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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事实证明,即便是海边,夏日炎炎时也热得过分。

李忘生是住惯了雪山之巅的,华山的天寒地冻对他早算不得什么,内功悄无声息在经脉中运转,浑身都是暖洋洋的,更不会有炎热的时候。

但舟山就不一样了。

李忘生有几十年没试过这么热的滋味,即便他自身足够稳定,也不能改变周围一切都热到发烫的事实。

自他来到舟山,一连多日全是大晴天,天上的云都没几朵,也遮不住日头,晒得草木都蔫蔫的。李忘生起初还出去转转,后来连房门都不出了,只是翻一翻谢云流屋中书卷,顺带练练谢云流教他的笛子。

谢云流给李忘生新做了一支玉笛,挑得是上好的玉,谢云流亲手一点点打磨,还在末端刻了字,穿上碧色的穗,色泽温润,入手温凉,李忘生喜欢把它一直在手里握着,冰凉凉的,舒服。

谢云流的书架向来放得很乱,他看书杂,又时常是一时兴起,不好归类,谢云流自己更是没有这种习惯,他从来不按什么分门别类的规矩,只按喜好和翻阅频率放置,哪顺手搁哪儿。

李忘生看完一本便放好一本,乱七八糟的他实在看不过眼。

翻完半书架之后,他弯腰拾起角落里的一本,发现又是道教典籍,不由得愣了下神。

这一架子书涉及颇多,但涉及各大门派的基本每派都只有一本,房间的主人很注重精简,每一本都翻到卷边。唯独纯阳例外,纯阳传承道教,这书架上少说有□□本道教典籍,大多晦涩难懂,内容上都偏向心法、内功——

谢云流自创刀宗武学的时候,研究过各门各派的招式和克制之法,但若要克制招式,更注重的应当是招式本身,而不是内功心法。

……这些书是为他看的。

李忘生垂着眼,摩挲书页上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字迹,有多少个他不知道的夜里,谢云流曾这样一页一页翻过,一字一句写下太上忘情。

他翻遍典籍,去寻找或阻止、或破解的办法,然而到最后,他悲哀地发现,这是一个既定的终点,他越想破解,就越发现无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谢云流都笼罩在这场巨大的阴影中,前路晦暗不明,他无法左右,便想起了那不可捉摸的命运——他向来是失去的命。

从东瀛回来后,谢云流再没让自己消沉过,随着年岁渐增,他明白世事大多都是个人无法左右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比薄冰还易碎,有些失去不可避免。他年少时是个很富有的人,心里怀揣的情感多到放不下,师父、师弟、华山的每一个弟子,江湖泛泛之交,甚至路边野猫野花也能博得他的喜爱;后来历尽风波,他便很少再在谁身上留情,他帮过、救过的人很多,但他始终不会再和谁走得近,谢云流在内心竖起了一道高墙——他的信任匮乏到极致,没有多余的情感可供挥霍。

如今他的墙内只有一个人。

谢云流毫无保留地把他所有的信任和依赖、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李忘生一个人身上,哪怕最后会烟消云散,一无所有。谢云流自始至终都还是那个谢云流,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李忘生合上书册,放回架上,想。

所幸他接住了。

李忘生有足够的能力和坚定,承载谢云流所交付的一切。

门忽然开了,一阵风刮了进来,李忘生头都没回,就被缠进一个怀抱。

谢云流在外面晒了一天,从里到外都是热的,他紧紧贴着李忘生,滚烫的身子挨着微凉的肌肤,思念的燥热一下就平静了不少。

李忘生微微后仰,与他脖颈相交,轻轻道:“你好热。”

谢云流汲取着他颈间清香,手臂逐渐收紧,企图推卸责任:“是天热。”

李忘生喉结滚动了一下,被谢云流咬住,含在牙尖轻磨。

咽喉乃人之要害,李忘生要害被擒,却一点不慌,反倒是笑了:“痒。”

他这些天在屋里窝着,整个人都养得懒洋洋的,说话都是一股子慵懒的味儿,尾音拖得像把小钩子,在谢云流心尖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你饿了没?”谢云流在旁边磨了半天,到底还是啃了一口,这才舍得松嘴。

李忘生把手覆在谢云流缚在自己腰间的手上,声音里满是笑意:“忘生是没,看着倒像师兄饿了。”

谢云流“唔”了一声,“是有点。”

他说完,从李忘生身上把自己揭下来,伸了个懒腰:“晚饭想吃什么?”

李忘生想了想,“清蒸鱼。”

谢云流的手艺是从小练出来的,李忘生少年时没少吃他做的饭,胃口都被养刁了,后来谢云流走了,李忘生再吃鱼也没了从前的味道。所以每当谢云流问起怎么样,李忘生总说:

“师兄做的格外好吃。”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带着笑望向谢云流,屋里只点了一盏灯,跳跃的烛光映在他眸中,像是盛满了清澈的欢喜。

谢云流便觉得,一晚上忙活,值了。

饭后,李忘生同谢云流一起收拾好,来了海边散步。

这里到了晚上,海边的风吹过来会格外凉爽,谢云流带着李忘生把鞋袜褪在岸边,牵着他的手走到浅水里。海浪轻柔漫过脚面,让人身心都格外放松。

刀宗建立的时候特意选在浅滩,又种了许多树在岸上,如今整个舟山大半都是绿意盎然,一到夜晚,便有点点萤火四处飞舞。

今夜月色不错,上弦月清清冷冷地映在海面,随波浪的摇晃碎成一片,让谢云流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一河碎月。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下山,我去找人要了壶酒。”谢云流攥着李忘生的手,轻声道:“我后来做了几个梦。”

李忘生知道他说的是哪次,“噩梦。”

“是,”谢云流点头,却没说梦的内容,“你呢?你做梦了么?梦见了什么?”

李忘生瞧着他的侧脸,谢云流似乎正在回忆当初的噩梦,眉头轻轻皱着,便伸出另外一只手,将他眉心抹平,“梦到你不喜欢我,疏远我,和别人一同走了。”

书架上那一本本典籍,密密麻麻的笔记,每一个挑灯夜读的晚上,背后都是同一个念头:我不想失去你。

谢云流害怕失去李忘生,正如李忘生害怕失去谢云流。

也许是内心的恐惧,也许是种种细节在潜意识成了预感,早在李忘生十六七岁的梦里,就已经有了日后分离的征兆。李忘生在梦中看着谢云流同他人远去,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

谢云流忽然攥紧了手:“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我知道,”李忘生轻声说,“梦都是假的。”

可事实后来却阴差阳错成了真。

谢云流也想起了那之后的事,不由得陷入沉默。

这时李忘生却凑了过来,轻轻吻了下他的面颊。

“你能喜欢我,我很高兴。”

从噩梦中醒来时,他甚至不敢将梦告诉身边的师兄。那些难熬的长夜,独自蜷缩的少年,所有的期盼和执念最终都有了落点。

谢云流将他的臆想化为真实,比想象中更让他惊喜。

如今李忘生可以坦然地将一切轻描淡写,每一句话的背后都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线的两端牵动着两个人的心。

谢云流被他说得愣了愣,“你怎么……”

说话越来越直接了。

谢云流心跳得飞快,他另一只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们回去罢。”

李忘生被他牵着,看他脚步匆忙急急往回走,便在后面止不住低头轻笑。

谢云流听见了,顿时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你若是不介意在外面,我也……”

李忘生:“……我们还是回去罢。”

正如当年一样,谢云流给了李忘生一杯酒,待两人饮尽后,在窗边拥住了那弯月亮。

少时的恐慌与遗憾终会在漫长相处岁月里得到抚慰和圆满,谢云流吻着李忘生眉心的阴阳鱼,与他十指交缠,余光瞥到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月影。

和客栈那晚一样清冷、一样闪耀,却更加辽阔,更加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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