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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俞亮时光双方分先,时光执黑,俞亮执白,开局双方各自占角,时光先手占下天王山,与角地的无忧角形成理想形,白棋在左上角点三·3入侵黑棋的角地,开始布局阶段的争夺,白棋在后边拆三,黑棋夹,双方都在抢占大场,扩大自己的实地并向对方进攻。

黑棋布局速度快,注重效率和实地,白棋棋形灵动,注重均衡发展,褚嬴非常欣赏俞亮的棋风,时刻保持棋形的舒展优美,他平日也有意在这个方面给俞亮指点,相比之下,时光更跳脱狡黠,行棋诡谲,常常出现鬼手防不胜防。

行至中盘,双方开始在腹地展开生死存亡的对杀,俞亮紧张地计算着白棋的气,倒是时光看起来神色从容,手里把玩着棋子,温润的眉眼弥漫着淡淡的阴戾。

俞亮瞥了一眼时光指间的黑棋,心里莫名有点没底,也许是因为正在对杀的棋局,但更多的是时光的神色让他觉得不对劲,他把注意力放回棋局上,下了一手断试图打破黑棋的连接,听见对面一声轻促的笑声,

“呵。”

时光少见地沉了脸色,俞亮心跳漏跳了一拍。

“这一手断,是我很喜欢的棋路,倒不是因为下得多妙,”

对上时光难得黯淡的目光,俞亮心里一惊,悄悄和褚嬴对视了一眼,时光目光微沉道:

“就是褚嬴喜欢用,所以我喜欢。”

“......”

褚嬴?怎么突然提到褚嬴了?

没等俞亮思考回应的话语,时光站起来,自顾自地说:

“哈喽啊,褚嬴。”

雨声停滞,晚风凝固,俞亮不可置信地问:“你知道了?”

时光摊手,“我不知道,我诈你的。”

“....... ”

【.........】

俞亮和褚嬴心虚地对视一眼,时光说:“不过你们藏得也不好,如果是你,最开始听说‘褚嬴’的时候你就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褚嬴瞥向俞亮说:【你这孩子这方面就比不上小光,你得淡定一点啊。】

时光看起来很平静,当然只是看起来而已,他抱臂缓缓踱步过来,往日明亮的眼睛变得阴霾,盯着俞亮哑声说:

“我的小俞老师,你就这样帮着我的老师来骗我。”

俞亮说不出话,“我.....”

时光问:“他在哪里?”

俞亮继续瞄褚嬴,见对方没有动作,他僵硬地指向褚嬴的方向。

“那里,你往那里走五步。”

时光走了五步,俞亮说:“过了,后一点。”

他又退后一步,褚嬴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比以前瘦,他弯下腰,虚虚抱住了时光,俞亮说:

“他在拥抱你。”

褚嬴站在时光面前,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①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褚嬴...”

褚嬴的手虚虚落在时光的头上,虽然时光看不见,摸不着,但他还是温柔地叹息:【斯景斯情,梦中见矣。】

时光看不见,听不着,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话语哽在喉头,他转身就跑,褚嬴愣在原地,俞亮追上来大喊:

“时光!”

“别过来!”

时光心里堵得发苦,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明明追寻了很久,直到这一刻却不敢去面对久别重逢的褚嬴。

褚嬴离开的第一年,时光幻想着一定要问清楚当初对方离开的理由,他努力地寻找神之一手,幻想着也许找到了,褚嬴就能回来,俞晓暘却告诉他,神之一手应该是不存在的。

那时候,他和褚嬴在梦中重逢,偶尔能唠叨一下,褚嬴静静地听,醒来却记不清对方的神情,以及聊了什么话语。

褚嬴离开的第五年,时光坚信神之一手是存在的,他和俞亮参加很多比赛,一起去拜访各国国手亦或隐居高人探讨棋道,仿佛这样就能离褚嬴更近一点,期待着有一天他会因为神之一手而归来。

尽管希望渺茫,可他从未放弃。

直到褚嬴离开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褚嬴的面容在时光心中模糊了,他梦见很多人,俞亮、妈妈、爸爸、洪河、方绪、江雪明、岳智、福贵....甚至王翀,就是梦不到褚嬴。时光逐渐习惯了身边没有人和他唠唠叨叨的日子,耳边越来越冷清,他望向天上高悬的月亮,月光是摸不着的,俞亮陪伴在他身边,轻声问他: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打算给我一个答案吗?”

时光知道,俞亮也许会相信他说的一切,但他不忍心打碎他们最初的相遇只是因为褚嬴,他仍有一丝疑虑,他不敢赌俞亮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褚嬴的存在,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但俞亮不可以,可是时光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褚嬴存在过,于是他始终不愿面对,这也许存在的、一丝一毫的怀疑。

这是个美丽的误会,对时光来说却有些残忍了。

如今他知道褚嬴真真切切地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俞亮遇到了他,他反而不知道怎么面对了,上一次相见他们还在过生日,褚嬴说他不会离开自己,他说他想和自己下一辈子的棋,那时时光望向温柔的棋神,心中憧憬地久天长。

可当他们再次相见时,已经过了整整五十二年。

“六年前你就和我一样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捉弄我有意思吗?”

【我没有。】

“你走吧,你这个骗子,反正你也不想见我,我一个人也过得挺好的。”

俞亮打断他,担心词不达意的言语说出更伤人的话,“褚嬴他不是这个意思,时光,他有苦衷。”

“他有苦衷他就一声不吭丢下我走了,他有苦衷就可以躲着我,他有苦衷就让我抱着疑惑过了这么多年,他前一天还在和我过生日,他还在和我下棋,我说明天带他去骑自行车,他说他不会离开我!”

【小光...】

“所以到底为什么,是我不能帮你下棋还是没有带你去骑自行车,还是我不能帮你找到神之一手?俞亮,你懂吗?我这里难受啊!”

时光激动地捂着胸口,俞亮赶忙给他顺气,“别激动。”

时光捂住脸蹲下来,右手还在抓着发疼的心脏,俞亮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只能讷讷地说:

“他是有原因的。”

时光闷声说:“你走吧。”

俞亮当然不会离开,于是时光自己起身跑开,倾盆大雨落在地面,他疯狂地往前跑,不知去往何方,只知道要往前跑,让迎面吹来的烈风雨水可以洗刷掉一丝痛苦。

如果是年轻时找到褚嬴,他一定要质问对方为什么离开,然后撒娇打滚都来一遍,非要让对方哄他十天半个月不可,到了而立之年,他应该会对褚嬴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只要以后都能在一起,他别无所求,再过几年,他只希望能再见一面,互相告慰几句,他也心满意足了,人老濒死之际,他还是想问褚嬴为什么要离开,他已经用尽全力去找神之一手了,他找不到,他好想他。

而今时光满腔的怨堵不知从何发泄,陈久的痛苦无从述说,他不知道要和褚嬴说什么,好像一直支撑着他的气忽然消失了,时光有些悲哀,算了吧,我也不想拖着我锈迹斑斑的灵魂来见你。

“时光!”

他跑进深深郁郁的大雨中,瓢泼的雨丝在风中飞舞,他在雨声中听见俞亮在喊,

“时光,别走!”

树叶打在他的脸上,耳边是风声呼啸的声音,时光好想呐喊,好想喊出心头的憋屈和难过,他跑了很久,最终踽踽独行在山路上,他跪在满殿神佛前,雨水和着泪水一起淌在地上。

身后俞亮拿着伞还在追他,却听见小和尚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

“施主。师叔叫你进去。”

俞亮说:“我现在有急事,抱歉。”

俞亮和褚嬴一起跑进大雨,小和尚却说:“是与那位施主有关的。”

俞亮顿了一下,依然跟在时光身后,他把手中的伞撑开,递给时光。

“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们待会再来聊聊,好吗?”

他们的衣服湿透了,雨水模糊了视线,但俞亮还是看见时光点头了。

是啊,这个人从来不会拿褚嬴的事情任性。

藏经阁的装潢比上次来时更加老旧,和尚端坐棋盘的另一端,正在抄写佛经。

“唷,挺狼狈。”

俞亮湿着衣服进了藏经阁,和尚给他倒了一碗姜汤,俞亮解开外面的衬衫,疏离地问:

“请问有何指教。”

和尚说:“别急,先喝茶,淋一下雨死不了的,他现在也未必想见你们,不如让他冷静冷静,先听我说说?”

俞亮嘴唇微动,他抬头望向褚嬴,

你们?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姜汤,担忧地看向门外,听见和尚说:

“我知道你好奇的事情,其实你那位朋友已经告诉你七七八八了,如果你想干涉他做的选择,那我奉劝一句,不要想着干涉别人的选择,选择代表了命数,你承担不起。。”

俞亮平静地应和:“嗯。”

“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想做的事越大,代价便越高,这是规律,他也不例外,”

“那他想做的事是什么?”

和尚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笑问:“他想做什么事,难道你那个朋友不知道吗?他们不是想做同一件事吗?”

他想褚嬴留下来,他获得更好的结局,俞亮着急地问:“那代价又是?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太荒谬了。”

“不是什么怪力乱神,一个人有多大的执念,就会产生多大的能量,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因为执念回到这里,他想改变既定的道路,但改变意味着未知,不知前路,不知好坏,越陷越深,他执念太深,注定入魔。 ”

褚嬴本来听得认真,听到和尚的话慌张地问:【你什么意思?入魔?小光会变成电视剧里那种大坏蛋吗?】

和尚似有所感,解释道:“这里的入魔不是电视剧那种,而是指阻碍修行的心障,执念太深就会蒙蔽本心,会让人变得极端,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这样的人,注定痛苦一生,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这么可怕?】

“但只要放下心中的屠刀,即可解脱,回头是岸”

因为执念,耽溺痛苦,所以想要改变,最终越陷越深,不得解脱。

褚嬴握紧手中的扇子,惶恐地盯着昏暗灯光下的和尚,俞亮问:

“那他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差?也是重生的副作用吗?”

和尚回答:“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听过没有?他现在就是这样。”

“什么?”

“他心中纠结太久,执念太深,心魔难消,郁结难解,自然由心脉影响到五脏六腑都虚弱,身体自然不会好,再说了,你看看他整天不是跪在外面就是跳湖,现在能跑能跳已经很厉害了。”

俞亮问:“难道没有解决方法吗?”

“我说过了,执念太深,注定入魔,不得善终,执念就像一个包袱,包袱愈重,背着它走的行人自然越累,那他的路程怎么可能走得远呢?只要解开心中的郁结,心里空了,自然会好起来的。”

砰——

门外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伴随着小和尚的惊呼声:

“小施主,你怎么了!”

俞亮心里一惊,赶忙带着褚嬴去开门,瓢泼大雨中,映入眼帘的是台阶下被抬进来的时光。

“时光!”

【小光!】

忘了第几次进医院了,俞亮和宋女士在医院听医嘱,身边跟着俞晓暘和方绪。

大概是时光因为情绪不稳定,大量血液冲上大脑,导致心脏供血骤减,心率加快,血压上升,出现心肌缺血,加上本来身体不好,淋雨着凉,又从山上被人抬了下来。

简而言之,时光是被气成这样的,俞晓暘和方绪把目光投到俞亮身上,宋女士问:

“小亮,这是怎么回事?”

“.......”

俞亮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棋圣头衔战方绪输得惨烈,卢原师弟天元头衔战爆冷,连八强都没进,两人本来做好被老师念叨一顿的准备,结果俞亮这一出下来,俞晓暘诡异地冷静了下来,他问:

“到底怎么回事?”

俞亮看见褚嬴哀求的眼神,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道:

“我们俩,吵架了。”

方绪薅了一把头发,疲惫地问:“你们吵什么能吵成这样?”

俞亮艰难开口:“不方便说。”

他不敢面对俞晓暘和宋女士的眼神,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时光出事时和他一起在山上,方绪只好给宋女士赔笑:

“医院这边我们已经打点好了,两个孩子做事没分寸,以后我们一定会看好的。”

宋女士摇摇头,勉强道:“没事,他自己要去山上的,说什么祈福,也不知道那寺庙是怎么回事,他每次下来都忧心忡忡的样子。”

聊了没几句,宋女士要去值班了,最近医院忙,她请不了假,方绪说要请个护工,宋女士婉拒了,

“已经很麻烦你们了,医生说时光待会就醒了,他这么大人了,会照顾自己的。”

俞亮说:“要不我留在这里看着?”

俞晓暘不赞同的目光投来,方绪问:“你们吵架吵进医院了,你确定你留在没什么问题?”

俞亮咳嗽两声,“我们吵的事情比较....特别,时光这样我也有责任,这是我应该做的。”

俞晓暘说:“好吧,那我待会叫明娴过来看看,这件事是俞亮做得不好,你放心,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后半句是对宋女士说的,几个长辈出去说话,俞亮便留在病房,褚嬴坐在时光床边,他垂眸盯着床上昏迷的人,伸手想拂去孩子汗湿的额发,

【唉。】他一个魂魄什么也做不了,便漫无目的地熬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光眼皮动了一下,俞亮上前问:

“时光?你好点了吗?”

时光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见俞亮模糊的轮廓,他挣扎着爬起来,

“他还在吗?”

【快躺下,小光,我在!】

“他在,他在看着你呢。”

俞亮轻轻搂住时光把他按回去,温和地说:“等你好一点了,我会把褚嬴的事情告诉你的,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时光心跳加速,俞亮怕他又气厥过去,缓声安抚,时光疲惫躺回去,用被子捂住脑袋闷闷地问:

“你干嘛过来?”

【小光....】

褚嬴想伸手碰碰他,俞亮蹲在时光的床头,深邃漆黑的瞳孔露出一丝暖意,拍拍床上鼓起来的小山,对他说:

“因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念叨着某个白痴,他爱你如珠如宝,所以我得替他过来看看你。”

“........”

俞亮拍拍时光的头,“时光,你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但不要在不理智的时候对在乎你的人说出过分的话,那只会伤人伤己。”

“俞亮,”

“嗯?”

时光抚摸着胸腔,心跳很快,他抓紧发疼的心脏,

“俞亮,我好痛。”

“什么?”

“我好痛,我好痛...”

心脏发酸,发麻,发痛,但好像某块缺失的角落正在被迅速填满,

“褚嬴,”

【小光。】

“我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时光捂住脸,隐忍地哭出了声,褚嬴很想用力抱住他,屋外风雨如晦,吵闹的雨声被隔绝在窗外,病房里的白炽灯惨淡,安静的室内里只有时光低低的啜泣声,心脏太痛了,但他终于久违地畅快呼吸起来,身体似乎在愈合,在生长,心底的某个角落,被填满了整个萧索的秋天。

————

①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晏殊《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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