纯阳,就是在这样一个人的带领下,走到如今。
而这个人,如今正在他怀里毫无防备,睡得酣甜。
谢云流眼神柔了柔,轻轻吹开遮在李忘生眼前的发,打趣儿道:
“怎么这么厉害啊,掌门。”
大概是被发丝拨弄得有些痒,李忘生眉心微微蹙起。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你睡。”谢云流哭笑不得,也不想真把人吵醒,便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将人送回了屋。
等谢云流将人放置床上,安顿好,大喜大悲之下的疲惫便渐渐漫了上来。他也没回剑气厅,直接在李忘生身边躺下,听着他清浅的呼吸,慢慢睡着了。
梦中有人轻抚过他的面庞,太温柔,谢云流在梦里都笑着。
天光从窗子的缝隙里照过来,暖洋洋的,谢云流翻了个身,醒了。
睁开眼,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谢云流伸手将窗子关上,将那缕阳光隔绝在外,懒懒地舒展开身子,把头埋进一旁的枕头里。
这是李忘生的枕头,是他每夜睡时曾枕过的地方。
细细嗅来,还残留着李忘生发间清香。
他身上盖着李忘生的棉被,这张床,这是李忘生每夜躺过的地方。
谢云流被李忘生的物件、李忘生的气息包裹着,心想,我的了。
虽然他不知道李忘生这会儿在哪、在做什么,但是他并不慌张。
他知道,等李忘生办完事,肯定会回来找他。
他把自己放在李忘生的床上,心里很安稳。
谢云流在床上磨叽了很久,才懒散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幻境太耗心神,他现在懒洋洋的,仿佛连骨头都是软的。
像是悬在心头很久的石头落地了,他整个人都很放松。
谢云流慢悠悠地穿戴整齐,再把床榻收拾好,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光倾泻,白雪耀眼,纯阳弟子来来往往,穿梭奔忙。
谢云流有些恍惚。
那些年里,他许多次一开门,便是这样的景象。
只是更多,是师弟独自一人早起练剑的模样。整个太极广场空空荡荡,李忘生周围的石砖都还是石灰色,只有他自己头上、身上积了白,仿佛全太极广场的雪,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此时彼时,恍如隔世。
谢云流静静地站着,有一人缓缓走来,由远及近。
一见他便笑了:
“师兄。”
上元三年,纯阳掌门李忘生步入仙阶,此事一出,天下震动。
同年六月,纯阳宫举行西昇大典,谢云流以静虚子身份参加。
“那位居然会主动松口?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晚间,谢云流倚在塌上,看李忘生有条不紊地批阅公务。
朝廷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令,并把这月份的俸禄一并给了,谢云流盯着李忘生臂弯垂下的拂尘,用尽了耐心听完圣旨,假模假样道了谢,转头就把圣旨交给李忘生,将每月俸禄全记给静虚一脉,做日后用度。
谢云流不在乎这些,但他始终记得,幻境中李忘生曾说过“纯阳六脉须得完整”。
静虚一脉大多去了刀宗,但仍然有人选择留在了这里。他没在纯阳待几年,后来都是风儿在带,话事人不在,风儿当时也没多大年纪,静虚一脉凋零,是他的责任,这脉绵延至今,他有亏欠。
谢云流不是以前那个容易冲动上头的毛头小子了,有些事他知道考虑。他知道衡量轻重,知道权衡利弊,知道预判后果。
谢云流不需要朝廷认可,但纯阳需要,静虚一脉需要。
朝廷主动低了头,谢云流便垂了手。
李忘生翻了一页,道,“是我提的。”
屋内安静得仿佛回到那个熄灯的夜晚,那个极不相称的笔墨纸砚还印在脑海,谢云流立即坐了起来:“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他压着怒:“李忘生你怎么还……”
“我无需筹码。”李忘生停下来,搁了笔,望着谢云流道:“这是师兄与朝廷的对弈。”
“一是师兄如今位列武道巅峰,在中原武林举足轻重,若想再像当年那般群起攻之,不易。”
“二是师兄亦为刀宗宗主,刀宗弟子遍布天下,若为敌,则忧患甚多。”
“三是眼下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与其耗力追捕,不如化敌为友,借力而为。”
“黑白颠覆,形势逆转,这是师兄自己挣来的生机。”
“我只是给了一个契机。”
谢云流下了床,朝李忘生走了过去,“你怎么与他说的?”
“我说……”李忘生眼神游移,“师兄与我同样,以武证道,亦是步入仙阶……”
谢云流抬起他下颌:“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欺君。”
李忘生手里还拿着书册,便想躲,谢云流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怕我不接圣旨么?”
李忘生摇头:“我不强求。”
谢云流低笑,拿鼻尖蹭他:“有人昨日来找我大骂一通,说我骗你。”
李忘生茫然。
谢云流笑意更深。昨日祁进到剑气厅给他送东西,恨不得指着鼻子骂,说定是他以什么法子骗了掌门师兄,才使得李忘生会与他合道共修。
谢云流当时一口茶差点喷他脸上,顾虑到李忘生,他从没对外说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何况自幻境中醒来,他还没跟李忘生提道侣的事,祁进怎么会知道?
那只能是李忘生自己说的了。
成仙岁月漫长,谢云流觉得应当给李忘生更多的时间考虑,虽然他们不差那一句话,但谢云流还是认为不能草率。
大概是幻境里收场实在太惨淡,谢云流总想把这件事弄得郑重一些、再郑重一些,每每想到此事,他都会忐忑紧张。
不曾想,他还没做好询问的准备,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分明比我更会骗,”谢云流把他手中的书册抽走,“但欺君可是大罪,这怎么行。”
李忘生想从他手里拿书:“我还没看完……”
“那都是小事。”谢云流攥住他伸过来的手,强硬地将手指插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等等……”
李忘生顿觉不好,欲往回抽,却被捞起膝弯,腾空抱了起来。
谢云流带他往回走:“与我双修,助我升仙,这才是大事。”
李忘生:“……”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
又是一年二月十二。
谢云流牵着李忘生再次来到长安城。
花朝节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花香萦绕在人群中,晚风一吹,心都悠远了起来。
“风儿回去之后,还住得惯罢?”
谢云流与李忘生顺着人流走,在袖下用指腹摩挲着李忘生腕骨,直皱眉:“纯阳最近事这么多?你又清减不少。”
“风儿始终比旁人穿得要厚些,怕是觉着冷。”李忘生轻声道,“万花谷一直都有寄药来,很是上心。”
“纯阳毕竟天寒地冻,不行就让他再去万花谷养养,”谢云流撇撇嘴,“那个裴元么,总觉得一肚子坏水,但做医师倒还可以。”
李忘生无奈笑笑,“风儿能恢复到如今地步,裴大夫花了不少心思。这么大人情,回头得送份礼。”
谢云流思索起来:“我想想,前些日子东海那边给了一种异香,说是域外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我闻着还挺香的,要不送这个?”
李忘生避开玩闹的孩童:“万花谷常要凭药香识材质,还是换一个罢。”
“倒也是,那我回头给你带点,那边给得多。上回师父还说我不知道给你带海边的东西。”
人多了起来,谢云流攥紧李忘生的手,牵着他往桥边走。
“还有什么?明珠?宝剑?金子我也能弄来不少。”
“……师兄,想来裴大夫应当不需要这些。”
“那他需要什么?他直接说,总有法子能弄来。
“也许,有没有什么珍贵的药材?”
“药材?治跌打损伤的?刀宗弟子用得才好呢。”
“……”
“毕竟你我已经很少用及,我确实没太在意。”
说话间,谢云流已经带着李忘生走到河边。
“店家,三盏灯。”
同上次一样。
谢云流接过河灯,递给李忘生一盏:“许个愿?”
李忘生看着手里的烛火,忽然笑了:“大概弟子们会更想许罢。”
“自从纯阳入门选拔门槛提高后,许多已经入门的弟子自愧不如,更是勤加练习,新入门的弟子更是武功高强,悟性颇高,即便是当年的我也远不及。”
谢云流侧头瞧他。烛火摇曳,映照着李忘生的面庞,暖玉一般。
比李忘生资质好的人有很多,但他们都远不及如今的李忘生。
这样坚定的心性,世间少有。
“但说到底,他们还是不及师兄。”李忘生展颜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墨色的眸子含着盈盈烛光,好看极了:“可到将来,那便说不准了。”
“忘生,”谢云流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有句话,我想我可以问了。”
“什么?”李忘生手捧河灯,沧海月明戒在他手上闪着银光。
谢云流一字一句,说的很缓慢:“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共度长生?”
李忘生眨了眨眼:“我以为我已经答应过你了。”
谢云流一愣:“什么时候?”
“刚刚。”
三清在上,愿纯阳香火兴盛,愿师父长寿安康,愿李忘生与谢云流共证大道,共度长生。
三盏河灯顺着水流悠悠流淌,融进千万盏灯火,汇成人间长河。
岸边眷侣相拥,十指相扣,两枚戒指闪闪发光。
沧海月明,天涯此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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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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