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自然知晓这两位姨娘的来意。
道喜请安是假,借机探看、或许还想在她这位主母面前卖个乖、讨个巧才是真。
又或者说,真正想来搞事情的只有一个。
花厅虽不似正堂轩敞,却布置得极为雅致,临窗设着炕,铺着半新不旧的大红金钱蟒靠背,引枕坐褥皆是一色青缎弹墨的,显得素净大方。地下两溜四张楠木交椅,当中设着高几,几上摆着个汝窑花囊,插着几枝新采的白玉兰,清芬暗送。
那苏姨娘与云姨娘早已侯在厅中,见林夫人出来,忙敛衽行礼,口称:“给大奶奶道喜,哥儿姐儿抓周之喜,真真是天大的祥瑞。” 声音一个娇脆,一个柔怯。
林夫人含笑在炕上主位坐了,才虚扶一把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坐吧。” 目光轻轻一扫,便将二人情态收入眼底。
云姨娘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袄,系着条月白裙子,容貌清秀,低眉顺眼,显得十分拘谨,坐下后也只敢挨着半边椅子,双手紧张地攥着帕子。
她是林老爷一位早逝同僚的庶妹,家道中落后被送入林府为妾,因娘家无人倚仗,性子便格外软弱些。
而苏姨娘则大不相同,身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下衬洋绉裙,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簪子,并几朵时新宫花,打扮得甚是鲜亮。她生得本就艳丽,杏眼桃腮,此刻虽也做出恭敬模样,但那眼波流转间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打量与算计。
她是已经去世的老太君跟前的得力丫鬟,因颇有几分颜色,又颇得老太君喜欢,早年便给了林老爷做通房,后来抬了姨娘,还曾生育过,可惜是个姐儿,未满周岁便夭折了。不过仗着这层渊源,在姨娘中便自觉高了一等,平日言语间常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酸意。
“今日前头忙乱,也未来得及细看哥儿姐儿,” 苏姨娘果然先笑着开口,声音爽利甜脆,“方才远远瞧着奶娘抱过去,真真是天仙一般的模样,比那年画上的娃娃还招人疼!尤其是望姐儿,那通身的气派,安静得像个雪娃娃似的。大奶奶真是好福气,难怪老爷如今……” 她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拿起帕子掩了掩嘴角,才续道,“……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大奶奶和哥儿姐儿,连我们那儿都许久未踏足了。”
云姨娘在一旁听得不安,怯怯地抬眼看了下林夫人,又迅速低下头去。
林夫人何等人物,名门闺秀,从小到大未曾少听过宅黑学,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她端起身侧高几上的粉彩盖碗,轻轻用杯盖拂了拂茶沫,动作优雅从容,并未因苏姨娘的话而起丝毫波澜。
呷了一口温热的六安瓜片,她才缓缓放下茶盏,唇边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目光平和地看向苏姨娘:“苏姨娘这话说的,老爷自是心疼孩子们。哥儿姐儿年幼离不开人,老爷多来瞧瞧也是常情。”
她微微一顿,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小孩子家,不过是生得安静些,当不得这般谬赞。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但求他们平安康健,知书达理便是最大的造化了。至于老爷去哪个房里那是老爷的事,做妾室的,你们更应谨守本分,安心伺候好老爷,教养好子女才是正理。你说是不是,苏姨娘?”
好一番话,既点明了林如海兄妹是嫡出,身份尊贵,父亲多关心是理所应当,又轻描淡写地将苏姨娘那点酸意拨开,更最后一句直接敲打,提醒她认清自己的“本分”。语气虽温和,却自有一股正室嫡妻的威严。
苏姨娘脸上那娇艳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堆起更浓郁的笑:“大奶奶教训的是,是妾身失言了。妾身也是替老爷和大奶奶高兴,瞧见咱们林家有了这般出色的嫡子嫡女,将来门楣光耀,妾身等脸上也有光不是?”
林夫人见好就收,也不欲与她多纠缠,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云姨娘,语气温和了许多:“云姨娘近日身子可好?听说前几日染了些风寒,可大安了?”
云姨娘受宠若惊,忙起身回道:“劳大奶奶记挂,早已好了。只是些微小恙,不敢惊动大奶奶。”
“那就好。如今开春,天气反复,都要仔细些。” 林夫人点点头,“你们有心来道喜,我心里是知道的。哥儿姐儿还小,怕生,今日就不抱出来见了。芍叶,” 她唤过大丫鬟,“把前儿新进的两匹杭缎、还有新得的几盒宫花分与两位姨娘吧,也算沾沾孩子们的喜气。”
这便是赏赐,也是送客的意思了。苏姨娘和云姨娘忙又起身谢赏,知趣地告退了出去。
望着苏、云二人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一直侍立在林夫人身后,性子更为活泼灵巧的大丫鬟棠叶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大奶奶,您瞧瞧那苏姨娘,话里话外那点子酸气都快漫出花厅了!不过是来道个喜,竟也敢暗戳戳地编排起老爷来哪房歇得多、哪房歇得少,真是……真是愈发没个规矩了!倒像是她也能过问主子的事似的!”
林夫人闻言,并未立刻斥责,只由着棠叶搀扶着,缓缓站起身,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庭院中那几株吐露新芽的老梅,唇角依旧含着那抹淡然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罢了,棠叶。”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看透的平静,“如今,咱们有了海哥儿和望姐儿,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她们……”她略一停顿,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终究是还没个一儿半女倚仗的人,心里有些酸楚、有些盘算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过分,不坏了规矩,由得她们去说几句闲话又能如何?”
她转过身,扶着棠叶的手向内室走去,裙裾曳地,悄无声息。
“这内宅之中,目光若只盯着这些细枝末节、争风吃醋之事,便是落了下乘。老爷是明白人,嫡庶尊卑他心里自有杆秤。我现在啊,” 林夫人语气渐转温柔坚定,“只想着如何将海哥儿和望姐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抚养长大,教导他们知书达理,将来成为栋梁之材,光耀林家门楣。这才是咱们林家真正的根基和福气所在。至于旁的,无需过分萦怀。”
棠叶听了,虽仍觉有些不平,但见主子如此气度豁达,心中也自是钦佩,忙应道:“大奶奶说的是,是奴婢眼界浅了。哥儿姐儿这般聪慧可爱,才是咱们府里最大的喜事和指望呢!”
林夫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掀帘步入内室,暖融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和安神香的气息,方才那点微妙的机锋与算计瞬间被孩子们的纯真气息涤荡一空。
林如海已经揪着妹妹的衣角香香地睡着了,朔望并无半分睡意,只呆呆地盯着头顶那顶杏子黄绫帐子上的缠枝莲纹样,目光澄澈,却又似穿透了帐幔,不知那小脑袋瓜里在思量些什么玄妙物事。
林夫人见状,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无奈而又宠溺的笑意。她轻手轻脚地坐到榻沿,生怕惊扰了熟睡的儿子,伸出那只保养得宜、温润如玉的手轻轻覆在了女儿的眼睛上,掌心传来孩童眼皮微凉的触感和那长睫毛轻扫掌心的细微痒意。
朔望眼前的光亮被母亲温柔的手掌遮去,她似乎这才从神游中回转,小身子微微动了动,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咕哝声,却并未挣扎,那片由母亲手掌营造出的黑暗与温暖里眨了眨眼,终是顺从地合上了眼帘,不消片刻,那均匀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竟是比哥哥睡得还要沉静几分。
林夫人并未立刻将手移开,又多覆了片刻,感受着女儿全然依赖的信任,心中一片柔软,这才缓缓收回手,细细替一双儿女掖好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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