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阿贾克斯邀她去冰钓。
坏消息，要一大早就去做准备。
薇拉艰难地从被窝里挣脱出来，离开温暖的庇护后，身体止不住地打了好一阵寒颤，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就算是在屋内，都能浅浅地呼出一层哈气，外界的温度可想而知。
她伸手融化掉一小块窗户上蔓延的冰花，窗外的世界依旧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昨夜的新雪蓬松地覆盖了一切，将世界裹进柔软的寂静里。
接下来，她忙着准备早餐、整理书籍、再带上阿贾克斯特意嘱咐过的冰钓用具——陪喜欢的人冰钓固然令人期待，可她也没忘记，自己的论文快要到了提交给导师日子。
薇拉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她成为了一位前来至冬考察的须弥学者的学生。
导师总说她学识渊博得不像一个至冬边境长大的姑娘，她每每听到，也只弯着眼睛笑笑。
那些前世苦读得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巨人们的智慧，是她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秘密。
薇拉把自己裹成一颗圆鼓鼓的绒球，推开门踏入清冽的空气中。
背包确实不轻，没走几步，肩带就不安分地把她的衣领扯歪了，一股寒风趁机溜了进去。
她猛地一缩脖子，随即想起什么，从背包侧袋里抽出一条围巾严严实实地绕在脖子上。
这是她自己织的，针脚歪歪扭扭，颜色也配得有些滑稽，却厚实得不得了。
新雪在脚下发出清脆好听的“嘎吱”声，每一步都留下一个专属于她的印记。
薇拉哼着小曲，间隔的路灯将她的影子照得一摇一晃，去见喜欢的人的路上，心都是雀跃的。
还没走出多远，一个橘色的小小身影就撞破了雪幕，急切地朝她跑来。
“薇拉姐姐！”
阿贾克斯跑得有点喘，鼻尖和脸颊都冻得红红的。他看到她，眼睛倏地亮起来，却又努力摆出一点小大人的严肃。
“我就知道你已经出发了！这天还黑着的，林子里可能有出来觅食的雪狐和獾，我……我有点担心。”他声音里的关切远远大过那点故作的老成，听起来暖融融的。
薇拉的心就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细微而陌生的酥麻。
她赶紧把这不合时宜的悸动压下去，暗自嘀咕：说出来怕不是要被海屑镇的警卫官以奇怪的理由抓走，她对个小男孩心动个什么劲。
她眉眼弯弯地着看他：“所以你是特地跑来接我的？”
被戳中了心事，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踢了一下脚下的雪，嘟囔道：“……顺路嘛。走吧，我知道一个最好的地方，那里的鱼很大。”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帮她拿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背包。
薇拉笑着分给他一个轻些的提袋，他自己的身上还背着那么大一个包，她怎么说也是个大人，怎么能让比自己小的孩子负担全部重量。
他选的地方离小镇有点距离，在一处背风的河湾，冰层极厚，像一大块墨色的玻璃。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
阿贾克斯显然是个老手，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清理开积雪，拿出冰镩，一下一下有力地凿击冰面，碎冰碴四下飞溅，很快就开出一个规整的圆洞。他熟练地支起小板凳，摆好鱼竿和饵料，每一个步骤都井井有条，带着一种专注的魅力。
“我父亲说，没他在旁边看着，绝对不许我一个人来，”他一边检查鱼线，一边压低声音对薇拉说，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嘴角带着点狡黠又自豪的笑意，“冰洞要是没选对地方，或者凿得不够小心，可是会掉下去的。但他不知道，我早就学会啦。”
忙活完，他在薇拉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安静了一会儿，望着黑洞洞的冰洞口出神。
“妈妈说，我快要有一个新弟弟了。”他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医生说很可能是个男孩。父亲说如果是弟弟，名字就叫安东。”
薇拉侧过头，看着他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耳朵尖，安静地当一个倾听者。
“真好呀，安东，是个好听又结实的名字。”她柔声应和，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你的名字呢，阿贾克斯？我听过很多叫阿贾克斯的男孩，你知道你名字的故事吗？”
提到这个，阿贾克斯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烁起一种别样的光彩，像是被点亮的星星。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父亲给他讲故事时的语气，带着一点至冬北地特有的、讲述传奇时的庄重口吻：
“当然！阿贾克斯，一位捕鱼的少年，坠入了从未被发现的王国……”
故事中的阿贾克斯遭遇过美丽而诡谲的生命、扭曲而凶暴的魔物……沉睡在王国深处的巨龙。
少年的声音清澈而认真，回荡在寂静的河面上。
寒风似乎也变得温和，小心翼翼地绕过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
薇拉看着他熠熠生辉的侧脸，仿佛看到那颗名为“英雄”的种子，早已在他心底深种，正被这些古老的故事细细浇灌，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薇拉姐姐呢？知道什么新奇的故事吗？”阿贾克斯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他开始询问薇拉是否也有故事要讲。
“我嘛……”薇拉当下能想到的几乎都是迪士尼公主的故事，显然这并不适合给一个正值青春期，满心想着冒险和战斗的少年讲。
她看着少年那双盛满期待的冰蓝色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选了一个最耳熟能详的童话：“从前有位公主，她有乌木般漆黑的长发，像血一样红的嘴唇，她的母亲给她取名为‘白雪’，所以大家都叫她白雪公主……”
少年眨巴着眼睛，看得出他对这个故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良好的教养让他依旧礼貌地听完了全程。
“……王子亲吻上了白雪公主的嘴唇，奇迹发生了，白雪公主将毒苹果吐了出来。”像大多数家长面对纯洁孩童时那样，薇拉在讲到“亲吻”这个环节时语调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尽管听故事的人似乎还没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
“最后王子和白雪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她松了口气，终于把故事讲完了。
阿贾克斯陷入了沉思，看着薇拉的眼神欲言又止。
薇拉眼皮一跳，这小鬼该不会真的想问王子亲吻公主这个问题吧？
果然，少年皱着眉头，很是认真地提出了他的疑问：“薇拉姐姐，为什么王子亲吻公主的嘴唇，公主会吐呢？”
“……啊？”薇拉一时语塞扶额，有些哭笑不得，你小子，真的是油盐不进啊。
少年的关注点清奇又务实，完全绕开了“真爱”的浪漫隐喻，直奔物理层面思考问题。
薇拉憋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把一切归结于那万能的对付小孩子的最佳答案：“……别管，总之就是真爱的力量让白雪公主死而复生了！”不然她还能说是王子可能有口臭把公主熏吐了吗？
那还不如给他科普一下海姆立克急救法的应用。
想到这，薇拉也的确这么做了，毕竟这急救法是真的会救命。
“薇拉姐姐果然懂得很多东西呢。”阿贾克斯拿出一个小网筛，捞出冰洞里新凝结的碎冰，保持洞口畅通。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的谈话声惊跑了鱼儿，抑或是冬季的鱼本就谨慎狡猾。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悄然流逝，只有寒风掠过冰原的呜咽和远处林间偶尔传来的雪落枝头的簌簌声。
薇拉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孔不入的冷风吹透了，寒气顺着厚实的衣料缝隙钻进来，一点点带走体温，脚趾尖最先开始发麻，失去知觉。
她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呵出的白气浓重而急促，她偷偷瞥向身旁的阿贾克斯。
少年仿佛一尊被冰雪雕琢的塑像，彻底沉默下来。先前讲故事时的神采飞扬全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狩猎般的极致专注。
他微微弓着背，身体重心前倾，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定着墨色冰洞中那一小片幽深的水面，以及水面上微微颤动的浮漂。
他的呼吸放得极轻，整个人所有的精神气似乎都通过那根纤细的鱼线，与水下未知的世界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远超年龄的耐心和定力，让薇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弄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他，也惊扰了可能正在试探的鱼。
就在薇拉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冻僵的时候——
那枚小小的浮漂猛地向下一沉！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下传来，鱼线瞬间绷得笔直，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嗡”声！
阿贾克斯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浮漂沉没的同一瞬间，他双臂肌肉骤然绷紧，猛地向上一扬竿，喊道：“中了！”
然而，预想中轻松提竿的场景并未出现。
鱼竿在他手中瞬间弯成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竿梢几乎要戳进冰洞里。
那根本不是寻常鱼类该有的力量，更像是一头在水下疯狂挣扎的猛兽！
“唔！”阿贾克斯发出一声闷哼，小小的身体被那股巨力拖得一个趔趄，差点从凳子上被直接拽下去！
他死死攥住鱼竿，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他整个人重心后仰，双脚死死蹬在冰面上，试图对抗那股力量，但却被拖得一点点滑向冰洞。
“阿贾克斯！”薇拉惊呼一声，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她瞬间扑过去，来不及多想，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少年的腰，双脚也学着他的样子死死抵住冰面，拼命向后拉。
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拔河在冰面上展开，一方是水下狂暴的巨物，另一方是两个拼尽全力的孩子。
鱼线在水中发出尖锐的嘶鸣，时而松弛些许，时而又猛地收紧，每一次收紧都带着要将两人拖入冰窟的恐怖气势。
阿贾克斯咬紧牙关，脸颊憋得通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亮得骇人，那是一种遇到强敌时的极度兴奋和绝不认输的倔强。
他凭借着本能和经验，时而放松鱼线缓解冲击，时而猛然发力回收，与水下的大鱼进行着最原始的力量与意志的角斗。
薇拉能清晰地感受到透过厚厚衣物传来的、少年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对抗时爆发出的全部力量。
她把自己当成一个称职的“人形锚点”，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灼烧般的刺痛。
“它……没力气了！”阿贾克斯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能感觉到水下的挣扎不再像最初那样狂暴不可控。
不出所料，又经过几个回合的拉锯，那股拖拽的力量明显减弱。
阿贾克斯看准时机，用上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后一仰，同时快速转动线轮！
哗啦——！
一阵巨大的水花溅起，打破了冰河的寂静。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冰冷银光的影子猛地被从冰洞里拖了出来，重重地摔在旁边的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啪”的一声，尾巴还在剧烈地、不甘地拍打着冰面。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薇拉还保持着从背后抱着阿贾克斯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躺在冰面上的那条鱼。
它大得超乎想象！几乎有半个阿贾克斯那么长！
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鱼鳃还在急促地开合，庞大的身躯每一次扭动都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鱼，这简直是一头冰河中的怪兽！
阿贾克斯脱力地松开了鱼竿，一屁股坐在冰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一团接一团地涌出。
但他看着那条巨物，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度灿烂、充满成就感的笑容，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缓过气，转过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自豪，对依旧处于震惊中的薇拉说：
“看！我没骗你吧！这里的鱼，真的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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