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怔愣了很久,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忘生扶着他,慢慢在雪地里重新坐下。
“忘生……”
谢云流唤他,很轻,李忘生从没听过他这么发虚的语气。
像是生怕惊醒了梦境。
“嗯。”李忘生抱住他,握住他的手。
手上的温暖给了谢云流梦醒的证据,他陡然松懈下来,精疲力尽地后仰,躺进李忘生怀里:“……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什么了?”李忘生握着他的手,温和道。
“梦见……”谢云流闭上眼睛。
梦见你不要我了。
他睁开眼,却是朝李忘生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梦见纯阳下雪了,你跟我,都成了雪人。”
“……来年冬天初雪,师兄可别失约。”李忘生语气轻柔,却不带商量:“还有呢?”
“还有……”谢云流看了看他,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望向灰蒙蒙的天,“我梦见你说很爱我。”
【师兄与忘生,当真心意相通么?】
【你的多疑、不安、焦躁,不正是因为你我二人,心意无法相通么?】
【太上忘情心只由己,不随人,更遑论你我立场不同,所求道异。】
他闭了闭眼:“你说即便你我立场不同,所求道异,你还是……”
“我还是很爱你。”
——话音戛然而止。
谢云流像是突然惊醒,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见他直直地看过来,李忘生略有些不自然,但他没有躲,抿了抿唇,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是非常确定的语气:“忘生心悦师兄。”
谢云流几乎是呆住了,李忘生从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
“从很久很久的以前,到如今,到来日方长的以后,一直如此。”
“无论你我身份为何,立场殊异。”
谢云流愣愣地盯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李忘生有些口干,无意识舔了舔唇。
他说不出什么了,他实在不会说。
但谢云流一直没反应,他便有几分无措,一边硬着头皮袒露自己,一边搜肠刮肚想给予更多:“在忘生眼里,师兄一直都是师兄,从未变过……”
谢云流忽然扣住他的后脑,把他压向自己,咬住那双无措的唇。
他咬得太紧太急,李忘生猝不及防,牙都磕上了唇,尝到几分血的味道。
是谢云流的。
就算血腥在唇齿间愈发浓重,谢云流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李忘生闭上眼,心里一酸,舌尖舔过谢云流唇上的伤口,是抚慰一样的温存。
他出关后,一眼便见了守在洞外的谢云流。
彼时谢云流眉宇间尽是迷惘,情况看不出好坏,李忘生知道,这是他的劫。
李忘生传信给纯阳五子其他人,简要告知情况,并做好后续安排。
他走出洞口时,见云鹤方散,天地异象难免引起四方注目,李忘生给纯阳下了道镇山河,大半个山头笼罩在内,足以保这段时间太平。
虽然弟子们不知情况,会略有慌乱,但李忘生相信纯阳众人会将一切处理得当。纯阳在他手中数十年后,已经走上了自己的正轨,不需要他再事事费心。
李忘生没有离开,他在谢云流面前盘坐下来。
他出关时方知晓一件事:原来此前所有,皆是身在劫中。
从谢云流重回纯阳找他伊始,到后来他幻觉频出、乃至功力尽失、心魔重重,所有所有,都是这劫中一环。
他心里的种种挂碍,在一场场灵台幻境中或放下、或解决,最终通向终点。
他原本也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他入局之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安排好了后事,将戒指还给了谢云流,他知道自己还没放下,他也是在等,看自己是执迷不悟到最后,还是失望够了肯死心。
然而谢云流来了。
他此前没有预料到此事,谢云流是个变数。
如今想来,他原先的走向确实是往太上忘情去的。李忘生不再与谢云流多做解释,放弃强求让师兄回来,任凭洛风自选去留,他放下得越多,他就越往太上忘情的方向走。
然而随着谢云流的加入,幻境慢慢发生了改变。
剑贴后那个温情怜惜的拥抱,风雪夜的拥吻,都给了没有希望的李忘生肯定答复,把他推离了原本走向。
让他在原有的既定道路之间,又开出了一条生路。
李忘生望着谢云流神情逐渐痛苦,唇边有鲜血渗出,他伸手抹去,双指点上谢云流眉心。
他们的一生就像是太极的阴阳双鱼,看似黑白不容,泾渭分明,却相伴相生,相辅相成。
初始,他与师兄共生共长,而后双双分开,各自探寻己道,到了最终,还是师兄唤醒了他。
他们看似聚少离多,是互相平行乃至背道而驰的两道轨迹,可从始至终,他们身上,都有彼此深深的烙印。
谢云流走了之后,李忘生再收弟子,总喜欢收些不拘常规之人。
而谢云流却抛却了所有杂念,一心一意练武,这和他曾经的样子何曾相似。
他们站在各自位置上,做着截然不同的选择,可心里却不约而同地留下了一方空地。那只属于对方,任何人都无法涉足。
他们身上都背负了太多,私情被一压再压,埋至心底。可一旦碰上对方,深埋心底的情种便如遇东风,破土而出,势不可挡。
既然师兄先点醒了他,此刻师兄深陷迷惘,便轮到他。
他俩从来都是这样,不约而同,互补互助,心照,不宣。
“咳……”
许久后,谢云流抹去唇边银丝,缓缓坐起身,从怀中掏出一物。
“五十年前的冬天,我本准备了个东西要给你,不料后来生死离别,待我再找到它时,已经遍布尘灰。”
谢云流声音有点哑,但每字每句都咬得很清晰:
“它是我请了最好的匠人,用了最好的材料制成,只是岁月更改,说到底也只是旧物……”
他停了停,将沧海月明戒捧到李忘生面前,望着他,轻声问:
“你愿意要它吗?”
李忘生垂眼看着这枚银戒,在先前的幻境中,他就已经见过。那晚摊开立场后,谢云流走了,李忘生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捡到了这枚戒指。
师兄总是丢东西,太粗心了。
李忘生借着灯光打量这枚戒指,忽然认出这是几十年前的工艺。
还回去时,谢云流问了他一回,被他拒了一回,这是第二回。
虽然拒绝不是出自他本意。
李忘生也是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才知道谢云流都想过些什么,又在担心些什么。
“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可以再做。”谢云流退了一步,但仍然坚持。
笨死了。
李忘生自他手心拾起沧海月明戒,“你可知我为何要修长生?”
谢云流懵懵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你不是一开始就……”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李忘生慢慢引导。
“你入门后……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李忘生很有耐心。
谢云流被问住了,细细回想之下,这个“没多久”,其实并不短。
那时只有他们与师父,寻仙问道,游历山河,眠于星下,食于山野,太纯粹太快乐了,以至于他总以为那是一段很短的时间。
那时李忘生初窥道门,其实对一切还所知甚少,就算他道缘颇深,那个时候“得道长生”对他来说也应该还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怎么会从那时起就扎根心底,成了一生的追求呢?
李忘生将戒指推至指根,替他说出了答案:“是为与你共长生。”
那时年纪尚轻,哪里懂得什么大道,只是因为想和身边的人待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少年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
之后谢云流出走纯阳,当初追求的愿望反过来成为支撑他的信念。他于纯阳悟道时才明白,不仅是他去“求道”,“求道”这个过程本身也在“滋养”他——这就是修行了。
这之后,他才有了接手纯阳掌门之位的资格。
而谢云流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活成了他所求的“道”的模样,从始至终,一直未变。
【纵使身死道消,不教我心蒙尘。】
师兄的道一开始就不是对外求得的,他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道心。
李忘生看着那双明亮多情的眼睛。
也许就是太聪慧了,才会陷入迷惘,游移不定。
谢云流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半晌眼睛突然一亮:“你的意思是……”
这种话李忘生是不会再说第二遍的,见人已经反应过来了,他便说起了其他:“我要去洗一下,过后得见人。”
谢云流紧随其后:“一起,我也得洗。”
李忘生静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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