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云聚了还散,月亮总有圆缺浮沉,青草枯败岁岁还荣,树叶凋败明年又新,世间规律大抵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除了人与人的相见,没有规律,有人前一天说永远不会离开你,然后就消失了。
他的离开没有杨柳古道长亭,没有作揖,没有敬酒,也没有践行,就这样再也不见。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①,褚嬴是时光一生的老师,因为褚嬴的出现,他的世界里月亮都成了温润的棋子,又因为褚嬴的离开,玉盘便成了残破的棋局,此后用一生去修补缺失的月光。
【我看到了一手妙棋,】
他跨越了山与海去到世界各地,
【足以让你反败为胜,】
他努力传播围棋,苦求神之一手,
【但是我不打算告诉你】
他如当年所说的一般,花了一生的时间去寻找神之一手,只期待着在这条路上遇见一个人。
【想来,这其中的奥妙,】
但不是因为神之一手是棋手的终极目标,
【你已经可以融会贯通了。】
而是因为他是被月色遗忘的世人,被糖豆丢下的小孩,被老师抛弃的学生。
他曾经和俞亮一起看过世间很多景色,看过山峰的日出,走过巷尾残旧的角落,坐在接天黯淡的海浪前,偶有想念,都无法睹物思人,风也不能带来他丝毫音信,无法寄托一场盛大而轻薄的思念。
时光总是喜欢啃生黄瓜、胡萝卜、番茄,闲着没事干就喜欢拿在手里啃,以前甚至会在学校种,然后被处分了,现在在兰因寺倒是有了小块菜地,他不在的时候小和尚还会帮他照料,俞亮问他:
“你为什么老喜欢啃这种生蔬菜?”
时光回答:“我妈有时候加班忙,我又不会做饭,家里有啥吃啥呗,后来就习惯了,我妈说吃这个比吃零食好。”
俞亮捡起桌子上的胡萝卜,在时光啃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果肉有点干涩,一股呛人的泥土味冲上鼻腔,健康的甜味刺激着他的舌尖,果肉在后槽牙研磨着,俞亮漆黑的瞳仁盯着时光,看见对方眉飞色舞地问:
“是不是还不错?”
俞亮低头凑近,近到时光能看清他鸦色的眼睫,以及底下深深的眼神,听见他低声说:
“还行。”他又在时光的齿痕上咬了一口。
时光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对局时走神好几次,时不时往藏经阁的方向看,俞亮问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时光执黑在右下角地尖冲,俞亮跟着落子粘上,
“师兄棋圣战决赛输得难看,最近父亲心情不是很好。”
时光点头,“比赛我看了,绪哥布局阶段有点太粗糙了,有两手棋效率太低,你爸爸看了之后肯定很生气。”
褚嬴摇着扇子说:【我也觉得,小亮,你记得我们复盘过,他第三场第十八手在四路大飞棋形会更好,还有中盘对杀时他收气失误了,方绪确实得注意一下。】
俞亮问时光:“你明天就下山了吧?你的预选赛三天后就开始了。”
时光说:“再留一天吧。”
俞亮垂眸盯着棋局,眼神晦暗不明地问:“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来这里真的只是祈福?”
空气沉默片刻,时光移开目光,顾左右而言他:“哎,你看,我在这里二路一扳,你这手就成废棋了呀。”
他起身嘚瑟地扭了一下,俞亮没脾气,投子认输了,时光马上借口要去挑水,溜之大吉。
俞亮拿出棋谱打谱,他这几天和寺庙里的师父对弈颇有心得,只是天元头衔赛的本赛马上就要开始,方绪催他赶紧下山,褚嬴在旁边摇着扇子说:
【哎,要不我们进去藏经阁再问问那个和尚。】
俞亮一边落子一边说:“我们也进不去。”
褚嬴挑眉,【想想办法呗。】
“那你有什么高见?”
【我没有,小亮,你加油。】
俞亮沉默地抬头看他,褚嬴摆手,憋笑道【对不起,我真是个废物。】
俞亮猜测时光是来求问寻找褚嬴的方法,但除此之外,他隐约感觉到时光还有事情在隐瞒他,他不确定与兰因寺有没有关系,但他一定要知道真相。
按理来讲,俞亮没有这个立场要求时光告知一切,但直觉他必须这么做,俞亮一直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想到的事情就去执行,于是他从上午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时光,时光浇水他挑水,时光吃饭他夹菜,时光午睡他爬上时光的床,最后时光坐在佛堂无奈道:
“你干嘛,有话直说。”
俞亮直直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
“什么瞒着你不瞒着你的?你瞎说什么呢你。”
俞亮执拗地问:“那你告诉我,这座寺庙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特别?你觉得它特别吗?”
俞亮恼怒道:“你能不能不要装傻?如果你要祈福干嘛来这个小寺庙?你哪怕说你是来学棋的呢?”
时光脸不红心不跳,眨眼道:“哎对,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就是来学棋的呀。”
俞亮气笑了,“你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糊弄,我最后问你一次,时光,你有事瞒着我,但你不能骗我啊。”
“什么事瞒着你啊......”时光缓缓挪到门边,俞亮伸手要抓他,时光的扇子怼了过来,转身溜之大吉,
“我告诉你,我今天真有事,别缠着我。”
俞亮想抓他,被时光一扭身跑掉了,俞亮抬头往前扑,时光连滚带爬地跑了,俞亮气急,却看见远处藏经阁一直紧闭的门口,今天打开了。
“时光!”
俞亮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了时光,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时光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暖香,淡淡的,就像寺庙里清冷的檀香被捂热,俞亮很喜欢,但这不是曾经时光身上的味道。
以前时光身上是暖洋洋的阳光气息,混着一点洗衣液的香味,每次俞亮靠近他都能安心下来,他勒紧时光窄窄的腰,脸贴在时光的头发上,在时光耳边问:
“七年了,你连一句真话都不能告诉我吗?”
听起来有点委屈,有点失落,时光挣开他,转身拿扇子抵住俞亮的胸口,“那好,我问你,你能对我说真话吗?”
“当然,我不会骗你。”
时光定定地望向俞亮的眼睛,正色问:“那我问你,俞亮,除了俞老师和绪哥,还有谁教过你围棋。”
空气凝固了,俞亮和褚嬴目光相对,看见对方无措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时光问:
“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我.......”
褚嬴捏着扇子一动不动,俞亮瞥了他一眼,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欲言又止,最后他看见时光失望的眼神,
“俞亮,我问过你的,你也不愿意回答,你没有立场要求我对你和盘托出。”
时光转身准备离开,俞亮再一次拉住他的手,“时光,你等等,我告诉你,我.....”
【俞亮!】
正当俞亮心如乱麻时,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混乱的场面,
“施主,师叔叫你进去。”
小和尚站在不远处等他,时光看了俞亮一眼,大步离开,俞亮站在原地看向褚嬴,看见对方难得慌张的神色。
“你来了。”
时光轻车熟路地走进藏经阁,坐到棋盘对面,戏谑地问:
“终于肯见我了啊?”
藏经阁里的懒和尚正在翻阅《金刚经》,见他来了头也不抬地说:“是时机到了。”
“你又知道了?”
和尚不露声色道:“我知道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时光捋了一把汗湿的头发,语气熟稔地说:“去去去,你少给我绕弯子,我不吃你这套昂。”
穿越前时光没少和这和尚打交道,练就一套刀枪不入的沟通方式,穿越后没两年他就想办法拜访兰因寺,试图叨扰藏经阁里的和尚,无一例外失败了,时光问:
“下棋吗?”
“今天不想下,随便聊聊吧?”
时光单刀直入:“我知道他在这,你有没有办法留下他。”
和尚叹了口气,神神叨叨地说:“缘分天注定,没必要妄图改变,你以为事情再往好处发展,实则都是有代价的。”
“嗯。”
“还有,你这身板看起来不太行,以后下棋这种耗费心神的活动,你要适可而止。”
“哦。”
懒和尚忍不住问:“你有在听吗?”
时光无动于衷地说:“你尽说些我做不到的事,我听不听又怎样啊?”
懒和尚捏紧手中的佛经,克制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就想问你,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逆天而行,不得善终。”
“行了,事在人为,我非要勉强的话,还能天打雷劈不成?”
时光活了差不多七十年,自认也活够本了,和尚说:“每个人都会不断美化自己没选择的路,但这只是不甘现状的自我安慰,事实也许并非如此,施主,当下就是最好的时候了,缘分如同水中月,不是你用力就能握住的,他也不愿意你一味强求。”
“我就问你,我现在要找回他,我要留下他,究竟能不能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时光抓狂,“去,亏我天天来找你,你就说废话对得起我的诚心吗?你就不能支个招?”
和尚说:“只要你能承受住改变的代价。”
“行,代价,代价,”时光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是有办法,不得善终是吧?我活了这么久,够本了,没有什么代价比失去他更重了。”
“我奉劝你一句,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再往前,等待你的就是未知的道路了,执念太深,注定不得善了。”
时光拿起衣服往外走,听见懒和尚在身后伸了个懒腰躺在地上,拿衣服盖住头悠悠道:
“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②。”
秋风凌冽萧瑟,此时已是深秋,野色红衰翠减,霜叶尽染,苍苍茫茫,这是褚嬴离开他的第六十个秋天,寺庙寂静,偶有人声,忽然飘起清冷的小雨,风斜斜吹来,骨缝都在发冷,时光走在雨里,咀嚼着寒意。
不得善终,听起来时光还是有些怕的,只是他活得太久了,月寒日暖煎熬人寿③,麻木了,也就对这个世界少了些畏惧,往前走,他看见俞亮在撑着伞等他,时不时自言自语。
若说时光隐瞒俞亮的事情,无论是前世今生那都太多了,他们之间始终不够坦诚,以至于对方跟着他糊涂半生,时光心里多少有点愧疚。
“时光。”俞亮抬头看见他,拿着衣服跑上来套在他身上,时光看了他一眼,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刚刚的事...”
俞亮开口想解释,他还没说完,被时光打断了:“俞亮,我有事找你。”
“什么?”
“来,和我下一盘棋。”
——
①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唐·韩愈《师说(节选)》
②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③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唐·李贺《苦昼短(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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