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树影摇曳。巴黎街头的喧闹未曾褪去,夜晚的行人自有他们的去处。科林斯在夜晚是不关门的。这是理所应当的,总有些工人在下工之后愿意来小酌两杯,权当减缓一天的疲惫。这儿的价格公道得很,老老实实的正派人,大多付得起。
原本的主人于什卢先生还活着时,就是个大好人,也是个老实人。他有着一脸凶相,巴黎底层的工人吓唬孩子时,总说要摆出“于什卢先生一般的表情”。但他实实在在是个好心人,缺乏温和并不与善良矛盾,他的灵魂是讨人喜爱的。
在abc的朋友们把酒馆当聚会地点之前,格朗泰尔就习惯来这儿喝酒了。他兜里没有多少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有当富人的坏习惯”,因此,付不起账是常有的事。于什卢先生就由着他赊账,这种几乎称得上科林斯习俗的习惯,一直到于什卢寡妇替了死去的丈夫经营这酒馆,也还保留着。
马蒂尔德抱着再次睡着的阿兰走进酒馆时,酒馆的女仆酒烩肉认出来她,就给她开了瓶葡萄酒。这个女仆大概和库费拉克他们相熟,又或者只是面熟。她不常说话,面色总是疲惫,眼下有大片青黑,就好像整夜整夜睡不好觉。她沉默寡言,做事时也不说话,这么看起来,倒是比聒噪的贵族夫人们要好得多,这叫马蒂尔德有些欣赏她。
于什卢寡妇不理睬新来的客人,但也默许她不用付费就能得到一瓶酒的行为。她是个粗脖子的女人,红皮肤上有粗糙的褶皱,脸上有胡子。这样的样貌,要是成了哪个贵族人家的孩子,是会被连着几年当作笑柄来谈的。马蒂尔德又感觉新奇:莫非这贵族以外的世界,竟然不会对任何事物用流言蜚语进行愚蠢的框定吗?若她脸上生了男人般的胡子,她恨不得自杀才好!
“不,倒不如说这才是种馈赠!哎,真是和那群人待得久了,竟把我的思想也带偏了!”她在心里纠正自己,“脸上有了胡子,不也是一种特殊吗?为何世界要厌弃特殊,而鼓励循规蹈矩吗?为何人们将特殊看作一种耻辱?是了,他们也爱耻笑我,因为我不像他们所习惯的常规那样,安安分分找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当个贤妻良母,闲来无事讲讲毫无思想的八卦——常规,不是可笑的吗!”这样想着,她就对于什卢寡妇露出笑容来,那女人看见了,平常地冲她点点头。
她就入座,托着阿兰的身子,让男孩贴在自己的腹部,和酒烩肉说:“要些火腿和奶酪。”女仆慢吞吞地走去后厨为她切肉,她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那边的于什卢寡妇,“夫人,今早那些青年人呢?”
“想来是去那德.库费拉克先生家里了。他们也有大学的课程要准备。”于什卢寡妇这样说着,“他们喝得醉了,离开前正闹腾呢,可得回去醒醒酒!您瞧,酒馆的那头还有那青年人留下的字迹!”她看着烦恼,语气中却有欣赏,显然她是喜爱他们的活力的,也喜爱他们的思想。
ABC的青年们,实则大多不认为酒馆女主人会聆听他们的思想。可以说,女人在他们心中更多是种美好的符号,象征着爱情、家庭,又或是别的什么事物。我们当然可以称他们为高尚的,毕竟贵族男人,见到女人时脑中大多是些白花花的胸脯和挺翘的臀部,但却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种轻视。公白飞先前就提出,是人们不让女孩受教育,而非女孩没能力受教育,他是少数认为女人也迸发别样的智慧光芒的人,因此当他们提出禁止女人进入缪尚咖啡馆时,他是反对过的,只是一人的反对声音过于弱了。
话又扯远了,总之于什卢寡妇允许ABC这群孩子赊账,并非是出于某种被滥用的善意,而是她自心底赞扬那群青年的活力和勇气。要说她自己,就确实没有那个魄力去反抗这尽管艰难却依然有一丝活路的世界——贵族知道怎么压迫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人们也不至于反抗。他们和吃不上面包的89年不一样,还没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呢!事情总是这样:当人们不得不反抗时,总会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外界的强迫力。就像**年的时候,律师、商人和农民,不是成了朋友吗?但到了九三、九四年,国王和王后死啦,人们不也一样互相攻击、互相敌对?当没有外界的阻碍时,自己就会成为自己的阻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何况当时德国还虎视眈眈呢,那会儿充其量算得上是“外界的阻碍没那么严峻”。
马蒂尔德顺着于什卢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墙壁上正有一行潦草潇洒的字迹——“肚大可畅饮,胆大能饱餐。”打油诗一般的词句,她看了,只觉得活泼得让人心情愉悦。她喜欢这种没规没矩的行为,总觉得这是一种对于她过往生活的反抗。
“您请务必告诉我,库费拉克的屋子在哪儿。”她说,自然而然地称呼起了姓氏,她觉得早先的交流中他们已经相熟了,“我可是听着他们的呼吁,连夜带着儿子离开了家,可得请他们帮我介绍个工作。”
“他们会欣赏您的行为。”于什卢寡妇下了定论,“那群孩子,不少是从有钱人家逃出来的。倒不是全部,那个弗以伊,就是工人,我朋友在制扇厂见过他。只是这年头能进大学读书,家境差不了的。您想,那位库费拉克,尽管他自己不情愿,他名字前头还坠了个‘德’呢!他们里头有个在教会医院当过值的,叫公白飞。他读过的书多,思想也深奥,但我看得出那是个好孩子,他爱着患者,也爱着每一个人。”
马蒂尔德语气轻快:“他们都爱着人民和法兰西,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多热烈的激情!他们也爱着彼此,那深刻的友情连接,从他们的交流里就能感受到。”
于什卢寡妇给她写了地址,马蒂尔德也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火腿奶酪,也就告辞了。她觉得和这位酒馆的女老板谈话是件令人享受的事情,她说话时并不像那群青年一般,有着大段的观点,双眼也不像他们那般,燃烧着属于革命的热烈火苗。但马蒂尔德从那双眼睛中看到的是真挚,她想,大概底层人民也有一种朴素的思想,也是耀眼的、值得倾听的。
在遇到ABC的朋友们之前,她对自己的思想有一种傲气,她觉得自己的眼界比贵族更为深广。这话没错,但ABC的青年也有他们成体系的价值观,而且这些观点恰恰在马蒂尔德未曾了解的领域,叫她意识到,自己还有颇多可以学习的。
她就抱着阿兰拦了一辆马车,去了库费拉克的家。她身上带的钱,支付马车费是足够的。她祈祷自己能尽快找到工作,也找到住的地方。就她自己的话,趴在某个酒馆或是咖啡厅住一晚就成,但加上阿兰,就不方便这么随便。事到如今,也只能厚脸皮去问问新交的朋友能否留宿。她走时太匆忙,其实完全没想好后路。
但其实她也不后悔。她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的人,当年嫁给于连先生是这样,现在出走、逃离所熟悉的贵族阶级也是如此。若是库费拉克不方便收留她,她自然会去想别的方法。她冲动,但也有自尊。
所以她敲响了库费拉克的房门,托着熟睡的阿兰的身子站在门口,看向前来开门的青年,说:“向您致意,我的朋友。”
库费拉克挑眉看了她一眼:“是您!我当然记得,ABC的新朋友,是吧?请进!我们总是欢迎新朋友的——马修先生?我记得您的名字!我和朋友正进行一场愉快的辩论呢,您正赶上的精彩的部分。是吧,飞儿?”
马蒂尔德抱着阿兰随他走进去。房间里点了油灯,书桌上摊着报纸和手写的什么文字,报纸上的语言并不是法语。一旁,公白飞坐在餐桌旁,另一把椅子被拉开,显然是库费拉克方才的座位。餐桌上摊开的是宪章。
“要我说,这就是该焚毁的东西!您先请坐,马修先生,”库费拉克说,大步走了过去,点了点餐桌,再拉了把椅子给马蒂尔德,自己也坐下,“我不认为这句话过于偏激:国王就是种寄生虫!他颁布的东西,无论如何最终都是对人的压迫。因为他就是怀抱着巩固自己的利益的念头做事情的。要我说,国王这种职务是不应该存在的。是的,我将其称作职务,是因为它本就合该不是上帝赠与,而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的。它的义务,就是管理国家。那个雕像不是说过吗,”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卢梭塑像,显然是在说笑,“人民的管理者,当然得是人,而不是国王。我看不出国王的存在对人类有什么好处,就从经济角度来说吧,人们交给国王和贵族多少税?怕是比他们用在自己身上的钱财还多!让我告诉你们:去年一整年,我统计过了,圣安东尼街的手工艺人的年收入是......”
“好了,好了,库费。”公白飞笑容温和,语调却显得在示弱。他有关国王的观点,在ABC的朋友们里是相对不受欢迎的那个。他是典型的温和派主张,但真要说和那时候的保皇党多相似,那也不尽然。他不是拉法耶特,也不是罗兰,他更倾向于丹东和孔多塞,“你方才说过啦!我倒认为,我们得听听马修先生怎么突然来找你。这儿还有个孩子呢!这是您的儿子吗?”他一眼看出玛蒂尔德此时的窘迫。
库费拉克这才注意到这孩子,他方才兴奋着,又是半醉的状态,忘了观察马蒂尔德的模样,整个屋子又不像四周都点了油灯的科林斯。这儿只有一盏明明暗暗的油灯放在餐桌上,自然照不到门口的。他惊呼一声——自然是压低了嗓音的:“瞧我,哪有这么当主人家的。要把这孩子放床上吗?大概能叫他睡得安稳些,也不会被吵着。和我们讲讲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大可以说。”
马蒂尔德清清嗓子:“我确实觉得这辩论有趣得很,听你们谈话总是叫人心情愉悦。我也是第一回听说这样的观点——我身边的人,一群没有自己思想的可怜虫。我猜,他们大概还不晓得路易十五和拿破仑三世的区别,就急着称颂国王的可靠啦。”她嘲弄着说,多少展现出些自己少女时代在沙龙中惯常表露的本性。而后她又说:“我感激您,先生,但将这孩子放床上,怕是会打扰你们休息吧?”
“那就是您不了解我们啦。我和飞儿,就算您不来,也是要聊到天亮的!床铺可能是平日里人们夜晚的归属,但绝不是醉鬼的。”库费拉克以他独特的幽默感说,“喝了酒后,随地睡比床上好!要么在破烂大街上醒来,要么挺直腰背时发现自己坐在桌前。人总得有一些这样的惊喜!我告诉您,这是体验生活的一种方式。您大概不清楚,格朗泰尔就几乎不回家过夜。他把夜晚奉献给狄奥尼索斯的温柔乡啦!”
话说到这儿,马蒂尔德从善如流地随库费拉克走进卧室,把阿兰放到床上。男孩半张脸被黑色的卷发遮掩,面容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俊郎。
然后她回到外边,看向公白飞平静带着关切的目光。“请告诉我们吧。”他说,“您来的原因。有什么我们能为您做的吗?”
*看雨果的小说能轻易感觉到他在塑造人物的时候,有塑造尊重女性的,也有塑造轻视女性的。比如减五加一那章,其实很明显他们的谈话就是默认了“丈夫死了,妻子就无力生活,要沦为娼妓”。历史局限性罢了,当年人权宣言还不包括妇女呢......无妨,ABC都是好孩子,我会让马蒂尔德和爱潘妮给他们看看,女人能有多耀眼。他们会乐于承认过去思想的谬误。
*公白飞在劝人离开街垒那一段说过“你们可以阻止她们读书,阻止她们受教育,但你们难道可以阻止她们来辨认你们的尸体吗?”(大意)
*我不知道公白飞和孔多塞的相似点在哪,可能是有关于女性的主张?总之原文是这么写的,所以我也这么写。丹东是我私心加的,因为“法兰西第一共和国需要的是美德,而不是恐怖”(×)很主观,看个乐呵就好。
*说实话我已经开始期待之后马吕斯来集会开始激情安利拿破仑时马蒂尔德的反应了。
马蒂尔德:好熟悉的风味。(于连先生有什么想说的吗.jpg)
还是马蒂尔德:安灼拉公白飞说得对,法兰西不需要科西嘉岛使它再次伟大。
(我对拿破仑印象很难说好坏,文章观点不代表我自己观点吧只能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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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est la vie qui m'a fait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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