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棋官子阶段占了先手,黑棋依旧沉稳应对,双方在角地进行最后的争夺,白棋二路尖,黑棋挡,直至最后白棋依旧保持凌厉的攻势,与黑棋展开杀气,这场对局,白棋胜黑棋半目,双方皆是心满意足地结束了对局。
“赢了...”俞亮盯着屏幕喃喃自语,对上身旁褚嬴笑意盈盈的眼睛,
【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小光,他们都不是不可战胜的。】
俞亮拿出手机想给时光发消息,他直觉对方现在心情不会好,编辑了一半文字,又删除了。
他没有立场去问,这让俞亮有点恼火,他点击几下电脑,点进“褚嬴”的主页找到刚刚的败局,不少用户讶然于“不败棋神”的陨落,嘲讽他不过如此,也有人说“褚嬴“本就是网络棋手,就算是时光初段的老师,惜败给世界冠军俞晓暘九段也并不丢人,下出这样的棋局已经十分精彩。
“这是刚刚时光和父亲下的棋谱,我下载下来了。”
褚嬴凑到他身边看,分析道:【按照这盘棋来看,小光的棋力和你父亲难分伯仲,他故意模仿我的棋,能与你父亲对弈至此已实属不易,如果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下棋,孰胜孰败,尚未可知,而关键就在这一手。】
褚嬴指了指棋盘角地的一颗白子,【临近结束,他怕了。】
“怕了?”
【如果他收官时敢在这里小飞进攻,黑棋只能挡,但这里黑棋棋形有缺陷,白棋可以在这里抢夺目数,结局就不一样了,不过后面时间不够,他求稳选择了尖,虽然这样进攻目数也很可观,但胜负就在半目之差。】
俞亮问:“所以在他的想法里,你会求稳?”
褚嬴垂眸轻声说:【那他错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即使功亏一篑,落子无悔,勇往直前。】
门外传来敲门声,褚嬴闻声立刻消失了,俞亮正要起身开门,听见俞晓暘低沉的声音:
“俞亮。”
“爸,怎么了?”
“你在里面干什么呢?自言自语?”
“爸,刚刚那局棋我看了,在和时光打电话复盘。”
对方沉默片刻,俞亮的手已经搭上门把,听见俞晓暘在对面说:
“早点休息吧,有空我们再来聊聊。”
隔着门板,他听见父亲一声薄薄的叹息,听不出是无奈还是失望,亦或是二者兼有,听见父亲离开的脚步声,父子隔着薄薄的门板,隔着厚厚的屏障。
父亲总是那么严肃、沉默,缺乏温情,甚至没什么笑脸,父子之间偶尔谈话,有时候还会演变成威严的说教。父子之间,每一次鼓起勇气后的张口都会失望,于是变成一道道难以抚平的疙瘩,堵在喉咙,难以呼吸,难以张口。
父子,这个世界上至亲至疏的关系,血浓于水,却隔着鸿沟。
东湖证券队的事最终靠方绪花了一点“钞能力”摆平,虽然仍有流言蜚语,但方绪始终坚定地站在时光这边,白川看见他在办公室愁眉不展,问道:
“我没想到,时光才在围达打一年你也舍得为他花这些心思,你费心了。”
方绪揉揉眉心,语气却是坚定的:“别把他说得只是你一个人的学生,一年足以他在棋坛大放异彩,我会让所有人看到时光这一年的价值。”
白川点点头,对方绪说:“话说回来,你怎么不把你师弟也签进来,他现在还没有队吧?到时候有他们两个当主将和二台,何愁进不了围甲呢?”
方绪移开目光,“再说吧,再看看。”
今天俞亮没什么事,本想在棋馆下棋准备下一场比赛,但他坐在座位上摩挲着棋子,眼睛却盯着手机。
【八之十三,小亮,在想什么呢?】
阳光透过褚嬴的身体洒在棋盘上,棋子折射出温润的光亮,和时光一样耀眼。
平日悦耳的落子声变得聒噪,俞亮没了心思下棋,他想给时光发消息,褚嬴提议今天休息一下,顺便去看看时光。
弈江湖道场门口堆放着几箱饮料,洪河和张福贵正往里搬,俞亮站在他们身边说:
“这些是给你们的,回去分着喝。”
洪河一边挥汗如雨一边说:“俞少主阔气,谢谢了昂,等时光回来我和他说去。”
俞亮捏紧了背后的保温杯,若无其事地问:“时光今天不在吗?”
洪河说:“昂,他请假了。”
俞亮皱眉道:“请假了?那他去哪里了?怎么没和我说?”
洪河和张福贵不明白为什么时光请假要和俞亮说,但洪河还是好心回答了:“他请假上兰因寺小住去了,说是每个月都要去祈福。”
俞亮疑惑,“兰因寺?他又去兰因寺了?”
路上狭隘的街道拥挤又压抑,密密麻麻的商铺堆砌在一起,周围的小商小贩挤在角落里吆喝,俞亮和褚嬴走在路上,没见到时光,他心里更加烦躁,褚嬴清亮的声音就埋没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
【他肯定是去找那个不愿意见他的无名师父了。】
他一拍扇子,俞亮眉头紧锁地思忖着,“那个无名师父应该是知道什么,时光肯定是去问和你有关的问题,可是....”
褚嬴着急地问:【可是什么?】
“你想,如果他仅仅是问你在不在这里,时光没必要坚持这么久,而那个师父坚持不见他,我觉得时光可能还有别的事,比如他察觉到你的存在了。”
【其实我昨天就想问,昨天和你爸爸的对局会不会让感觉到我和你在一起了?】
俞亮说:“有可能。”
褚嬴说:【小亮,不如我们去找小光问问他吧!】
天色渐晚,只剩一点残阳晕染灰蒙蒙的天色,到达山腰之后车子开不上野路,俞亮只能自己背着书包往上爬,路上阴阴的,悄悄的,布满了石子瓦砾,俞亮走得满头大汗,褚嬴一边跟着一边念念叨叨:
【小亮你快一点啊,晚上这山里豺狼虎豹可多了。】
山路蜿蜒难行,隐约听见阵阵的禅音,俞亮走得直喘粗气,一人一魂又走了好一会才看见寺庙高悬的牌匾,之前引领他们的小师父在门口扫地,褚嬴一边小跑一边给他鼓劲:
【小亮,再走快一点,马上就到了。】
俞亮一鼓作气爬上去,那小和尚看见他来,远远迎上来问候道:
“施主,好久不见,这次来小寺有何贵干?”
“小师父,我有事想来这里找人,能否让我借住几日。”
“施主所寻之人是?”
“时光。”
俞亮被引着往里走,没几步他就看见大喇喇坐在地上的时光,正在生啃萝卜。
“时光。”
俞亮扔下书包跑过去,时光叼着萝卜回头,含糊道:
“俞亮?你怎么又来了?”
俞亮望向时光错愕的神情,他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时光,比如他究竟是不是穿越来到自己身边,他怎么来到这里的?经历过什么事情?他想达成什么目的?接近自己是不是为了曾经那个与他并肩的“俞亮”?
褚嬴与时光的经历只有九年,再多的他也不清楚了,只是他看时光的眼神总是心疼,时光就像一个谜,俞亮心想,这次我能否听到你亲口告诉我答案呢?
“问你话,发什么呆呢?”时光上前拍了一下俞亮的肩膀,被俞亮瞪了一眼,
“这寺庙只许你住?不许我住吗?”
他打量着时光的脸,又瘦了一些,前几天眼底好不容易消下去的乌青又泛了上来,他嘀咕道:
“笨蛋。”
时光转身就走,“多余理你。”
褚嬴在旁边拿着扇子忙碌又徒劳地扇风,着急道:
【两小祖宗,别吵架了,俞亮你快干正事。】
俞亮定了定神,拉住时光的手问:“我想问你,你为什么总来这个寺庙,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什么叫瞒着你?你这不是找过来了吗?我都说了祈福,祈福懂不懂?”
“你会信这个?”
“什么有用我信什么。”时光翻了个白眼,褚嬴半面扇子无奈掩笑道:
【痴呆,你这也太直了,他若有心瞒你,怎么可能会这样告诉你。】
俞亮眼神示意,那你说怎么办?褚嬴故作玄虚地说:
【旁敲侧击,见机行事。】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俞亮跟上时光的脚步,帮着他打扫内殿,时光打开俞亮书包里的保温杯,一股浓浓的奶香就飘了出来,他问俞亮:
“你做的?”
俞亮还在挥汗如雨地擦地板,堂堂名门之后来这里殷勤干活,时光有点不好意思,俞亮说:
“你喝吧,本来也是给你的,不过应该不烫了。”
时光抿了一口,奶茶还是很甜,有点煮糊了,汤底有点发苦,不过还是温烫的,把寂冷的秋夜变得温暖滚烫。
“俞亮。”
“嗯?”
时光轻声问:“你有遇到过别人看不到的人吗?”
时光心跳加速,手脚都在发抖,远处的俞亮没回应,他声音太小了,俞亮可能没听见,时光抿抿唇,挨着柱子走神。
晚上九点多才到客房安顿下来,时光准备入睡,俞亮听见他抱怨:
“又要和你睡一块,唉。”
俞亮正在整理床铺,闻言问他:“我不好吗?”
“两男的,凑合吧。”
俞亮熄灯躺在床上,月光如薄纱从窗户落入,听见时光翻了个身,他开口问:
“时光,你睡着了吗?”
“怎么,想聊天啊?”
“嗯。”
“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
俞亮不说话了,时光侧身道:“但你要是实在想,我时大人也能陪你聊聊。”
“也没什么,我看你对沈一朗他们挺好的。”
“你嫉妒啊。”
俞亮沉默片刻,小声说:“没有。”
时光“嘿嘿”笑了两声,“他们对我也很好,洪河沈一朗他们和吴迪、何嘉嘉、谷雨、江雪明,他们一样,都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朋友。”
“朋友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对。”
“特别是洪河和沈一朗,可以说是肺腑之交。”
“那我呢?”
“一样啊。”
俞亮翻身背过去,不理他了。
兰因寺的香客很少,偶尔有上门拜访师父手谈,倒也很清静。时光说是来祈福,整天就是洒扫佛堂,或者种种菜、看看花、找师父下下棋,悠闲得很,倒是藏经阁里的和尚,始终闭门不出。上午时光和俞亮两个人一个挑水,一个削土豆,时光瞄了俞亮一眼,状似不经意地说:
“你是不是偷偷减肥啊,看起来瘦了好多。”
褚嬴背地里戳穿他,【他在关心你呢。】
“没有,倒是你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可以去演林黛玉。”
“俞亮你是不是有病.....”
褚嬴又跑到时光身边说:【小亮也是在关心你,他总是词不达意。】
时光抱着削好的土豆气呼呼地走了,俞亮隐晦地笑了一下,继续挑水,最近他来兰因寺的次数多了,除了围棋技艺精湛了以外,还学会了不少生活小妙招。
比如青瓜毛刺少的口感好,但不能完全没有毛刺,辣椒弯弯的比较辣,在室内放洋葱和夹竹桃可以防蟑螂,等等......
时光在藏经阁的门口放了一张摇晃的摇椅,他没事干的时候喜欢躺在那里小睡,这个时节连阳光都变得疲乏,暖光浮映在土地上,点亮空气中的微尘,听着忽远忽近的诵经声、落子声,格外催眠。
过了没几天,俞亮在他隔壁放了张小椅子,时光躺在那里睡觉,俞亮便在隔壁看棋谱,褚嬴有时候跟着俞亮一起看,偶尔指点两句,有时候对着时光徒劳地碎碎念,或是看师父们手谈,他一个魂魄,也不忌讳观棋不语的规矩,时不时自顾自地指点两句。
俞亮有时候会和时光下棋,有时候能下完一整局,有时候时光下困了就躺回椅子上睡觉,他最近很容易困,说是春困秋乏,但睡了十几分钟又会醒,偶尔会接着对局,更多是睡醒了就去找吃的。俞亮始终惦记着“褚嬴”和俞晓暘的对局,有一次试探着问:
“你师父之前和父亲的对局输了,你观战了吗?”
时光看起来漫不经心地回答:“嗯,胜败乃兵家常事。就是刚上了杂志就输了,还挺搞笑。”
俞亮知道他是在说前几天《天下围棋》刊登了“褚嬴”的账号,称赞他为“网络不败棋神”,俞亮说:
“褚嬴老师已经很厉害了,只输了半目而已。”
时光翻了个身,闷闷地应了一声,似乎接着睡了。
晚上睡觉前他们会聊聊天,直到时光以为俞亮睡着了就开始翻来覆去,木床滚动会有“吱呀吱呀”的声音,他怕吵醒俞亮,所以他的动作总是僵硬的,俞亮躺在另一边,一直在听睡不着的人动来动去,偶尔传来一声微不可察地叹气,直到天色将白才逐渐安静下来。
夜深人静,俞亮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见褚嬴在叫他:
【小亮,醒醒,小亮!】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放轻的脚步声往门口走去,越来越远,俞亮睁眼和褚嬴对视,翻身下床。
他出门看见时光坐在门口看月亮,背影有些寂寞俞亮拿了件外套过去披在他身上,低头一看,看见他拿了根树枝在脚底逗蚂蚁玩,时光问:
“我吵醒你了?不好意思。”
“没有,我刚刚做了个噩梦而已。”
时光笑着问:“什么梦啊?不会是下棋下输了吧?”
“差不多吧。”
俞亮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月亮。
“昌棋杯预选赛快开始了,你什么时候下山?”
时光伸手把食指放在俞亮唇上,“俞亮,坐在山中,不聊俗事。”
“好。”
他们挨在一起看月亮,月牙雪白,像褚嬴弯弯的笑眼,时光不知道褚嬴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们看着同一轮月亮。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①
时光忽然开口:“俞亮,你知道努力的意义吗?”
“什么?”
“努力做一件事的意义,拼尽全力也想达到的目标,你有吗?”没等俞亮回答时光就说:“算了,你肯定有。”
“每个人都会有吧?”
“努力去做一件不一定会有结果的事,无论是围棋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时光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俞亮便安静听着、望着月光下平和的人念叨一点碎碎念,
“我想赢,我想去追求我要的东西,去见想见的人,不过很多事就算赢了也做不到啦,更多时候,努力也许只是为了能问心无愧地说出那一句.....”
他的语气轻快,却在最后一句话哽住了,像一阵微不可察的风一样吐出那四个字:
“我尽力了。”
我尽力了,尽我所能,敬我不能,可这方寸不到之间,人力不能及之时,恰恰是人最痛心之处,无可消解,无可奈何,最后感叹一句,时也,命也!②
————
①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唐·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②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千里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嗟乎!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能自欺,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宋·吕蒙正《破窑赋(节选)》(版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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