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有一个梦，有一天我们中国下棋的人会越来越多。”
褚嬴在棋局中抬起头，问道：【这是方绪的声音吗？】
“嗯。”俞亮在棋盘中落子。
“会有一百个，甚至一万个比我方绪更有天分的孩子在下棋，有一天他们会拿回来更多更多的世界冠军。”
【九之十四，打吃。】
虚无的扇子在棋盘中飘过，俞亮落下一粒黑子，转而捻着白子沉思，褚嬴听到收音机里的声音，好奇地问：
【方绪说的这些，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吗？】
“不知道。”俞亮落下白子，两人一来一往地下棋，斑驳月光洒在棋盘上，褚嬴望着纵横交错的十九道棋盘，在落子声的起伏中，他苦笑着说：
【唉，常言道，‘朝闻道，夕可死矣’①，那真是圣人的大骗局，我参悟出神之一手之后，还是会有那么多遗憾。】
俞亮淡淡地说：“因为人都是不知足的，围棋和时光，都很重要。”
【欸，小亮，没想到这是你说出来的话哦。】
“嗯。”
又是一颗黑子落下，褚嬴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似乎在想棋，又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我只是没想到陪你的时间，已经多过陪他了。】
一边说着，褚嬴将扇尖指向棋盘，俞亮手中的棋子一顿，缓缓问道：
“如果时光能看到你呢？”
褚嬴眼中的光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就算有这样的方法，那也很难找到。】
他们和褚嬴之间横隔着难以触碰的千年，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那都是无法飞跃的鸿沟。
“你最想见到的就是他吧？褚嬴，连尝试都没有的话，就一定会留下遗憾的。”
【........】
时光躺在家里的摇椅上摇来摇去，他一边翻书一边听着方绪的豪言壮志，忍不住带起一丝笑意。
方绪，俞亮的大师兄，俞晓暘的顶门大弟子，时光一直没有忘记穿越前方绪对他诸多照拂，现在对他也很不错，待人有情有义，《体坛毒舌》曾经锐评他“年少成名，大器晚成”，时光却不这么觉得。
方绪当年拿下名人头衔时也才不到而立，虽然没有成为他老师期待的“纯粹的棋手”，可那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至少方绪在推动围棋大众化事业与棋手之间，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时光幻想一下方绪口中的未来，和褚嬴口中人人都了解围棋的过去倒是有点不谋而合，除了找到神之一手以外，褚嬴也曾遗憾这个围棋式微的世界。时光晃着晃着摇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久违地梦到了褚嬴，梦到那片泛黄的竹林，白色的身影站在亭子里，熟悉又模糊，他以为自己会掉眼泪，谁知道心里只是酸涩，眼睛却没有动静了。
“褚嬴？”
白色的身影没有转身，也没有理他。
时光自顾自说了很多话，他和梦中的褚嬴叙述了自己还算波澜壮阔的一生，北斗杯、五大头衔战、围棋甲级联赛联赛，各类世界围棋大赛，退役后他和俞亮一起到世界各处寻找神之一手，终无所获，俞晓暘告诉他，神之一手是不存在的，可只有在寻找神之一手的道路上，他才能体会对方走过的渺茫道路，这样会让他感觉自己离褚嬴更近一点，期待在这条路上与褚嬴重逢，直到他穿越到这个世界。
“我相信神之一手是存在的，它一定存在。”
褚嬴摇摇头，他转过身，时光看不清他的脸，他和之前一样，把扇子交给时光，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时光骤然醒来。
天色漆黑，妈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他抱回床上了，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床头，只有几本围棋的书籍。
翌日，2005年全国围棋职业定段赛正式开始。俞亮和时光分别通过预选赛，到了本赛两人都保持全胜成绩，尚未碰面。
褚嬴蹦蹦跳跳地和俞亮走在路上，一边唠唠叨叨地嘱咐：
【小亮，不可轻敌。】
“知道。”
比赛进行了两天，进展顺利，不出意外他和时光明天就能出线。一般赛后他都会和褚嬴一边复盘一边等时光来找他，此时俞亮见时光久久不来，他问：
“时光呢？”
【小光在那边看赛程表吧？我去看看？】
“嗯。”
褚嬴小跑着跑向赛程板，看见时光正在板面前发呆，他循着时光的目光看去，看见时光第七局的对手，
【沈一朗？】
时光还在发呆，俞亮走过来拍了一下他，
“你在发什么呆呢？”
时光回过神来，“没什么。”
时光转头，瞥见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生站在自己隔壁，他吓了一跳，俞亮扶了他一把，无语地说：
“你小心一点，站都站不稳吗？”
男生转过头来，温和地询问：“没事吧？”
“没事。”时光擦了擦鼻子，远处一个壮壮的男生走来，嗓门贼大地喊：
“沈一朗，你看完了没有？走，吃饭去？”
沈一朗招招手，转头对时光说：“你是时光吧？你好，我叫沈一朗。”
沈一朗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时光一笑，回应他：
“我是时光，你好哇沈一朗。”
“哎，你就是那个时光？俞晓暘九段看好的神童啊，久仰久仰，我叫洪河。”壮壮的男生过来揽住沈一朗的肩膀，时光也拱手笑回：
“原来是江湖有名的洪少侠，幸会幸会。”
沈一朗见他们刚见面就打闹起来，交谈甚欢，甚有刚见面就要桃园结义的意思，他温温柔柔地说：
“我很期待明天和你的对局。”
“好。”
时光，沈一朗早有耳闻，据说此人九岁就是围棋神童，横扫全国青少年围棋比赛，未尝一败，启蒙老师是白川五段，也是俞晓暘九段、方绪九段共同看好的人，绝对的天才，本来早就该定段的，奈何一直身体不好，拖到今年才来定段。
时光今天心情本来挺不错的，他今天对上了岳智，穿越前他们整天针锋相对，今天能小小地欺负他一下，时光心里有点恶劣地窃喜，今天他遇到了不少老熟人，福贵、岳智、白潇潇、穆清春、徐俊朗...直到他要对上沈一朗。
他真的....不想在定段赛上遇到沈一朗啊。
“走吧，秦美姐给我们准备了便当。”俞亮叫回一直在走神的时光，拉着他回酒店吃饭。
“你在想什么？”
时光说：“没什么，我出去走走。”
俞亮不满地舔了一下嘴唇，褚嬴又飘了出来：【沈一朗是小光的朋友，小光之前在定段赛和沈一朗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一直有点愧疚，这次穿越回来，估计小光想帮帮他吧。】
俞亮没有继续追问了。
晚上时光一个人走到天元大厦附近的长椅上，月朗星稀，附近没什么人，他独自坐在长椅上，
“又回到这个地方了啊。”
他张开双臂，轻声说：“褚嬴，你说过，自古好事多磨难，从来佳期不易得，但当我真正想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就连天地万物都会帮我，所以我一定可以的，对吧？”
月光温柔落在他身边，风吹过，蝉惊鸣，荷香阵阵，时光深深呼出一口气。
第二天的比赛前时光有点不安地搓手，俞亮发现时他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有点心绪不宁，他问：
“时光，你怎么了？你从昨天开始就这样了。”
时光疲惫地摇摇头，“没事，俞亮，今天继续加油。”
这一场，沈一朗执白，时光执黑，开局前沈一朗状似轻松地说：“据说你执黑未逢败绩，连方绪九段都下赢过。”
时光揉揉眉心，笑回：“指导棋罢了，不值一提，也许今天你就能打破我这个记录呢？”
“那我尽力一试。”
开局黑棋白棋各自小目占角，白棋一间高挂，黑棋托退，白棋拆边，沈一朗棋风扎实稳健，不易形成战斗，容易过渡到中后盘，时光便在布局阶段就频繁入侵，沈一朗感受到压力。
时光布局速度极快，而且不知不觉布好陷阱，沈一朗被他入侵之后便陷入被动，进入中盘阶段便隐隐招架不住。
中午封盘休息，时光把最后一手交给裁判之后就准备离场了，沈一朗问：
“要一起吃个饭吗？”
“不了。”他目光转向拿着便当的俞亮，洪河来找沈一朗时看到时光，拱手道：
“哟，时长老，又见面了。”
时光语气轻快地说：“洪少侠，战果如何啊？”
他们熟稔地寒暄一番，这次他们交换了电话，顺便把下次出来吃火锅的事情都约好了，洪河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十分会察言观色，处事妥帖，和他聊天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加上遇到洪河与沈一朗，对时光来说既是初见，也是重逢。
等他们走后俞亮已经摆好盒饭，他问时光：“你胃不好还答应吃火锅？”
时光漫不经心地回答：“清汤的，怕啥。”
下午俞亮中盘获胜，他直直地走向时光的位置，褚嬴也飘出来跟他一起看棋，此时沈一朗和时光还在中盘对杀，时光擅长攻击，沈一朗刚刚结束长考，神色很差，时光快要结束比赛了。
俞亮微微一笑，这时，时光居然下了一步俗手，卖了个破绽，俞亮皱眉，见沈一朗眉头微松，继续稳住心态下下去。褚嬴摸着下巴说：
【小光这一盘，有点意思。】
时光神色平常，他这一手很微妙，虽然时光损失了几目，但局面依旧是时光小优，局势十分紧张，但沈一朗明显时间不够了，他心态紧绷之下，居然下了一步勺子！
“你心不静啊。”时光抓住这个漏洞穷追猛打，可雷声大雨点小，俞亮看见几步之后，时光又放过了他。
时光这是在引导沈一朗的棋路，俞亮打量着时光的神色，他昨晚没休息好，所以脸色很差，但眼神是坚定且从容的，褚嬴似乎欣慰地笑了笑。
最终他们下到收官，时光胜沈一朗三又四分之三子，
“承让了。”
沈一朗感慨：“你果然和别人说的一样，是为围棋而生的，绝对的天才。”
时光挑眉，“外头的人都这么说我啊？”
“倒也名不虚传。”
时光鼓励道：“你是很强的对手，今年定段不是问题，中盘阶段再多思考几步，心态稳住就行。”
“谢谢。”
再下一局时光就出线了，他伸了个懒腰，起身拍了一下俞亮的肩膀，问：
“如何？”
“赢了。”
“不错嘛。”
俞亮神情复杂地看向时光，他看起来虽然有些倦色，但神情却是少见的愉悦和放松，俞亮问：
“你在和他下指导棋？”
“......”
俞亮声音提高了一点，“你说话啊！”
时光用扇子怼他，瞪了他一眼，“你嚷嚷啥！”
“我问你话呢。”
“我就乐意这么下，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是想问问，这可是定段赛，难道你谁都要帮一下你才舒服吗？”
“你什么意思？你想吵架是不是？”时光瞪着他，嘟囔道：
“莫名其妙发个火。”
“时光，你想想，你的同学想拿个围棋联赛冠军，所以你定段赛都不报名，去和他下比赛，沈一朗和你萍水相逢吧？你可以费尽心思和他下指导棋，那你呢？你看看你的状态，如果你明天因为小分不够不能出线，你还能撑到第几场？你能保证后面全胜吗？”
“......”时光警惕地看着俞亮，俞亮耐心地解释：
“你今天已经很不舒服了，就算你想和沈一朗做朋友吧，是、你是很厉害，但和同龄人下指导棋需要的计算更多，也更累，还吃力不讨好，所以你谁都要帮一下吗？”
时光声音有些沙哑，“那也是我的事。”
“好，那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多谢你的好意，我有我的理由，我保证我后面会一、场、不、落、地赢。”
时光头也不回地走了，俞亮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褚嬴又飘出来问：
【明知故问？】
俞亮垂眸，小声说：“也不算，师兄说时光身体不好，如果他小分足够的话，后面可以弃赛在家休息一天，然后准备棋圣赛，但如果比分咬得很紧的话，他可能还要再下一天。”
褚嬴说：【小亮，就算小光积分足够，他也不会弃赛的，他还想和你下棋呢，】
“这是其一。其二是，褚嬴，你可能不了解现代围棋。”
【愿闻其详。】
俞亮坐下来，平静地和褚嬴解释：“应该说你不了解现代社会，这是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名额只有这么多，一个人上位，就注定会有一个人失败，职业围棋为了赢，棋手会拼尽一切，甚至不择手段，他帮沈一朗，那沈一朗的小分更多了，可他们是对手，名额只有这么多，这无形之中对其他人就不公平。”
【可人心就是不公平的。】
“那他又能帮多少人呢？他今天和这个下指导棋，明天又想帮那个人备赛，他想过他自己吗？他为什么今年才参加定段赛，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你要相信小光有自己的判断。】
俞亮说：“我觉得恰恰是在他的判断里，他没怎么想过他自己。
褚嬴眉眼温柔下来，俯身说：【小亮，小光是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有点重的男生，你再等等他，好吗？】
“可我觉得我被他....”俞亮顿了一下，斟酌词句：“我觉得我排除在外了，我不知道怎么说，褚嬴，从小到大，我总觉得离他很远，有些事只有你们知道，但我觉得我也是他可以信任的人，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理由。”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走到赛程板前，俞亮说到一半的话又卡了一下，褚嬴抬头循着俞亮的目光看去，俞亮下一局的对手是....沈一朗？
【沈一朗这倒霉孩子。】褚嬴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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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朝闻道，夕死可矣。
——孔子《论语·里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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