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横店，热得像个巨大的、忘了关火的蒸笼。太阳高悬，晒得柏油路面软塌塌的，踩上去仿佛能留下脚印，空气都是波浪状，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烫意。
宋闻，一位自称“未来影帝”的十八线小演员，此刻正杵在剧组侧门外一颗树下阴影里，站的笔直笔直。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点了，可说好的剧组对接却消失不见。门口的保安已经从警惕变成了不在乎，兀自在空调房里悠闲的喝着热茶。宋闻表面风轻云淡，心中大声咒骂希望这老头喝水烫舌头！
保安滋溜一口，砸吧砸吧嘴，吐出茶叶，顺手又把空调往下摁了一度。
又熬了仿佛一个世纪（十五分钟），宋闻那点用发胶和自信硬撑起来的底气，终于噗嗤一下开始漏气。他掏出热得发烫的手机，找到了经纪人吴雄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的却是一把极其不耐烦、低沉沙哑、甚至带着明显被吵醒怒火的男声，与平日那娇嗲的嗓音判若两人：“谁啊？！大清早的催命呢？！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宋闻被这突如其来的硬汉音吓了一跳，再三拿到眼前看名字，是经纪人的电话没打错，他才结巴道：“呃……吴、吴姐？是我，宋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吴雄似乎在重启大脑，沉默了半天声音才稍微缓和了点，但依旧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敷衍：“……哦……宋闻啊……”他又停顿下来，仿佛在记忆库里艰难搜索这个名字对应的脸“……什么事？说。”
“吴姐，我在《风起》剧组门口，等了一早上了，没人对接，也联系不上副导……”宋闻赶紧说明情况。
“《风起》？”吴雄的声音飘忽，被强制启机，身体醒了脑子却还迷糊着，嗯嗯啊啊地拖了半天长音，才仿佛终于从某个记忆角落里把这事扒拉出来，“哦——你说那个……哦哦哦风起啊，怎么了？”
宋闻：“…………”他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吴雄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他的怨念，他脑子也终于关联起来宋闻和风起的关系，然后他啊了一声，语气云淡风轻得像在讨论别人家的事：“哦哦风起啊，那个角色是吧！是这样，”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冯导说找到更合适的角色了，所以咱们这边就不用去了。我没跟你说吗？”
宋闻感觉一股血涌上天灵盖，声音破音：“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吴姐，我可为了这个角色做了很多…………”
“行了行了！你墨迹什么，那人家都说了我能怎么办，难道还贴上去非要演啊！不还是你不行！”吴雄不耐烦地打断，声音里睡意更浓，还带着被打扰的暴躁，“你再多磨练磨练你的演技也不会被退货了。”
说完，吴雄毫不留情的挂断电话，摇头晃脑的回到被窝里继续睡了。
宋闻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天灵盖，把他整个人都冻在了横店五月发烫的空气里。
“不还是你不行！”
“你再多磨练磨练你的演技也不会被退货了！”
这两句话盘旋在他的脑子里，宋闻缓缓放下手机，环顾四周——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望感，像一桶冰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刚才那点强撑着的、试图跟经纪人理论的劲儿，一下子全泄光了。他颓废的、毫无形象的一屁股摔在了树底下。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怎么一头热血扎进这个圈子的。
他从小就长得不错，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指定是以后要进娱乐圈做大明星的。
十几岁的时候还真的遇见了星探，一通吹捧（诸如“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祖师爷追着喂饭”、“不进娱乐圈是内娱的损失”之类）。十几岁青春期，正是虚荣心最大的时候，对方几句**汤灌下去，他当时就飘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选之子、是颗被尘土暂时掩埋的遗珠，马上就要大放异彩、惊艳所有人。
甚至于他连培训班都没上过、也没艺考过，直接就被那个星探网到了北京去。他雄赳赳气昂昂的带着无限膨胀的自信、即将成名的骄傲，带着爸妈给的钱进京了。
好消息，的确是真的星探不是骗子，坏消息是人家广撒网，他当真了。
娱乐圈最不缺美人，四大院表演毕业的‘专科生’每年都有几百人，更别说其他路子来的。前面的浪还没死，后面的补货已经迫不及待想上位了。
他一头扎进去，连个响都没有就沉了。
几年过去了，他最好的角色，是某个网剧里主角他爹的妾室的弟弟。台词加起来凑不满半页A4纸，出场时间短得观众上个厕所回来可能就错过了。公司呢，则时不时拿点边角料吊着他们，让他们生出希望来。
他就这么怀揣着希望和无限膨胀，混了三年。
还混个什么劲儿啊？
他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为他打开的侧门，忽然就心灰意冷了。
什么内娱遗珠，什么未来顶流，都是自己骗自己的鬼话。他就是个普普通通、运气还不咋地的年轻人，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撞了几年南墙，头破血流，也该回头了。
不如……就回去吧。
老老实实回家，帮爸妈打理家业，总少不了自己一口饭吃，做个潇洒自由的二代不好吗？
总比现在这样，像个无底洞一样为了一个缥缈的梦每个月还跟爸妈要钱要强得多。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他，让他那颗被失望浸透的心，奇异地得到了一丝脚踏实地的平静。
回家吧，这就回家。
当年他特别自信自己能火，怕自己被现在的公司索要天价赔偿费，死活不肯签二十年只签了五年，所以资源也是最虐的。现在反而轻松了，他像个傻瓜一样瘫坐，一点形象都没有。
回家吧，现在临江正是风景宜人的时候，爸妈也很忙，自己回去疯玩一周就行了，还要熟悉业务好早点上手家族产业，潇洒玩几年，再找个老婆……
他漫无目的的想，面前忽然出现一双鞋。
一双脏兮兮破破烂烂的鞋。
他睁开眼，面前的助理小姜还是一副没太睡醒的样子，冷着脸，拿着一个塑料袋装着包子和水，看见他睁眼，就递过来。
宋闻这次不拿腔拿调了，他接过来，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吃一边想，哎哟，把她忘了。
小姜还是他死皮赖脸费了不少口舌才以三千块的‘高价’雇佣的助理，现在他要跑，小姜应该很高兴吧？
对方慢吞吞说，“怎么不进去？”
宋闻一顿，还是干巴巴说了。
“黄了？”小姜不知何时已解除石化状态，站了起来，手机揣回兜里，表情平静得像刚听完天气预报。
宋闻转过身，脸上试图扯出一个“爷不在乎”的潇洒笑容，但肌肉僵硬，那笑容短促得像个故障的灯泡，亮一下就灭了：“呵，区区一个小配角，塞牙缝都不够！正好，回家！继承亿万家业去！”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像要回去接收一个商业帝国。
一直低头刷手机、仿佛置身事外的小姜，听到“家业”两个字，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她终于舍得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开，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罕见地闪烁起一丝探究的光芒，像雷达锁定了可疑目标。
“家业？”她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百分之百的纯天然无添加怀疑，“你？还有家业？”
宋闻被她这语气和眼神里的毫不掩饰的鄙夷瞬间点炸了！
“你！你瞧不起谁呢！”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都劈了叉，“我家是正儿八经的餐饮企业！老字号！懂不懂！你！你打开美团！搜！现在就搜！‘老宋烧烤’！让你开开眼！”
小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我没下美团。”
宋闻一噎，气得差点原地表演一个后空翻：“你？！你穷到连美团都下不起了？！算了！看我收藏！”他气得手指发抖，在自己手机屏幕上戳了半天，终于翻出那个收藏已久的店铺页面，几乎是把手机怼到了小姜脸上，“看！给我看！好好看！”
小姜被手机屏幕怼得往后仰了仰，这才慢条斯理地接过来，目光落在屏幕上，用一种毫无感情的棒读语调，缓慢地念出声：
“老宋烧烤……评分：4.3星……口味：4.9……环境：4星……服务：4.2……嗯……‘真不愧是临江烧烤一哥，口味没的说……老板服务态度极好’……”
宋闻听着，胸膛不自觉地挺起，脸上露出“看吧！我没吹牛吧！”的得意表情，仿佛刚才的沮丧一扫而空。
小姜继续往下念：“‘……食材新鲜，价格实惠，强烈推荐……’”
宋闻的下巴抬得更高了。
小姜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念到了最后一句：“‘……就是有一点要特别注意：尽量避开节假日去。不是因为人多，是因为节假日……’”
她顿了一下，似乎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看错，然后继续用那种气死人的平稳语调念出了最终审判：
“‘……他那个逐梦演艺圈的儿子要回来帮忙！那手艺……简直让食材枉死！除了脸能看一点用没有，只适合放在门口当招财猫。”
念完最后几个字，小姜缓缓抬起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向宋闻，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瞬间石化、然后裂开的表情。
空气死寂了三秒。
“啊——————————！！！”
宋闻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尖叫，猛地一把抢回手机，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手指颤抖地指着屏幕，气得语无伦次：
“黑子！这绝对是黑子！恶意差评！同行恶意竞争！我爸烤串天下第一！我……我那是……那是创新烤法！他们不懂！”
小姜默默地看着他无能狂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刷她的手机，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戳破了一个膨胀过度的气球。
而那个气球，此刻正瘫软在横店五月的热浪里，发出了心碎又羞愤的呜咽声。横店五月的热浪裹着他，却让他心里一阵阵发冷。
他盯着地面看了许久，仿佛能从那龟裂的水泥地里看出朵花来。最后，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小姜的手机突兀的震动一下，紧接着，她的支付宝弹出一条通知，“【支付宝】付款方 *闻向您转账 ?3,964.81，资金已存入您的账户，请注意查收。”她抬起眼，挑挑眉：
“什么意思？”
宋闻声音低沉，没了往日的浮夸，只剩下一种被抽干力气的平静：
“算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洒脱的笑，却比哭还难看，“这段日子……你也挺辛苦的。我……我没多少钱了，都给你。”
“拿着吧，你自己……再找个好点的活儿干。”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小姜看了一眼那数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账单：“按劳动法，你这是单方面无故解约。按理说，该赔N 1。严格来讲，甚至可以主张2N。”
宋闻猛地抬头，眼睛都瞪大了：“2N？！我……我哪来的2N！我就这点钱了！这……这都快顶你一个月工资了！还不够吗？！”他语气里带着点被揭穿老底的窘迫和最后的挣扎。
小姜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他此刻的狼狈和穷酸。
几秒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将手机揣回兜里。
“行。”她吐出一个单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然后抬腿就走。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交易，银货两讫，转身离开。
她甚至没有多看宋闻一眼，也没有说一句“再见”或“保重”，就那么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横店街头稀疏的人流和热浪里。
宋闻彻底愣住了，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消失。
就……就这么走了？
真走了？！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虽然……虽然自己给的工资是少了点，但……但活儿也少啊！而且……而且好歹也共事了一段时间，一点革命情谊都没有吗？！也太冷血了一点吧！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将他吞没。比角色被抢、被经纪人敷衍、被差评嘲讽……都要让他难受。
他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在路边的空矿泉水瓶，在毒辣的日头下反射着一点无用的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耷拉着肩膀，有气无力地、朝着与小姜离开的相反方向，一步一步地挪动脚步。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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