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出逃,我的朋友。”马蒂尔德这样说道,坐下后喝了一口公白飞倒的水,夜晚的寒意方才不至于侵袭她的身躯。她说着,大多都是真心话,“当我走进酒馆时,您和您的朋友向我展现了怎样一个世界呀!革命的热切如同火焰一样灼灼燃烧着!上帝常会在事情的转折点展现给人一个启示:一场聚会,一次谈话,一次灵感的迸发,然后成就了一首史诗。就像七九年的男人们和女人们走进网球场。他们聚集起来,然后一场盛大的斗争开幕了,为了生存,也为了理想。那天早晨的我,也处于这种状态:我遇到了你们,然后一场变革降临了我的思想。”
说到这里,这位贵族妇女自己也激动起来了。她的心跳得厉害,澎湃的思绪充盈着胸膛。她想:“正是这样!这也是一场变革、一场斗争,并非真刀真枪的,没有一拨人打倒另一拨人。这样的变革局限在我的内心。我早就设想过,要是革命再度发生,克罗兹诺瓦和我那亲爱的哥哥,只会听天由命,还自诩崇高!倘若革命发生,我要与他们一同灭亡吗?我要和他们固守着贵族的荣耀、成为可笑的傀儡吗?他们的思想走偏了路,只剩下荒诞了!”
想到这里,她更不后悔出走的决定了,甚至隐隐感激着这宿命般的相遇。因于连的死亡而浇灭的火焰,在这个夜晚死灰复燃了。那种悸动让她浑身发热,紧绷的束胸在急促的呼吸中勒得她难受。但她辨认出了那并非爱情,而是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激情。那是理想的激情。法兰西中世纪曾有的英雄主义自幼便能引燃少女的心,她向往渴望着以死亡祭奠理想与所坚信之物的执着,炭笔和彩绘在修道院的墙上书写的故事早已将火种根植在那颗跳动的热烈的心脏之上。现在,她抓住了那种执着。
“离开咖啡馆之后,我坐在贵族的晚宴里,问自己:究竟谁才是我渴望与之相处的伙伴?是这些平庸的有钱人家,还是那群如同火焰般的青年?我开始想象平民的意志碾压他们虚浮着的高傲脊梁,想象他们念着贵族的荣耀却连那是什么都说不出。我难以理解自己为何现在才想起离开!于是,一种源于思想的崇高的产物出现在我的眼前,问我:‘您还坐在这儿作什么呢?’您瞧,这话就像魔鬼一般,将我给蛊惑啦!我想不出留下的理由,所以便出现在这儿了,什么也没带,除了我的儿子。”
“我猜您也许会欢迎我在找到工作前叨扰几日,所以便私自来敲门了。当然,您若是觉得麻烦,我再带着阿兰另找住处便是。”
古费拉克大笑着:“看着是魔鬼,其实是天使!这种变革式的思想革命,与其说是上帝,倒不如说缘于您自己的觉醒!很多事情不都是这样吗——您以为是在害你的,其实对您有好处;您以为是叫您开心的,其实是一种报应。我们从来都欢迎新的朋友,您尽可以放心地住下!您别担心,能有新的朋友住在附近,我可高兴着呢!这哪是种叨扰?朋友的热闹,是慰藉,是叫人心情愉快的!哦,您会外文吗?我这儿有个好工作,可以给报刊翻译外文文章。”
马蒂尔德学过拉丁文。但翻译拉丁文的大翻译家实在不缺,古费拉克就建议她学意大利文、德文或者俄文,边学边做翻译工作。
“人们将拉丁语文章当作真正的好文章,因此错过了无数有理的思想。形式上的规训,一直是一种对真正的学问的浪费。有资源自小学习拉丁文的人有多少?倒不如说,拉丁文章代表了两种人的声音:神父的声音,和贵族的声音。那些不属于二者之一的人,他们也有一种哲学,那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是他们人生观的基础。这种哲学,反倒是不少贵族出身的学问家所不具有的:有很多思想,从压迫中迸发出光芒。而翻译家们恰恰是在挖掘这些来自欧洲各地的、朴素的思想。”公白飞这样解释。
此时的他尚且不会想到,在六年后,由马蒂尔德从普鲁士的莱茵报上翻译来的一篇德语文章*,将重振当时已经因为政府的强烈反对和无数普通人的牺牲而略有颓势的他们的信念。但他们对于外国文章里的观点的重视,在此时已经得以体现。
*
阿兰.索雷尔独自走上街头时,并不明晰自己内心在想什么。他正被一种可怕的情绪折磨着。这是个自小就被养父看轻的孩子,他的成长伴随着“野种”的骂声,但内心深处的倔强的自尊让他不愿向母亲透露分毫。这样的经历赋予他一种扭曲的傲气,让他既怨恨极了自己的生父,打心底里觉得那是个轻浮的男人,又对其倾佩得近乎神化,乐意鄙夷任何敌视他素未谋面的父亲的人。他的自傲与自卑同样汹涌。对于一个幼儿来说,理清这种矛盾的心理是困难的。阿兰也只是简单地将这种感情看作埋怨。但是马蒂尔德携他出走,只让他内心那颗早已经被埋下的种子开始生根。
阿兰有一种模糊的观念,这种观念在沙龙里被彰显得最为明晰,其他时候,他则只是默默压抑着这种思想。他认为,自己的出身配不上所拥有的才智,就如同一簇热烈的美丽的火焰在被粪肥堆砌的燃料上燃烧。从小他就感到难以言表的割裂,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而应当在史诗与传奇里践行鸿鹄之志。母亲激昂地向他展现英雄最奋不顾身的英姿时,也将一种对扬名立万的渴望根植在了他的内心。这一切都使得这孩子认定,自己不属于那群愚蠢的贵族,而应当是率兵厮杀的将军,或是指挥方向的领航。他生来就要成为万众仰慕的领导者,受到人们崇拜和敬仰,用自己的能力争取一片天地。内心扭曲的傲然让他自小就以一种被掩藏得极好的轻视面对同龄人。在应当学会友情的年纪,他学会了讥诮;在应当了解善意的年纪,他了解了鄙夷。他在沉默之中思考与观察,我们很难说清他幼小的头脑是怎样运作的,但他的神情俨然比同龄人要成熟上许多。
此时此刻,他那属于幼童的心灵被一种痛苦充斥。“我就这么离开上流社会啦!”这么一句话占据了他的思维。“我该怎样被耻笑、怎样被鄙夷!他们就等着看母亲和我的笑话呢!我当时答应母亲时,内心在想什么呀?是了,我当时正困倦得很,什么也没想,只想着让母亲高兴些了!真是误事,我怎么就没再往深处想想?真是误事!他们该怎样想我呀?我忍着厌烦做出的、讨他们喜欢的行为全都浪费啦!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呢?”
他一想到自己正被从前花言巧语讨好着的贵族太太老爷们看作下等的平民,就觉得浑身难受,喘不过气来。他们有什么资格?分明是一群碌碌无为、毫无信仰的人,整日挂在嘴边的只有歌剧与美酒!幼小的孩童终归是控制不住脾气,他这么想着眼眶也不知觉地红了。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快活的歌声。那是一种未经规训的、野蛮的歌声,歌唱者显然未曾经过任何声乐训练。在沙龙中听多了歌剧,阿兰自然也学会些品鉴的技巧。在这种野蛮又稚嫩的、不成曲调的孩童的歌声面前,他又升起一些傲气来了。他心想,这样的底层孩童哪里听过他曾在沙龙里听过的歌曲?
“……大象鼻子住小孩,这事得怪伏尔泰!……”就连歌词也大概是胡编乱造的,不成语句,也没什么逻辑。阿兰的讥诮在肚子里滚了一圈又被咽了下去,因为他看到那孩子冲自己走来了。他的脸上能叫人看到一种快活,和他的歌声一样。他的眼睛透着一种机灵劲儿,像是个小精灵。
“你是从古费拉克的公寓里来的,是不是?”快活的小孩这么和他说,“我倒不知道他还会收留孩子哩!我本想说,这可坏了规矩:街头孩子,就该遵循街头的活法。活在屋檐下,那不是一种束缚吗?自然的野性所赋予的,才是街头孩子赖以生存的!不过见了你的样子我倒是不确定啦。你是哪家贵族人家跑出来的小少爷?”
阿兰有些愤慨地抿起唇。“您没道理刚见面就用这种话侮辱我!”他握紧拳头。他从那孩子的语气中听出了他对于“贵族”的不以为然,自然也明白对方没在夸赞自己。他既不认同自己是平民,也不认同自己是贵族。但他不愿被任何人轻视。所以他说:“我才不是您口中的贵族!人是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的,但我可以明确我的理想并为之奉献。您做什么瞧我不起?”
小孩笑了:“理想!这倒是奇事,瞧你说话时‘您’来‘您’去的,像是坐在学堂里整日学习的人。街头小孩只称‘你’!我们是一家人,不分上下!但我也觉得当提到理想时你没在说谎。贵族的小孩是说不出这话的:他们没有信仰!资本家们挣那么多钱,全都换成荤腥吃到肚子里去啦,这种荤腥养成的小孩,也机灵不起来!让我提出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你陪我到街上随意看看,过过我们街头孩子的生活,也让我考较考较你,怎样?”
*指的是卡尔马克思关于林木管理者那篇文章,当时他是莱茵报主编,斥责政府偏袒林木管理者,平民违反林木管理法是因为他们活不下去了。(这么看感觉和冉阿让偷东西的原因差不多......)发表之后普鲁士国王震怒。我怕涉什么不该涉的所以不会详细写,但我很难忍住不脑“如果ABC了解了马克思的思想”这样的可能性,总觉得ABC缺的就是那么一点理论指导(我乱说的我小三门没选政治我不知道)
*我一定会让ABC活到1871年的,但是感觉那样会很难写......ABC们看到巴黎公社的诞生这样的情节真的好吸引我我好想写()
*改了好多版,写得很艰难,感觉文笔下降了......某种意义上在复建,感谢一直给我评论的咖啡果冻,你是我坚持不坑的动力之一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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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est la vie qui m'a fait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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