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芊雅的马车驶回内城时,日头已经西斜,天边堆叠着红得似火的晚霞,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染缸。
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车厢也跟着轻微地摇晃,晃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她独自坐在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上面似乎还沾着护国寺里的檀香,一丝丝,一缕缕,缠绕不去。
袖袋里,那支刚求来的签文正硌着她的手臂,也硌着她的心。
“君子佳人相会合”。
老和尚解签时笑眯眯的,说这是上上大吉,预示着天赐良缘,佳偶自成,乃是困顿之后的大圆满之兆。
佳偶?良缘?
林芊雅几乎要冷笑出声,好在最后只是极轻微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多于笑意,很快便消散在她苍白而倦怠的面容上。
一个从五岁起就泡在药罐子里、被全城人暗地里议论“福薄”、甚至被南安王府当众退了婚的“病秧子”,还有什么资格奢望“良人”?
这签文听着不像祝福,倒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她和整个林家的脸面上。
那场退婚闹剧之后,她林芊雅的名字,在京城的婚嫁市场上,早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忌讳。
马车行至闹市,速度慢了下来。丫鬟春华是个闲不住的,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好奇地向外张望。
霎时间,市井的喧嚣就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冰糖葫芦的叫卖声、绸缎庄伙计拖着长音的吆喝、刚出笼的肉包子蒸腾出的热气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芸芸众生的蓬勃生气。
这生气似乎也感染了林芊雅,她眉宇间那抹因久病而积郁的轻愁,被冲淡了些许。她甚至也顺着春华的目光往外瞥了一眼。
“小姐你快看呀!”春华突然压低声音,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手指头偷偷指着窗外,“一映居!他们家店里摆的那支新银簪,真真是好看极了!”
林芊雅顺着那方向望去。名店“一映居”的门口摆着一个展柜,里面正铺着墨绿色的丝绒,一支银簪独自躺在中央,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想来应该是用来引客的新品。
簪头是一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细细雕琢出的新月,线条流畅温润;
月牙旁巧妙地用极细的银丝盘绕出几茎兰草的形态,清雅灵动;
最精巧的是底下还悬着三串极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灯笼流苏,做工精细到能看清花瓣上的纹路。
有风吹过,那流苏便极轻极缓地晃动起来,仿佛下一瞬就能听见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
确实很美,一种不张扬的、安静的美。
“包起来吧。”她看了片刻,轻声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再去旁边的宝器斋,请一尊品相好一些的玉观音像。”
“好嘞!”春华欢快地应了,立刻吩咐车夫稍停。
小姐难得有看上的东西,还能想着给逝去的夫人请佛像,这让她觉得心情都明亮了几分。
夫人去世得早,老爷虽不再续弦,对小姐更是疼爱有加,但府里总是少了些温暖气。小姐又常年病着,心思重,难得有这般主动想要点什么的时候。
重新上路时,暮色又沉了几分,天际最后一点暖光也快被夜吞没了。
林家的马车是特制的,为了照顾她这副受不得颠簸的身子,车轱辘外仔细地包裹了好几层棉麻,车厢里更是垫了不知道多少层软绸,力求平稳。
往常,她几乎感觉不到太大的晃动。
然而,今天似乎注定了不太平。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区、踏上城郊那条略显颠簸的官道时——
“吁——!”
车夫老陈一声突兀又急促的喝斥猛然响起,伴随着马儿略显惊慌的嘶鸣!
车身毫无预兆地猛地向前一顿,狠狠颠簸了一下!
“呀!”春华惊呼一声,差点摔出去。
林芊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晃得向前扑去,手忙脚乱地扶住车窗才稳住身子。
小几上那杯她还没喝完的温茶彻底翻了,微褐的茶水泼洒出来,顷刻间在她青色的裙摆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难看的水渍。
“怎么回事?”她蹙起眉头,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这条路走了无数回,老陈是几十年的老车夫,从未出过这种差错。
春华慌忙探身出去询问,片刻后缩回脑袋,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连嘴唇都在哆嗦:“小、小姐……前头……前头官道上……躺着……躺着个人!”
林芊雅捻着帕子的指尖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荒郊野外,黄昏时分,官道上躺着个动也不动的人?
这场景,光是听着就透着一股不祥。父亲林承泽在朝为官,地位尊崇却也如履薄冰,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盼着林家出错。
他耳提面命过无数次,京畿之地,水深似海,尤其要远离两种麻烦:
一是江湖仇杀,二是朝堂倾轧。
无论沾上哪一种,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让本就处于风口浪尖的林家雪上加霜。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别管闲事!绕过去!立刻回家!
“绕开。”这两个字几乎已经冲到了她的喉咙口。
可春华带着哭腔的、更加惊恐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彻底击碎了她想逃避的念头:“那人……流了好多……好多血……看着,看着好像……好像已经……”
浓郁的血腥气,即便隔着车厢,似乎也已经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她闭上眼,长长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时,眼底那点犹豫和惊慌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冷然的清明。她伸出微凉的手指,亲自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暮春傍晚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同时涌入的,是那股令人作呕的、无比清晰的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
官道中央,一个穿着一袭黄白的人蜷缩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日光昏沉,照得他着实不算瞩目,也难怪老陈会在夜中撞上
而他身下的那片黄土,已经被一种粘稠的、暗褐色的液体浸透了一大片,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最刺目的,是他身上那件衣袍的颜色——即便沾满了血污尘土,依旧能看出那是极其扎眼的明黄色,衣料上用金线和银线织就的繁复暗纹,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照射下,看上去即冰冷又僭越。
明黄。
普天之下,唯有皇家方可使用的颜色。
林芊雅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指尖冰凉,将手中的丝帕绞得死紧。救?此人身份不明,衣着犯忌,救他等于抱回一个可能炸毁全家的炸弹;
不救?若他真是皇家子弟,日后被查出来林家见死不救,同样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
但其实从她决定下车查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幕后若真有黑手,她此刻的身影,恐怕早已落入对方眼中。
“小姐?现在……怎么办啊?”春华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完全没了主意。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的人,似乎因为剧痛或是生命的流逝,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只苍白修长、却沾满污泥和血垢的手,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地抠进了身下的黄土里,五指扭曲,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救命稻草。
这个绝望至极的动作看得林芊雅心底突然一揪。
许多年前,那个令人窒息的池塘边,年幼的小表妹失足落水时,也是这样在水面上徒劳地扑腾着,小手拼命伸向岸边,想要抓住那几根脆弱的芦苇。
画面重叠,击碎了她最后的犹豫。
“去请大夫!”她猛地转头,对车夫下令,声音是自己都未预料到的镇定和冷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用最快的速度,去最近的济世堂!快!”
车夫愣了一下,随即被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厉色震慑,慌忙调转车头,扬鞭催马,马车疾驰而去,扬起一片烟尘。
吩咐完车夫,林芊雅不再迟疑。她提着自己繁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尽量不去看那大片骇人的血迹。靠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对方生命力的微弱流逝。
血污和尘土几乎覆盖了他的面容,却意外地没有掩盖住那挺括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轮廓。
出乎意料的……周正
不……或许能说是貌若好女吧
若是身份家世再贵重些,想必追捧的女子一定不胜枚举
她摇摇头,甩开这不合时宜的打量,伸手就去解那件无比扎眼、也无比危险的明黄色外袍。
“小、小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跟在旁边的另一个老车夫吓得魂飞魄散,舌头都打了结,“这、这……这于礼不合!规矩……规矩不能坏啊……”
“要么过来帮忙,要么就闭上嘴退到一边去。”她头也不抬,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疲惫和不耐烦,“这是催命符,留不得。”
外袍的系带被血浸得湿滑,她费了些力气才解开。
当那件沉重的外袍被剥离时,一枚触手温润冰凉的东西从他怀中滚落出来,掉在旁边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林芊雅目光一凝,伸手捡起。那是一枚玉佩,质地极佳,滑腻如脂,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不是凡品。玉佩雕刻着复杂的云纹,中间似乎嵌着一个字。
她下意识地举到眼前,借着最后的天光细看——那是一个古体的“葉”字。
葉?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本朝或前朝从无皇族姓叶。
是化名?是栽赃?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隐秘?
无数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每一个都指向更深的麻烦。
心中疑窦丛生,但手上的动作却更快。她毫不犹豫地将那件代表无尽祸端的明黄衣袍塞给还在哆嗦的车夫:
“立刻烧掉!就在这里,看着它烧成灰,一点碎片都不准留下!”
同时,她飞快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杏子黄底绣缠枝莲纹的披风,仔细地、甚至称得上温柔地裹在了重伤男子的身上,试图隔绝晚风的寒意,留住他正在飞速流失的体温。
车夫战战兢兢地找来火折子,就近拢了一堆枯叶,将那抹刺眼的明黄投入其中。
火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华贵的衣料,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爆裂声,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林芊雅平静却苍白的脸。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火焰,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若此人真是龙子凤孙,那她此刻烧掉的,便是足够林家满门抄斩的铁证。
当火焰即将吞噬最后一片衣角时,去请大夫的马车终于带着疾驰的烟尘赶了回来。济世堂的老大夫被春华和车夫几乎是搀扶着拖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
老大夫只看了一眼地上的伤者,脸色就凝重起来。他蹲下身,仔细地把了脉,又查看了背后和手臂的伤口,花白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姑娘,”老大夫站起身,沉重地摇了摇头,“这……箭伤极深,且箭头恐怕淬了毒,又叠加了极重的内伤,震动了心脉,五脏皆有损……这……能撑到此刻已是老天爷开眼,奇迹中的奇迹了……”
医童上前,小心翼翼地剪开男子后背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碎衣物,开始清理。清水中,翻卷的皮肉和隐约的白骨显露出来。林芊雅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偏过头,用力咬住下唇,才压下那阵强烈的呕吐欲。
她强迫自己转回视线,冷静地取出随身的荷包,将里面所有的银票都拿了出来,塞到老大夫手里:
“老先生,救命要紧。这些是诊金和药费,务必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她又取出腰间那个香囊内里装着另一些散碎的银两,约莫有三十两,递给一旁的医童,“这些银子……等他若是醒了,烦请小兄弟偷偷压在他枕下,让他日后做个盘缠,也好……也好谋个生路。”
春华在一旁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小姐!我们……我们不送他回府里救治吗?济世堂虽好,可毕竟……他这伤……”
林芊雅猛地转头看向春华,那眼神让春华瞬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回府?”林芊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冷静,“春华,你看着我,再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
春华被小姐看得发毛,怯生生地不敢接话。
林芊雅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被这丫头的突发性蠢钝给气笑,她抬手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又指了指自己,语气又快又低,却字字清晰:
“我,一个未出阁的相府千金。他,一个来历不明、身受重伤、还穿着可能引来灭门之祸衣服的陌生男子。你提议让我把他带回府里?藏在闺房?日夜相对、亲自照料?”
她每说一句,春华的脸色就白一分,旁边的车夫老陈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写满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春华,你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偶尔……”林芊雅顿了顿,找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偶尔想法格外别致。你是觉得我‘药罐子’、‘被退婚’的名声还不够响亮,非得再添上一笔‘私藏外男’、‘行为不检’,才好凑个齐全,让御史台的奏折写得更加文思泉涌吗?”
她的目光扫过一旁噤若寒蝉的车夫:“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连陈伯都知道这事离谱得没边了!”
春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慌忙摆手:“小姐!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就是看他可怜,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林芊雅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深深的无奈,“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这世道对我们女子何等严苛,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有些事,别人能做,甚至做了还能被夸一句‘风流佳话’,但我们不能,想了都是罪过。”
她看着春华,又像是透过她看着这个时常让她感到无力的世界:
“今日救他,已是兵行险着,不知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再把他带回府?那才是真的把现成的刀柄递到仇家手里,生怕他们找不到理由攻讦爹爹。”
“济世堂已是顺天府最好的医馆,银钱给足,他们自会尽力。我们能做的,到此为止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明白了吗?”
春华这下彻底清醒了,用力点头,再不敢多言一句。
林芊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昏迷中的身影,心中默道:不是我不愿尽力,而是这世道的规则,有时比刀剑更伤人。我能做的,就是在规则之内,给你一线生机。剩下的,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父亲林承泽在朝中已是步步惊心,新帝登基后更是多方试探,林家此刻就像站在万丈悬崖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这个来历不明、身份可能极其骇人、又明显牵扯着巨大麻烦的男人,绝对绝对不能和林府扯上任何明面上的关系。
她今日之举,已是兵行险着,是在走钢丝。
马车重新驶动,将那片血腥、混乱以及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远远抛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
车窗外的世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零星几只流萤,提着小灯笼在夜空中划过微弱而短暂的光痕。
林芊雅疲惫地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模糊夜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那张血污模糊的脸、那枚刻着“葉”字的冰凉玉佩、还有那件在火中蜷曲焦黑的明黄衣袍。
签文上的字句又一次浮上心头。
君子佳人相会合。
良人将至。
她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又有一点难以言喻的茫然。
难道说,菩萨暗示的所谓“良人”,就是这般模样
——来历不明,浑身是血,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还很可能带着能碾碎整个林家的巨大麻烦?
若真是这样……
林芊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叹了口气,那菩萨点配姻缘的品味,也着实是太过特殊了些,特殊得让人有点……承受不起。
重新发一遍,赶一赶新晋。怀疑是不是之前开太多坑了,所以导致现在没流量,看看现在再发一次有没有人看,已经存稿5万字。每天稳定更新可入,重点是评论啊,我真的不想当单机作者啊!!没人评论你们的作者大大就会死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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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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