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带来明晰的答案，只带来了必须面对的现实。
伊芙琳回到那间充斥着波本和旧日气息的公寓，手里紧紧攥着大卫·鲍伊留下的那张便签。纸条上的字迹像一道符咒，既带来微弱的慰藉，也施加着无形的压力。“崩塌之后，才是创作真正开始的时候。”说得轻巧，可崩塌后的废墟之上，寒风凛冽，每一步都踩在棱角分明的碎片上。
她洗了个漫长的冷水澡，试图冲走昨夜的疲惫、泪痕和那份深入骨髓的难堪。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深处某种涣散的东西，似乎重新凝聚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不能输。不是为了向尼克·圣约翰证明什么，不是为了在吉米和洛蔓面前争一口气，甚至不完全是为了大卫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她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在奥林匹克录音棚里熬夜调试音色的自己，为了那个在炼狱后台紧张却依旧目光灼灼的自己，为了那个在海岸线录音棚里，顶着压力和疲惫，一遍遍抠着细节，试图将脑海中那完美声音捕捉下来的自己。
那两首歌，是她的声音，她的宣言。无论评审席上坐着的是谁，无论他们背后代表着怎样的商业逻辑，她都必须让这声音，以其最原本、最不屈服的姿态，被听见。
评审会安排在夜航唱片公司的一间小型试听室。隔音良好，装潢现代而冰冷，巨大的监听音箱如同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房间前方。长长的会议桌后，已经坐了几个人。
尼克·圣约翰坐在主位，西装革履，表情是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不带温度的平静。他旁边是公司A&R部门的负责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眼神锐利的年轻女人，正低头翻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另一边是市场营销部的头儿，一个略显发福、面带和煦笑容的中年男人，但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本杰明像个幽灵般坐在角落，负责记录，避免与伊芙琳有任何眼神接触。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公式化的、等待评判的氛围。
伊芙琳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只有指尖还残留着连日熬夜和弹琴留下的细微痕迹。她背着装有两首歌最终母带的硬盘，走进试听室，感觉像走向角斗场。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径直走到设备前，熟练地将硬盘连接至系统。
“伊芙琳，”尼克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准备好就开始吧。时间有限。”
他甚至没有寒暄，没有询问她这三天录音的感受。直接，高效，冷酷。
伊芙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向评审席。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漠然、或审视、或带着职业化好奇的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但她的手很稳。
“在播放之前，”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想说明一点。这两首歌，代表的是夜航签约艺人伊芙琳，作为词曲创作者、演唱者，以及制作人，想要呈现的声音。它们可能不符合主流电台的播放习惯，可能不会在第一时间抓住所有听众的耳朵。但它们是我的真实。是我认为，在当下，音乐应该具备的某种棱角和探索。”
她没有请求认可，她在宣告。她在划定界限。
尼克挑了挑眉，未置可否。A&R的女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更加专注。市场营销部的男人依旧保持着那种模式化的微笑。
伊芙琳不再多言。她转过身，操作设备，选中了第一首歌的文件。她的指尖在按下播放键的前一刻，有极其短暂的停顿。脑海中闪回无数画面：吉米在海岸线录音棚的出现，洛蔓绿色的眼眸和冰冷的话语，大卫在夜色中的钢琴声，还有自己无数个在公寓里对着乐谱和效果器参数苦苦思索的日夜。
然后，她按了下去。
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充满了整个试听室。
巨大的、带着粗糙颗粒感的鼓点率先砸下，如同沉重的心跳。贝斯线低沉而富有跳跃性，像暗夜中游走的兽。紧接着，扭曲的吉他噪音切入，并非旋律性的solo，而是一种充满空间感和撕裂感的音效织体，营造出紧张不安的氛围。伊芙琳的人声随后加入，没有过度修饰，保留了录音时的气息和力度，甚至能听到些许唇齿间的杂音，却也因此充满了真实的情感冲击力。她的唱法在压抑的低吟和骤然爆发的嘶吼间切换，歌词模糊而意象化，关于束缚，关于突围，关于在废墟中寻找光。
这不是一首易于消化的歌。它充满了不协和音，结构复杂，情绪跌宕。它要求听者付出注意力，要求听者进入它所构建的那个昏暗、挣扎却又充满原始力量的世界。
伊芙琳站在设备旁，背对着评审席，但她能感受到身后那死寂般的沉默。她没有回头去看他们的表情，只是闭着眼，用自己的全身心去感受这经由她手创造出来的声波。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动态变化，都如同她神经的延伸。
歌曲在一声如同电路短路般的尖锐噪音和渐弱的、仿佛精疲力尽的鼓点中结束。
试听室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伊芙琳缓缓睁开眼，依旧没有转身。她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良久，是那个市场营销部的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干笑了一声，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呃……很有……力量。伊芙琳，你的嗓音条件确实很特别。不过，这个编曲是不是……稍微有点过于……实验性了？你知道，主流市场可能更需要一些记忆点明确的旋律和……”
“第二首。”尼克·圣约翰打断了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喜怒。
伊芙琳没有理会市场部经理的话，直接操作播放了第二首歌。
与第一首的激烈挣扎不同，第二首歌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带着诡异美感的氛围。节奏更慢，使用了大量的环境采样和电子音效，营造出一种空旷、疏离的空间感。伊芙琳的歌声在这首歌里更像是一件乐器，被延迟、混响等效果器处理过，漂浮在器乐之上，吟唱着关于记忆、梦境和身份迷失的碎片化歌词。歌曲中段有一段几乎纯器乐的段落，只有扭曲的贝斯线条和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细微噪音在持续，挑战着听者的耐心和舒适区。
这首歌结束时，试听室里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
A&R的女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平板，她看向伊芙琳，眼神复杂：“伊芙琳，从制作角度来说，这两首歌……技术上是过关的，甚至可以说，在某些音色和空间处理上，很有想法。”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是，它们的商业风险非常高。我们很难找到精准的市场定位，宣传上也会面临巨大的挑战。听众的接受度……是个未知数。”
尼克·圣约翰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伊芙琳。“这就是你赌上三天时间，和未来所有自主权，换来的真实？”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伊芙琳终于转过身，直面他们。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讨好或妥协，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这就是我的声音。”她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楔入冰冷的空气，“如果夜航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捏造、迎合市场的傀儡，那你们确实找错了人。但如果你们愿意赌一把，赌一个可能创造出独特价值、甚至定义某种新声音的艺术家，那么，这就是我的答案。”
她将选择权，抛了回去。
试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尼克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头颅，看看里面究竟装着怎样的疯狂与自信。A&R的女人眉头紧锁，显然在快速权衡利弊。市场部经理摊了摊手，一副“我早就说过”的表情。
本杰明在角落里的记录笔停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伊芙琳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审视的目光，感觉自己的脊梁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却又异常坚硬。
她想起了洛蔓的话 “别让噪音淹没了它。”此刻，最大的噪音，或许就是来自这些代表着市场和商业的、无声的压力。
她紧紧攥住了口袋里的那张便签，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然后，她听到尼克·圣约翰缓缓地、几乎不可闻地，呼出了一口气。他靠回椅背，脸上那层商业化的平静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很有趣。”他最终开口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双眼睛里的审视，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疯狂，但……有趣。”
他没有说通过，也没有说不通过。
但他用了有趣这个词。
在尼克·圣约翰的词典里，有趣可能意味着麻烦，但也可能意味着……潜在的、意想不到的价值。
伊芙琳的心，猛地一跳。
赌局，尚未结束。但至少，她掷出的骰子，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扫落桌面。她的声音，已经被听见。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站在了角斗场的中央，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战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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